22
當年秦歸玉身懷雙生子,産子時異常艱難,為了平安誕下麟兒,她吃了許多苦頭,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差點連命都搭進去。
好在最後母子平安,雖然先出生哥哥身體虛弱一些,但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
先齊王蕭乾為了感念上蒼有好生之德,此後立下誓言必定要日行一善。有次他帶兵在一個破廟前休整,在裏面發現一對兒被遺棄的孤兒。當時朝局動蕩,餓莩載道,這樣的情形實不算罕見,蕭乾看着他倆就想起自己一雙兒子,便将這兩兄弟帶到軍中收養,并取名千瀾千流。
後來,蕭乾發現兩兄弟都是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遍請各路武師父教授兩人一身本領,待蕭抉蕭持成人時,便将他們分別派到了兩人身邊,以護他們一世周全。
千流奉蕭持為主,千瀾以蕭抉為先,一個機靈活潑,一個少語寡言。
自打蕭乾将王位傳于蕭抉,卻将軍權交付給蕭持之後,兩人關系冰封,各随其主的兩兄弟也不複從前。
千流一直以來都對齊王蕭抉無甚好感,對為虎作伥的哥哥也力不從心,久而久之便遷怒到他身上。
此時見千瀾過來,他頓覺準沒好事,拔劍沖上去就是一通亂砍,可二人師出同門,所習武功路數如出一轍,幾招下來也分不出個上風。
圍觀的青羽衛看着神仙打架,也不上去阻攔,一來是沒那個能力,二來,身為青羽衛大統領的千流沒有發話,他們也不至于一窩蜂沖上去多打一,千大統領恐怕丢不起這個人。
許是打得久了,千流頭上也出了汗,他飛身後退,手掌撐地,穩了身形,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這都多少次了,哥,你能不能別跟着你主子似的,天天跟個攪屎棍一樣多管閑事?”
方才打架時他就沒少罵罵咧咧,但都在嘴邊嘀咕,旁人未必能聽清楚,此時一息戰,他話一出,惹得觀戰的青羽衛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
他們都讨厭齊地那些人,尤其是千流帶出來的青羽衛,對齊王派系之流尤其看不上眼。
千瀾将劍歸鞘,臉始終沉着。他雖然跟千流長得像,但兩人性情迥異,即便不仔細分辨,也能從表情認出誰是誰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千流急忙執劍擋住他,他卻沒看千流,而是遙遙對姜肆彎身行了一禮。雖舉止有度,聲音裏卻透着一股子無情的冷酷:“太後懿旨,霍夫人既為游老衣缽繼承者,其醫術自當精湛高明,如有空閑,可否為我家主子齊王殿下診看一二。”
姜肆微頓,疑窦叢生。
太後怎麽知道她是游為仙的徒弟?上次進宮,她并未将她放在眼裏,這次卻要她給齊王殿下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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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不清楚當下情況,沒有應聲,千流倒是很痛快地将他一口回絕:“不可!”
千瀾起身,眉頭一皺:“這是太後懿旨。”
“太後的懿旨也大不過聖旨,別以為我不知道,不又是齊王去太後跟前吹風,忽悠太後下的懿旨嗎?警告你,這次跟哪次都不一樣,霍夫人是陛下要護的人,把陛下惹急了,就算是先皇留下的旨意也護不住他,哥,你小心點吧……”
最後這句話說得極小聲,咬牙切齒中又帶了點無奈的祈求意味。
蕭持登基後尊已逝先齊王為聖祖皇帝,所以那聲先皇說的是蕭乾。
千瀾眸光隐了隐,沒有說話,千流不理他,給姜肆引路:“姜醫女,這邊走。”
姜肆瞥了千瀾一眼,見他雙手握拳,黑眉緊蹙,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但那視線不是落在她身上的,而是落在千流身上的。
她默默收回目光,近日被各種煩心事擾得心力交瘁,實在沒精力再去管別人閑事,既然有聖旨給她擋了,她也不會主動湊趣。
尤其是那些人似乎還跟陛下不合。
她現在還自身難保呢,知道誰是絕不該惹的。
一路走出夾城,姜肆滿懷心事,走得慢些,本以為千流要帶她去養心殿,她還想刻意拖延一下時間,結果千流走的不是那條路,他帶她行過幾個角門,穿過一座禦園,她終于發現路徑不對了,叫住千流:“你要帶我去哪?”
