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夜半時分,燈火通明。

張堯提着燈籠走到養心殿門前,将燈籠放下,接過小內侍手中的茶盞,慢步走了進去,到了禦前,将茶盞輕輕放下。

禦案之後翻閱奏折的人沒有擡頭,端起茶喝了一口,飲過之後,才開口問:“換防結束了?”

張堯躬了躬身,輕道:“奴婢剛剛看到千大統領路過正寧宮,東邊應是已經結束了。”

蕭持沒說什麽,将茶杯放下,半晌後又問了一句:“霍岐還在宮外等着嗎?”

“看到宮裏落鎖,仍等了一個時辰,不過千大統領路過的時候跟奴婢提到了,說霍将軍已經離開。”

蕭持嗯了一聲,手上的奏折放下,仰起頭按了按眉心。

張堯看了看堆在案頭比人還高的奏折,不免為陛下憂心,也不知要看到什麽時候,但又知道陛下不會聽他的勸回去休息,沉吟片刻,他眉梢微揚,開口道:“奴婢奉陛下的命給姜醫女母子安排住處,剛從太醫院那邊過來,您猜姜醫女現在正幹什麽呢?”

蕭持聽到那三個字,按眉的手微微一頓,眼睛卻沒睜開,嗓音中有幾分慵懶:“做什麽。”

張堯笑了笑:“今兒值守的是太醫令文琮,他這個人,陛下也知道,是個醫癡,奴婢介紹完姜醫女的來歷之後,他不僅沒有因為姜醫女是個女子而有所怠慢,反而來了興致,非要拉着姜醫女互磋醫術,奴婢走時,兩人相談甚歡呢!”

張堯本想借姜醫女的事分散陛下的注意力,讓他偷閑好好休息一會兒,卻沒想到陛下聽完他的話直接站了起來,眉間閃過郁色,擡腳欲走。

走出幾步之後,他又停了下來,靜默片刻,他轉身走了回來,張堯自覺自己說錯話了,偷偷打了下嘴,蕭持坐了回去,眉頭微蹙:“文琮何時這麽健談了?”

張堯一凜,脖子後面生出汗來,趕緊道:“文太醫得過游老幾日教導,奉他為恩師,眼下是把姜醫女當作小師妹了,奴婢在裏面聽了一會兒,兩人談及的都是一些奇難雜症,的确是研習醫術,絕沒有任何不禮的行為!”

蕭持聽出他的話外音,沒說什麽,不久之後,靜室中傳來一聲嘆息,他道:“朕知道。”

“吩咐下去,她如有什麽需要,全都滿足。”

張堯松了一口氣,回道:“陛下放心,奴婢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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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喧嘩,皇宮入夜之後就會變得非常靜谧,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擴大,短兵相接的聲響傳入殿內,聽得人膽戰心驚,張堯面色微變,往門的方向去,似乎想要把門關上。

蕭持坐在案邊巋然不動,沉聲叫住他:“不用了。”

張堯頓住,回身看了看,不再向前,但也沒離開,如果真有刺客闖進來,他也可以擋在陛下之前,護住陛下。

張堯想象中的事并未發生,外面的聲音很快歸于沉寂,緊接着是青羽衛情理現場的聲音,不一會兒,身穿青羽衛黑甲的千流匆匆行進殿中,看到張堯愣了一下,跟他使眼色。

“陛下怎麽樣?”

“不知道,不太高興。”

“我知道了,那我小心點。”

神交結束,千流提着劍沉了沉臉,快步行到殿裏,單膝跪下,道:“禀告陛下,正寧宮外突現刺客,有二十餘人,皆是青羽衛打扮,屬下已經帶人将所有刺客攔截下來就地斬殺,現在已經安全了,陛下可以放心!”

“活口呢?”

頂上只有一句話。

千流右眼一跳,底氣沒那麽足了:“吞毒死了……”

青羽衛是大魏皇家第一禁衛,蕭持剛登基,京中正是用人之際,不可能将所有前朝之人都盡數遣退,而齊地追随而來的人,也并不能得蕭持全然信任。

而換防之時是皇城守衛最為薄弱的時候,蕭持也有意借換防之際逼得青羽衛中潛藏的前朝餘孽現身,有一些趙王蕭違的心腹留得性命在,就是為了有機會能殺了蕭持替主報仇。

可是如果真是蕭違的人,大概恨不得在臨死之際大聲譴責蕭持屠城的“豐功偉績”,絕不會這麽悄無聲息地吞毒而死。

吞毒是為了防止被捕之後遭遇嚴刑拷打,同時也是為了替他們的主子守住秘密。

蕭持垂着眸,手指輕蹭着衣袖上繁複的花紋,若有所思,良久後,對千流道:“十日後再換防的時候,你們反應不要那麽快。”

千流擡頭,眸中有疑惑:“陛下的意思是……”

“弄清楚他們的目的。”

千流明白了,低頭道:“是!”

