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蕭持看着霍岐,眼底分不清是笑意還是輕蔑,聲音卻沒有停下。

“她自知死了就沒人照顧阿回,寧願忍受剖腹之痛也想要活命,于是答應大夫,在保持清醒的狀态下剖腹取簪,那時候,阿回就在旁邊看着……”

霍岐想起那樣的場景,心就像被剜了一塊那樣疼,當逃避的事實不加任何誇大其詞的形容被活生生地塞到他眼前時,沖擊只會更加猛烈,正因為他了解那個人,他才會這麽快就相信他的話。

“求求陛下,別說了……”

蕭持站起身,看着匍匐在階下的男人:“霍岐,這本該是你自己查到的。”

趴在地上的霍岐在那一刻變了臉色,不僅有傷心難過,更有無法原諒自己的懊悔和羞愧,他知道錯了,他也願意改,可他的聲音還沒發出來,前面那人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忽然語氣淡淡地問他。

“霍岐,你在戰場上拼殺那麽多年,經歷過刀劃開肉,手指探進去攪弄傷口的痛嗎?”

霍岐整個人僵在那處,臉色由慘白變為毫無血色的鐵青,他擡了擡身子,緩緩仰起頭,其實他仍舊有許多自責的話想說,許多承諾想做,但他張了張嘴,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

蕭持看他這副模樣,“呵”地一下笑出聲來。

“霍岐,其實你心知肚明,就算沒有朕,沒有任何一個人逼你,她也不會再選擇你了。”

蕭持的話如晴天霹靂,當頭棒喝,他提醒了他最難以接受的事情,也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拖着,他等着,他耗着,他自責着、懊悔着、得過且過着,他醉倒在地上沒日沒夜的想,如果肆肆再讓那麽一小步,就一小步,他可以得到自己一切想得到的。

可他知道不可能。

從軍是無可奈何,失去音信是造化弄人,可她之後凡此種種,皆是他或無形或有意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害,憑什麽認為她會永遠體諒他?憑什麽認為她會永遠在原地等他?

霍岐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忽然想念豐慶九年的那個冬天,姜肆蒸了熱騰騰的包子,跨着竹籃去打鐵鋪尋他,隔着老遠就跟他揮手,嘴裏高喊着甜絲絲的“大哥”。

他閉上雙眼,感覺有溫熱的東西從臉上滾落,他看到一個嬌俏的人兒,瞧不清臉,但在跟她揮手,這次不是向前奔他而來,而是轉身走了,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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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腳步聲,霍岐睜開了眼,漸漸遠去的背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寂靜的大殿,還有眼前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張堯用筆蘸了蘸墨汁,往前遞了遞:“将軍,您請吧。”

霍岐看着眼前攤開的紙,已經知道陛下的用意,他拿起筆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其實陛下并沒有逼他,作為皇帝,他本可以用更強硬的方式,可他沒有。

但也因此,霍岐發現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讓他感覺到絕望,對自己的絕望,還有深深的失望,像爛到泥土裏的蛆蟲,某一日終于發現了自己的肮髒。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放妻書”三個字,然後眼前浮現出他與肆肆之間的點點滴滴。

他曾經與肆肆一起習字,但是肆肆永遠寫得比他好,因為她總是很耐心很細致,如果不是有人打擾,她可以心無旁骛地寫一整天,可惜那時清水縣沒有女夫子,不然她也許現在就不是醫女了……

不知不覺,霍岐已經寫完,握筆的手一頓,他慢半拍地去摸腰上的印章,發現沒戴,他愣了片刻,伸出手指咬下一口,血珠冒了出來,很快就順着手腕滑落在地,他眉頭不眨一下,剛要伸手按上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動作停下。

“陛下,不論微臣簽不簽這個放妻書,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蕭持行至他身前。

“你想說什麽?”

霍岐道:“陛下貴為天子,後宮佳麗三千實屬正常,即便非陛下本意,平衡各方勢力也是必要的,肆肆不會忍受這些,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所行之事與臣無異,無非是将她從将軍府這個牢籠關進了皇宮這座牢籠,這樣更會害了她。”

“還望陛下放過她,這是微臣最後一個請求。”

蕭持看着他虔誠的跪伏,雙手背在身後,眼眸中沒有一絲撼動,他只是輕笑着說了一句。

“霍岐,不要覺得誰都跟你一樣。”

帶了些許輕蔑,有着極大的侮辱性,霍岐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也不想相信,他不信有人會跟他不一樣,尤其這人還是皇上。

霍岐看了看手指,眼睛一閉,将指印摁了上去,動作有些決絕,仿佛害怕自己中途會後悔一樣。

摁上去了,他跟姜肆之間,什麽都結束了,一切終成往事。

霍岐走後,蕭持召來千流。

“把這個交給京兆尹,讓他一盞茶之內過印歸檔。”

千流看着被封得整整齊齊的放妻書,心說好家夥,一盞茶的時間,他估摸着自己屁股都沒坐熱呢,京兆尹就該把事情辦妥了。

陛下怎麽這麽着急呢?