她本就吊着一顆心,時時不敢放松警惕,見這路越走越偏,心裏已打起十二分精神,千流卻對她道:“這條路是去含英殿的,陛下今日在那等您。”
含英殿?姜肆瞳眸一震。
她雖然對皇宮內設構造不甚熟悉,卻也通過透讀史書了解過,含英殿處于未央宮內,乃是各朝母儀天下的皇後所居之所。
而今陛下剛稱帝不過數月,她沒有聽說他立過皇後。
或許,是陛下尚未登基前就娶過其他女子?
數數年月,陛下如今二十有六,早已過了男子适齡婚嫁的年紀,身邊有個相扶相伴的正室妻子都不稀奇,之前她不在意這些事,也沒費心打聽過,如今一聽陛下在含英殿,幾乎是毫不懷疑就認為他是在“皇後”那,心裏頓時生出一絲被戲耍的憤怒來。
她不明白,倘若已有嬌妻,為何還要招惹她,還要帶她到含英殿來?是想要羞辱她嗎?
寒風砭骨,姜肆背後卻汗涔涔的,心中不由得苦笑,以他人做靠山向來都不牢靠,可她又期盼會有人不同,一次次充滿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可怕的是明知遍路荊棘卻無路可退。
單單入京幾日時光,她已經被揉捏拿搓個幹淨,前路是刀山火海,後面是萬丈深淵,好像沒有人能救她。
姜肆揉着手心,咽下一口氣,連同酸澀和倦意一起吞下去,到了含英殿跟前,千流守在一側,将門輕輕推開,示意她可以進去了。
她不由得往旁邊看了一眼,殿前廊下的山茶快要開敗了,蔫搭着腦袋了無生機,天空晦暗,層雲罩頂,似乎在醞釀着入冬的第一場雪。
但遠處能看到夕陽,在一片片斑駁陸離的金黃照耀下,紅牆碧瓦跳躍着金色的塵埃。
一粒浮塵妄想與天搏,能有這片刻浮歇已是幸運了。
她決絕地收回視線,踏門而入。
殿門被人從外面關上,将最後一絲光亮也擋在了殿外。
裏面未掌燈,目光所及之處一片昏暗,姜肆向前走着,忽然在一處屏風前停下腳步,旁邊的琉璃金螭燈盞閃動着幽幽赤光,萬裏江山圖上映出一道身影,明明未見其人,姜肆卻從輪廓上認出是他。
只有他一人。
整個宮殿裏沒有值守掌燈的宮人,也沒有她以為的“皇後”。
他坐在屏風後,手裏拿着什麽,像是獨坐良久,在靜靜等候歸人。
“想在那兒站到什麽時候?”
屏風後的人忽然出聲,将姜肆從短暫的失神中喚回來,她渾身一震,擡起腳慢慢走到他身前。
一方小案,手持奏疏,案上有茶盞,沒有熱氣。
姜肆沒有附身跪地行禮,而是直直地站着看他,蕭持坐得慵懶随意,明知人已到近前,卻連眼都沒擡,而是一直認真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姜肆到寧願他永遠都不看過來。
可是等待的時間越長,內心就越煎熬,她心裏清楚,陛下召她進宮,絕不會什麽都不做,而她也沒有什麽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終于,蕭持将奏折放下。
随着手中放置的動作,姜肆心口一窒。
蕭持低沉地笑了一聲,沒有看她,卻知她的窘迫,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危險的氣息靠近,她低垂着頭,目光緊緊鎖在那杯清茶上。
蕭持似乎心情很好,唇邊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一開口說話便讓人膽寒:“知道朕為什麽讓你來含英殿嗎?”
