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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說漏了嘴,被他們察覺了,劉東也沒什麽好瞞的了,他雙手支在桌子上,抱住頭,無力地說:“将門帶上吧,當年譚教授的死并不光彩,學校好幾個領導因此背了處分,所以學校禁止師生們讨論此事。”
難怪哪怕有學生知情也不願跟他們将實話呢。尚易扭頭将辦公室的門關上。
劉東擡起頭,長長地吐了口氣,娓娓道來。
其實事情并不複雜,五年前,林洲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造成一死三傷。三個傷員立即被送到了安城醫院,其中一個年輕女人傷到了頭,要做開顱手術,正好主刀的醫生就是譚正源。
在這場手術中,譚正源的手指被針頭刺傷了。
據統計,40%的醫護人員有被針頭刺傷過的經歷,這本不是什麽大事,但壞就壞在,這名女子身攜HIV病毒。雖然事發後第一時間,譚正源就服用了阻斷藥,但阻斷藥的成功率并不是100%,還有1%的失敗率。
不幸的是,譚正源就是其中之一。他強忍着心、頭暈、肚子痛,一直服用阻斷藥,堅持了28天,但事後的檢查結果卻令所有人都失望了。
不幸被感染HIV,譚正源身為一個腦外科聖手,只能告別醫院,告別手術臺,回到學校,專心教書育人。可學校也不是一片淨土,國人談艾色變,哪怕是醫學生們明知HIV的傳染途徑只有那麽三種,但也部分人擔心自己會感染上這種無藥可治的疾病,因而,以前頗受學生歡迎的譚教授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更令人憤怒的是,還有人給校方投了匿名信,要求将譚正源調到後勤工作,不要直接接觸學生,以避免可能出現的危險。
校方也知道譚正源很無辜,但學生的要求,他們也不能不重視,否則萬一哪個學生因為老師而感染上HIV,家長肯定跟學校沒完,傳出去,學校也将會成為衆矢之。
經過多方讨論,最後大部分人都贊成将譚正源調到更輕松也更不受重視的崗位,各種待遇不便,美其名曰,照顧譚教授的身體。于是安城大學醫學院聲名斐然的外科聖手譚教授就成了教務處一名無所事事的學籍管理員,每天對着電腦打字,整理學籍資料。
驟然之間從雲端墜入泥淖,一輩子都将無法再拾起自己最心愛的手術刀,以往對他恭維有加的同事現在見到他都繞道走,連以前的許多門生都不再登門,甚至還連累妻子兒女都被人避如蛇蠍。譚正源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也沒辦法接受這種無望的人生,活生生的等死,最後他服了一瓶安眠藥,長眠在了他呆了二十幾年的實驗室裏。
杭子骥是第一個發現譚正源屍體的人。大家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他抱着譚正源的屍體發狂,怎麽都拽不開,最後還是譚正源的妻子譚夫人過來好說歹說才将他勸走。
杭子骥是譚正源最得意的門生,甫一進校園,就獲得了譚正源的青睐。譚正源對他是真好,杭子骥才大三的時候,譚正源就帶着他去醫院實習,手把手地教他,兩人可以說是亦師亦友。
可以說,譚正源職業暴露後,最痛苦的除了譚家人就是杭子骥了。在所有人都開始疏遠譚正源的時候,只有他還是堅持每天都去找譚正源報道,讨教知識,如往常一般尊敬譚正源,哪怕譚正源提議給他另外介紹一個導師,杭子骥也一直不肯同意。
所以譚正源一出事,最瘋狂的就是杭子骥。在譚正源下葬後,他不知從哪裏找出了那個向校方匿名抗議的同學,将對方打斷了兩根肋骨,對方因此被送進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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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子骥也因此背上了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與此同時,不少同學也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杭子骥,一是怕他發瘋打人,二來是學校裏不知從哪裏傳出流言,說杭子骥天天跟譚正源待在一起,很可能也感染了HIV,所以才會這麽憤怒。