“這幾日往她的身邊都安插些人手,不要讓她察覺。”蕭持吩咐道。

千流很容易就知道陛下指的是誰,抱拳應是,蕭持便讓他退下了。

正寧宮鬧出的動靜不小,姜肆把着門框細細聽着,眼露擔憂之色,後面坐在一堆草藥中間的人對外面的聲音充耳不聞,跟姜肆招手:“你不用聽了,沒事的,宮裏每隔一段時日就會鬧出點亂子,我都習慣了,反正最後陛下身邊的千大統領都會解決好,你快坐下,告訴告訴我游老是怎麽應付潮縣時疫的。”

姜肆聞聲回頭,脫口而出:“每隔一段時日就會有?”

男人面白無須,臉色有些陰郁,一看就是不好相與的人,對姜肆說話的時候卻表情豐富,似乎覺得她不談醫聞見識就是浪費時間。

文琮“嗐”了一聲,拍拍腿,道:“就是每次宮城換防,總要出點事情。”

“換防?”姜肆重複一句,想起陛下的話,微微蹙眉。

原以為換防只是個借口,沒想到還真會出事,她方才誤會他以宮城落鎖為由讓她住在宮裏,一旦流言傳出去,她就是不想答應陛下那個提議恐怕也別無他法,可最終,陛下沒讓她留在含英殿,而是讓張堯送她去了太醫院。

太醫院不在後宮,又是公職場所,此一道到算是正大光明了。

她瞥了一眼外邊,聲音消失了,走回去坐到小杌子上,一邊幫文琮配伍,一邊道:“宮城這樣守衛嚴密的地方,竟然還會出事,真是聞所未聞。”

文琮哂笑一聲,搖頭道:“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皇宮裏才是一個大染缸,危機四伏,想當年,我在前朝當值時,廢帝後宮佳麗三千,每天都有冤魂,比這真刀真槍的可血腥多了,啧啧。”

姜肆憂心忡忡的思緒被他轉移開來,疑惑道:“有這麽誇張嗎?”

文琮努了努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跟她比了幾個手勢:“廢帝登基第二年,後宮一共有十個妃子有孕,最終一個也沒活下來,還死了兩個妃子,你說誇不誇張?”

姜肆瞬間皺起眉頭,一言難盡地看着他,最後道:“這宮裏的太醫真不是人幹的,辛苦師兄了。”

自從知道文琮受過游為仙幾日點撥之後,姜肆便管他叫師兄了,文琮卻連連擺手,表示自己受不起:“你跟了游老三年,我可比不得,你快跟我說,潮縣時疫到底是怎麽解決的!”

姜肆知道文琮對這種事最是好奇,便不再吊他胃口,同他說起跟游老解決潮縣時疫的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醜時,姜肆撐不住了,回去休息,留下文琮繼續值守,還跟她約定下次再一起研習醫術。

姜肆欣然應下。

第二日陛下沒再出什麽幺蛾子,姜肆看完診就跟阿回一起出宮了,再想那晚她是真的誤會了陛下,姜肆心中便有些過意不去,也更加堅定了她一定要為他治愈的決心。

只是陛下提出的那件事,她仍沒做好答複。

出了宮城,姜肆看到陛下準備的馬車,抱着阿回正要上去,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叫喊,她動作一頓,面色漸漸沉下來。

回身,牆根下有個身穿官服的男人正快步朝她走來,男人到了近前,死死皺着眉頭,看了看阿回,看了看姜肆,一臉的義正辭嚴:“你在宮中留宿了?”

姜肆本就厭煩他到極點,一聽他劈頭蓋臉就是這句問話,瞬間沒了耐心:“放妻書你可簽好了?”

霍岐一怔,“沒有!”