他偷瞄陛下一眼,陛下神情淡淡,古井不波,端地是鎮定自若無欲無求。

看着是無欲無求,可千流不敢怠慢,領命就去了,不消片刻,拿着官府已經過完印的放妻書完整地奉上去,蕭持放下奏折接過,眉頭輕輕皺着。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擡頭看向千流:“朕再召她進宮,是不是不太好?”

千流心中大為震驚,陛下何時做事情征求過他的意見?看陛下這樣一副虛心求教等待答複的樣子,他咽了咽口水,點了下頭:“屬下覺得是這樣,您想啊人家姜醫女給您看完診,好不容易剛到家可以休息安歇,就——”

“退下吧。”

蕭持冷漠無情。

千流聲音一滞,眼睛眨巴眨巴,有種他要再不出去那一桌案的奏章都得砸在他身上的錯覺,趕緊躬身告退。

蕭持看了看手中的放妻書,唇角慢慢揚起,片晌後又壓下,将放妻書擱置在一邊,他開始處理政務。

這一低頭就忘了時間,直到張堯來催他用膳,蕭持才發現已經入夜了,将最後的奏折都批閱完,張堯吩咐上晚膳。

晚膳是很簡單的清粥小菜,蕭持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常在行伍之中,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喜鋪張浪費,況且他胃口不合,吃不慣葷腥,也就能吃些清淡的食物。

吃着晚膳,蕭持若有所思,即便手裏拿着饅頭也仍是矜貴沉斂的,張堯以為陛下在操心國家大事,貼心地又盛了一碗粥推過去,蕭持卻忽然偏了偏頭,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他說話。

“你說,朕現在召姜醫女進宮,是不是不太好?”

張堯下意識看了看外頭,笑說:“陛下,宮裏都落鎖了。”

蕭持臉色一沉。

張堯激靈一下,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

蕭持将饅頭放下,命人将晚膳撤下去,連飯都不吃了,張堯一見,更不敢冒然說話了,謹慎地跟在蕭持背後,前者往後殿走,走着走着忽然回頭,對張堯道:“宮裏落鎖是不是太早了。”

張堯這個心呦,給吓得一突一突的。

“是有點早。”

蕭持轉回身繼續向前走:“即日起,除了換防,落鎖時間改為亥時。”

“……是。”

姜肆這兩日總是做噩夢,就不敢賠阿回一起睡了,害怕自己的模樣吓到他,也不想讓他擔心,便讓他自己一個人睡。

阿回凡事都要刨根問底,姜肆就跟他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漸漸學會獨立,做一個小小男子漢,阿回本來就很在意這個,欣然答應了她的提議,美其名曰壯膽子。

沒有阿回在身邊,姜肆反而更難以入睡,她起夜三次,偷偷去看阿回,聞杏在那邊守着,哭笑不得地跟她說:“小少爺睡得可香了,夫人不用擔心。”

的确,還打小呼嚕呢。

跟個貓兒似的。

姜肆笑笑,拉着聞杏出來,茫茫夜色被屋檐遮住,兩人在檐下,姜肆握住聞杏的手。

“你跟我出來,應是顧及我們之間的緣分,但你賣身契還在将軍府,我不知有沒有能力将賣身契要過來,如果你後悔了,盡可以跟我提,我可以将你送回去。”

聞杏一聽,面露焦急:“夫人!”

姜肆拍了拍她的手:“你聽我說完。”

“如果你跟定我了,我就是跟将軍府耗死也要把你的賣身契拿過來。”

聞杏轉悲為喜,眼睛被淚意浸濕:“奴婢當然是想跟着夫人!”

“顯赫的将軍府你不回,偏要跟我擠在在這一方小院裏?”姜肆笑意吟吟地看着她,眸兒月牙彎彎。

聞杏想了想,想不出頭緒,甩了甩頭:“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日在将軍府,是奴婢最痛快的一天,而且夫人對奴婢好,不會動不動就打奴婢巴掌,夫人去哪裏奴婢就去哪裏,賴着不走了!”

姜肆笑着摸了摸她臉頰,輕聲跟她道:“去屋裏休息吧。”

聞杏點點頭,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陣風吹來,冬夜的風涼飕飕的,她卻覺得心裏暖和。

雖然還沒能跟霍岐和離,但她忽然覺得這日子有盼頭。

不僅是阿回支持她,聞杏、疏柳甚至是陛下,都不覺得她錯,那她就更不應該洩氣了。

姜肆攏了攏滑落到肩下的外裳,轉身往主屋走,屋裏昏黃的燈火透過門窗投落到地面,姜肆覺得這片刻的安靜和閑适都是幸運。

她喜滋滋地推開門,眼前黑影一閃,姜肆猝不及防看到本該空空如也的屋子裏出現一道背影,吓得踉跄後退,被門檻絆住,趕緊伸出手抓住門框,驚恐地看着身前的人。

手一松,外裳滑落,剩下潔白寬大的裏衣,遮掩了玲珑有致的身材。

那人轉過身,看到一張花容失色的臉,眉頭漸漸皺緊了。

“把衣服穿上。”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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