姜肆心懸起來,仍是看着前面:“不知道。”
心跳的聲音都快要蓋過她的說話聲。
蕭持忽然擡起了手,姜肆草木皆兵,下意識閉着眼往旁邊躲去,蕭持一只手攥住她手臂,然後從她頭頂上拿下一枚枯黃的樹葉。
指尖一搓,枯葉在他掌心中顫顫地轉着圈,任憑擺布。
姜肆擡頭,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不及深處的笑,好似野獸在觀摩着一只幼小無助的小兔子,如何沖破樊籠,他胸有成竹,她孤立無援。
姜肆吸了口氣,眼前一片氤氲:“求求陛下,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蕭持提着她手臂,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朕想讓你住到含英殿來。”
他在答非所問,姜肆卻忽然睜大了雙眸,她被迫昂着頭看他,一只手死死按住他拽着自己的手,眼中閃過一抹不敢置信。
蕭持要的就是這個表情,他擡起另一只手,指背收阖,在她臉上輕輕掃過:“只要你答應朕,朕什麽都可以滿足你,如果你不答應,也會是一樣的結果,就是過程……可能不會如你所願,那麽溫和了……”
他甫一低頭,姜肆向後掙,奮力推着他的手:“我憑什麽相信你?你說的這些話,不過是為了哄騙我依順你,含英殿,那是皇後才可以住的地方,我出身低微,做一個将軍夫人都要飽受指責,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嗎?”
蕭持看她掙紮,眉心一沉,忽然放開了手。
“這是第二次。”
蕭持看着踉跄後退穩住身形的她,眼底笑意不再:“朕只給你三次機會。”
姜肆在崩潰的邊緣,眼淚控制不住地滾落:“你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輕易殺死我,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是不是能只手遮天,此事只要一傳出去,我聲名盡毀,一輩子都要活在別人的口誅筆伐裏!不論你問多少次,我都會說我不願,但你要強迫我,即便我拒絕陛下一萬次又能如何呢?”
她深吸一口氣,閉着眼跪下,将自尊臣服于他身前,悲傷又絕望:“我只求陛下,不要拿任何一個人威脅我,你将霍岐放了吧,今後陛下再召見我,我會乖乖入宮的。”
她希望蕭持能聽進這句話,今日是霍岐,明日或許就是阿回,她不想等到那時候再來求他,阿回如果有危險她不保證自己還能理智。
可蕭持卻說:“朕沒有動他。”
他蹲下身,擡起她下巴,又恢複了之前那樣的笑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模樣:“霍岐今日遞了牌子,他沒來上早朝,你不知道嗎?”
姜肆一怔,眼中除了淚,是還沒反應過來的錯愕。
蕭持替她蹭了眼淚,溫柔地在她耳邊說着悄悄話:“他與他夫人出城了,到桐楓寺拜佛燒香,一起給他們的小兒子祈福。”
他夫人,只能是王語纓了。
翠馨居的秋蘭說的話尤在耳側,桐楓寺,的确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以為霍岐去上早朝,為了給她請旨才遲遲不歸,她這一日都在提心吊膽和煎熬中度過,可笑他們一家三口去了遠郊城外拜佛,而她卻在宮裏忍受如此羞辱的一刻!
蕭持起身,如他所說,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姜肆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将軍府的,夜已深,窗柩上晃着昏黃燈火。
夜雪紛飛,銀白覆于大地上,映照得整個世界都亮亮堂堂的,整個将軍府一片空寂,紅鳶居偏僻,而霍岐未歸,仿佛沒了他,誰也不會在意這一畝三分地。
她站在院中,擡頭看着風雪,打在臉上,生疼,她一瞬間湧上來苦楚,和十足的難堪。
姜肆咬着唇,在雪地中蹲下身去,抱着自己。
不牢靠,什麽都不牢靠。
讓人選擇的永遠才最可憐。
“我怎麽辦……我怎麽辦啊?”
姜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哭出聲來了,她忽然想念姜子期,想念吳氏,她還是個孩子時,可以永遠相信他們,永遠不會被抛下。
但如今不是這樣了。
正哭時,姜肆忽然感到頭頂一熱。
她慢慢擡頭,揚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看到眼前站了一個人。
一個小小的人,裹着小被子,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
“阿娘,外面涼,跟阿回去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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