姜肆把阿回放上去,回頭對他道:“拿了放妻書,我才跟你說話,不然別來煩我。”

說着,姜肆要上馬車,霍岐臉色一變,上前拽住她手臂,急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今日?你我二人還未和離,你卻留宿宮中,肆肆,我原不知你是個如此不知廉恥的人……”

姜肆被拽疼了手腕,揚手要掙開,卻沒想到聽到他後面那句話,登時便瞪圓了眼,怒火攻心,沒做他想,甩手給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直沖耳膜。

宮牆下守衛的人頻頻側目。

姜肆一下一下地呼吸着,仍不覺得解恨,霍岐偏了偏頭,似是覺得有些不敢置信,跟上次不同,他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

挨了一巴掌,他臉上也顯出幾分狠意,就在他用力将姜肆拉到身前時,一把劍出現在他眼前,敲了一下他的手背,霍岐吃痛松開手,那劍鞘頂端推着他的前胸,将他擊退數步。

疏柳一把抽出長劍,對準霍岐,把姜肆牢牢護在身後。

霍岐撫着胸口,沒想到眼前之人武力值竟然這麽高,随即反應過來,質問道:“你也是陛下的人?”

“霍岐,你臉皮之厚,簡直超乎我的想象。”姜肆深吸一口氣,握住疏柳的手,從她背後站出來,一雙眼沉着疏離,看得霍岐心頭一凜。

“你到現在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不知我為何這樣讨厭你,只會把一切過錯都推給別人,這樣你心裏就能好過嗎?”

霍岐臉色鐵青,想要說什麽,姜肆厲聲道:“給你三日時間,放妻書交到我手裏,不然我不介意跟你走一趟衙門。”

說完,毅然決然地轉身上了馬車,疏柳瞥了他一眼,也跟了上去。

姜肆看到馬車裏的阿回動作一頓,随後坐過去,忍下心中悲憤,卻不知該怎麽跟阿回解釋。

阿回聽到那些話會怎麽想呢?

馬車駛向西城,在永安街尾停下,姜肆一路沉默,抱着阿回下了馬車,此處是之前她托聞杏購置的一處宅院,三進的院落,住她們幾個綽綽有餘了。

這還是姜肆第一次回來,本應該興致勃勃,好好看看這個她今後的落腳之處,可因為宮城前發生的事,她現在什麽心思都沒有。

剛一進去,正好看到聞杏走出來,見到姜肆,面露喜色,過來行了一禮,問道:“夫人怎麽今日才回來?奴婢還以為将軍又将你們關起來了呢。”

一聽到這句話,姜肆更覺心煩,疏柳在後面給聞杏使了使眼色,聞杏立刻閉嘴了,給姜肆讓出一條道,讓二人進去。

姜肆沒說話,徑直走了進去,一進是正廳,旁邊有個小書房,因為她所有的行禮都還在将軍府,所以書架上都是空的,姜肆看到桌上擺了文房四寶,似是想起了什麽,走過去抽出一張紙,揮毫潑墨。

阿回扒着桌子邊看,露出一雙大眼睛,擡頭問她:“阿娘在寫什麽?”

“在寫藥方。”

“給誰的?”

“昨日在将軍府,有一個夫人津液枯少,有些微的筋肉失養,恐有後患,娘親寫個溫養的方子,讓她調理調理。”

阿回眨了眨眼:“是那個秦夫人?”

姜肆擡頭,笑了笑:“你知道?”

“孩兒也覺得她有些不對,”阿回抿了抿嘴,“可她對娘親不好,娘親為何還要幫她?”

姜肆擱下筆,将信紙封好,遞給疏柳,疏柳看眼色便明白了,點了點頭便出去。

姜肆繞到案前,摸了摸阿回的頭:“別人怎麽樣我不管,阿娘只是想自己圖個心安,既然看出來了,提醒一下也無妨,人有很多面,不能光憑自己喜惡斷人,尤其是醫者,但也不必太過強求,做到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阿回低頭想了想,似是想通了什麽,重重地點了點頭。

“阿娘,阿回知道了。”

姜肆捏了捏他小臉蛋,正要直起身,阿回又道:“阿娘特別好,所以不管別人說了什麽,阿回都不會相信,阿回自己有眼睛,自己會看,所以阿娘不用擔心,阿回永遠站在阿娘這邊。”

姜肆眼中閃過一抹詫異,她沒想到阿回知道她心中所想,更驚異他會跟她說這番話。

所有煩悶都一掃而光,姜肆附身抱了抱他。

她何其有幸,會有這麽懂事的孩子。

“阿回,阿娘想謝謝你。”

阿回下巴墊在她肩頭,小手在她後背拍了拍:“阿娘,你以後叫我名字吧。”

“我不想姓霍了,我想跟阿娘,姓姜,以後就叫,姜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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