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自燒尾宴那日後,霍岐再沒踏進翠馨居一步,也沒再入內院。
陛下觊觎臣妻之事不胫而走,霍岐到哪去都覺得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加上宮門前挨的那個巴掌,入了許許多多雙眼睛,徹底磨滅了他的氣焰,霍岐連日稱病不朝,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借酒澆愁,喝得昏天黑地,不見天日。
衛峰和韓北野到府上探望他時,霍岐正躺在桌子底下,醉得像一攤爛泥似的,手裏拿個空酒壺對着嘴往裏倒,一滴沒剩,他煩躁地丢在一邊。
酒壺轱辘到衛峰腳邊,衛峰俯身撿起來,跟韓北野對視一眼,兩人走過去,把酒壺放在桌子上,韓北野皺着眉不太想說話,衛峰蹲下身,推了推霍岐的胳膊:“将軍?将軍?道衍!”
霍岐聽見聲音覺得吵,揮手将他拂開,衛峰急了,又推了他兩下,霍岐這才睜開眼,幾日沒睡好,他眼裏布滿血絲,胡子拉碴,形容頗為憔悴。
他眯眼仔細瞧了瞧,認清來人,閉上眼嘆息一聲,支撐着身子坐起來,垂頭看着腳下,聲音含混不清:“你們怎麽來了……”
韓北野看不慣男人這副模樣,冷哼一聲看向別處,衛峰撫了撫霍岐的肩膀說:“将軍,你都幾日沒上朝沒管軍務了?兄弟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撂挑子不幹吧,冀北那邊虎視眈眈,最近正是緊張的時候,你總不能為了家事耽誤正事!”
衛峰苦口婆心,卻不知那句話戳中了霍岐的肺管子,他用力打開衛峰的手,醉氣消散幾分,剩下滿眼的怒氣:“什麽是家事?什麽是正事?我霍岐如今在京城裏,連臉都沒有了,還管什麽家事國事!”
他趕二人:“你們如果是來看霍某人笑話的,現在看完了,趕緊走吧!”
衛峰一頓,出聲解釋:“我們怎麽能是來看将軍笑話的呢,将軍現在成天喝酒度日有什麽用,時間一久,你回不去軍營了,那不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北野過去踢了踢衛峰膝頭,沖門那邊擡了擡頭,道:“走吧,有些人爛泥扶不上牆,你我言盡于此,多說無用。”
韓北野任卉州兵馬司指揮使,掌管京城治安,嚴格意義上跟霍岐屬同級,所以敢這麽說他,但衛峰從前是霍岐的副将,霍岐曾是他上峰,他不敢如此僭越,聽韓北野說完,感覺到霍岐瞬間變化的臉色,趕緊站到兩人之間。
“唉唉?說好了只說話不動手的,韓兄,你也是,他都這麽難受了,你能不能說兩句好話?”
韓北野瞥了霍岐一眼,無動于衷:“大丈夫志在四方,豈能為兒女私情所困?再說了,這件事本來就是人家姜醫女想要跟他和離,是他死抓着不放,如果他同意和離,那姜醫女何去何從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霍岐一下子站起身,卻又因為血液被酒精麻痹,身子仍不受控制,東倒西歪的,他沉着眼,伸手指着韓北野:“你再說一遍!”
韓北野黑眉一縱,扭頭看他,滿嘴嫌棄道:“是你自己在這自怨自艾,娘們唧唧的……你比女人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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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岐眼中悲憤,伸出手指指向空處:“他不仁不義在先,我為臣,無力反抗,難道還不能有不甘嗎?”
話音剛落,門外有個小厮由遠及近,匆匆跨過垂花門跑過來,到跟前附身行禮:“将軍,宮裏傳話,陛下宣召将軍進宮。”
三人都有些錯愕,霍岐最先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抹挫敗之色,經過韓北野這麽一沖擊,他的醉意已經消散,除了身形還有些踉跄,大腦一派清醒。
衛峰看霍岐這樣子忍不住擔心,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軍,你冷靜冷靜,到了禦前可不能這麽放肆,陛下可不是我跟韓大哥。”
幾日飲酒獨醉就是為了消極避世,現在陛下已經宣召他進宮了,避世也避不了了,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霍岐對二人擺了擺手,無瑕應付他們,轉身去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臭味再進宮觐見。
衛峰和韓北野從将軍府走出來,一人沉默不語,一人憂心忡忡。
衛峰小聲自言自語:“也不知道道衍能不能過去這一劫。”
韓北野沒理他,他自己說着沒意思,非要跟韓北野讨論這件事,便搭着韓北野的肩膀,逼他回應自己的問話。
“你說那個姜醫女,果真如外面傳言那般不堪嗎?”
韓北野單眉一挑,将他推開,轉了轉肘臂:“你管外人怎麽說。”
“現在京中都傳,說姜醫女不守婦道水性楊花,還傳她這幾年流落在外的事,那話說得可難聽了,都說她是長公主第二,要不是大多數人都在揣摩聖意,這樣的女人怕是早就被浸豬籠了。”衛峰說到此處眨了眨眼,末了又加一嘴,“但是以我對姜氏的印象,她不像那樣的人。”
韓北野聽到長公主三個字時眉頭禁不住皺緊,厭惡之色溢于言表,回頭對他道:“你若是這麽喜歡八卦編排別人,何不親自去問一問?”
衛峰搖頭:“那不能,他們不會說。”
“我也不敢。”
說完聽到韓北野冷哼一聲,衛峰臉色一緩,又忍不住當和事佬:“你不要對長公主有這麽大的成見,剛還說道衍呢,他是沖動的性子,你也是,殿下怎麽說都是陛下長姐,是皇室中人,容不得你我背後诋毀,而且你家六郎是自願追随長公主殿下的,人家又沒逼他——”
“我警告你,我雖然姓韓,可跟廣陵韓氏沒有任何關系!”韓北野徹底沒了耐性,指着衛峰強調道。
雖然是玩笑話,衛峰也知道自己開大了。
韓北野是韓氏某一支的庶子,生母早亡,早些年在族中受盡排擠欺辱,在大魏陷入戰火的那些年,世家們沉迷于聲色犬馬不肯從美夢中醒來,他一怒之下離家從軍,也是從一個小小的兵卒子做起。
如今他已成為手掌實權的兵馬司指揮使,家族中的人卻只能做長公主的裙下臣,不可謂不諷刺。
衛峰包住他的手,推回去,展顏笑道:“方才是我說錯了,我給你賠禮。”
說着就要拱手彎身,韓北野将他托住,沒說話,轉身離開了。
衛峰看着他背影,喃喃道:“這個牛脾氣,真不知道今後能不能找到媳婦。”
馬車很快就到了皇城腳下,霍岐下去,跟着引路宮人一直到養心殿門外,內侍候在外頭,給他讓出一條路:“将軍請進吧。”
霍岐擡眸,眼中仍有些忐忑,他深吸一口氣,擡腳走了進去。
大殿幽靜,腳踏地板發出輕微的聲響,他隐約聽到有落子聲,便朝着聲音走了過去,越過一道屏風,他看到陛下正坐在地上下棋。
蕭持有三個愛好,對弈,釣魚,嗜甜。
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霍岐仍記得他第一次面見陛下,在軍營的一處破帳篷裏,當時他打了敗仗,退兵數十裏,又是嚴冬,帳篷裏窮得連生火的炭都沒有,他一個人下棋也下得津津有味,然後陛下要跟他對弈,結果霍岐輸得潰不成軍。
蕭持笑着說:“行軍打仗,不會下棋怎麽行?”
霍岐不善運籌帷幄,不善奇襲,但他穩紮穩打,愛兵如子,敢拼敢殺,将士們都很愛戴他。
當初王氏因為站錯隊頗受蕭持冷漠,霍岐在娶了王語纓的情況下也受到蕭持重用,他曾經很感激他。
齊王蕭抉對他有知遇之恩,然而是陛下一手将他提拔成獨當一面的大将軍。
可如今……
想到此,霍岐眼中一熱,他急忙垂下頭,跪地行禮:“卑職參見陛下!”
蕭持仍在下棋,落下一子,沒有看他,也沒有回話。
霍岐便只能這麽跪着。
一局下完,霍岐腿已經跪麻了,蕭持收拾棋子,上來便是給他當頭一棒。
“為什麽遲遲不簽下放妻書?”
霍岐脊背一僵,低垂着頭,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猙獰起來。
到底還是要提這件事。
“此乃微臣的家事,不勞陛下記挂。”他道。
蕭持開始新的一局,但這次只是排兵布陣,按照棋譜擺放棋子,并不是自己跟自己對弈。
他語氣如常道:“若朕就是要插手呢?”
霍岐咽下一口氣,忍無可忍地擡起頭看向他:“姜肆是微臣的妻子,陛下是微臣的君主,您這樣插手實不應該,并非君子所為,也非明君所為!難道陛下真想把臣妻充入後宮嗎?”
霍岐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他說完,大殿很快陷入安靜之中。
緊接着傳來一句不疾不徐的反問。
“朕要說是呢?”
霍岐一口氣堵在心口,他張了張嘴,有無數的話想說,都因為對面之人的身份而咽了回去。
蕭持落下一白子,忽然問:“你在意她嗎?”
霍岐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蕭持不看他,又問:“她是你妻子,你在意她嗎?”
霍岐回過神來,急道:“微臣當然在意!”
“朕可以不逼你和離。”蕭持從旁邊拿起一卷明黃色的綢緞,轉頭對霍岐道,“現在,朕手邊有一份聖旨,內容是賜死王氏,你只要領了聖旨回去,朕可向你保證再不插手,如何?”
霍岐面色一緊,急道:“那怎麽行!阿纓現在身懷有孕,再深的罪責也罪不至死啊!”
蕭持将聖旨放下。
“這就是你做的選擇。”
“陛下何必逼臣,這本來就不需要做選擇。”
蕭持擡眸,眼中不見溫色。
“泰元五年,先齊王在隆州起兵,暗中派出精銳到京城裏營救作為人質的朕以及朕的兄長母後,最後卻遭愛妾告密,任務失敗。”
“霍岐,人有時候就得做選擇。”
蕭持一字一頓地說着,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霍岐卻僵了僵臉色。
“其實,朕在清水縣見過她,在你找到她之前,就連衛峰和韓北野,都是朕讓人将他們引過去的。”
霍岐突然擡頭,蕭持正好看過來,眼眸中藏着一抹深意:“你知道那日發生了什麽嗎?”
“發生了什麽?”霍岐順着他的話問道。
“宋成玉那日親自到你家,想要帶走她,她不肯,宋成玉便将矛頭指向阿回,他拿着金簪欲殺阿回,她拼死護住了他,金簪沒入肉中,血流不止,大夫要取出金簪,需得破開肚腹——”
“別說了……”霍岐白着臉,搖着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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