雖然沒什麽真憑實據,可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性,所以漸漸的都沒什麽搭理杭子骥,一個寝室處了五年的室友也開始避開他,就連學校新給他安排的導師都對杭子骥不冷不熱的。杭子骥只好搬出了寝室,除非必修課,否則他一般不在學校現身。
直到三個月後,他的HIV檢測報告被校方公布出來,這種暗地裏的排斥才漸漸消失。可杭子骥也跟換了個人一樣,臉上總是挂着笑,但跟誰都不交心,一直獨來獨往,畢業後也去了沒幾個校友的三醫院,跟以往的同學朋友再無來往。
說到最後,劉東很慚愧,他苦笑着說:“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事,傷害了杭子骥,我們寝室的幾個同學都很愧疚,所以一直想将杭子骥請出來,給他道歉,但是他一次都沒出來。”
左寧薇暗戳戳地翻了個白眼,換成她也不會出來,有的傷害一旦造成,又豈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完了的?可以說,壓垮譚正源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這些學生和校方,而杭子骥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的偏執固然占了主因,但這些人也不是丁點責任都沒有。
劉東真有誠意跟杭子骥道歉,也沒必要在他們這些不相幹的人面前說這些,安城只有這麽大,杭子骥上班的地方他們也知道,直接找上門就是。
尚易顯然也沒心情聽劉東這遲來的忏悔,所以連表面的敷衍都沒有,直接問道:“譚正源的夫人住在哪裏,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們兩口子以前是住在教職工宿舍的,後來譚教授去了之後,譚夫人就帶着孩子搬走了。不過學校裏應該有記錄,我記得每年過年,校領導都要去探望譚夫人,我給你們找找。”劉東臉上讪讪的,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漬,轉身打開了電腦查了起來。
很快,他就将譚夫人現在的住址找了出來,抄在一張紙上,低聲說道:“這個小區我知道,要不要我給你們帶路?”
“好,麻煩了。”尚易瞥了他一眼,沒有反對。說到底,劉東也不是什麽壞人,他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員,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和自私膽怯,沒必要太求全責備。
雖然已經找到了杭子骥突然性格大變的原因,但左寧薇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大家默默地坐上了車,在劉東的引路下,沒過多久就找到了譚夫人家。
這是一個中檔小區,譚夫人家在11樓,劉東敲的門,很快一個四五十歲穿得很素淨,氣質柔和的婦人打開了門。
她瞧見門口陌生的四個人,疑惑地挑起眉頭:“你們找誰?”
劉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道明了身份:“譚夫人,我是劉東,在安城大學教工處工作。這位警官有點事想找你,托我給他們帶個路。”
聽到“安城大學”四個字,譚夫人的臉立即拉了下來,不鹹不淡地往旁邊一側身,道:“進來吧。”
譚夫人家是典型的三室一廳,布置得很典雅,就跟譚夫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她客氣有禮地将四人請了進來,又給大家端上來一杯清茶,然後才坐到對面,看向尚易:“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尚易眼神沉了沉,将杭子骥現在的情況講給她聽了一遍。
剛才他們已經聽劉東說了,當初杭子骥在學校發瘋,誰都勸不住,最後還是譚夫人出面才說服了他。所以尚易就向劉東了解了一下譚家夫妻的情況。
譚正源與妻子是一起出國留學的同學,兩人的感情極好,連帶的,當初譚家還住在教職工宿舍時,杭子骥也沒少去譚家蹭飯,所以跟譚夫人很熟,也很尊敬譚夫人。
現在杭子骥明顯已經走上了歧途,他們手裏沒有證據,暫時法律也沒辦法制裁他。唯一能快速讓杭子骥回頭的辦法就是找個能說服他的人,勸他回頭是岸,尚易三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将目标鎖定在了譚夫人身上。
杭子骥之所以會走上今天,這一場悲劇的源頭來自于譚正源的職業暴露。而譚夫人作為譚正源的未亡人,她的話,杭子骥總是要掂量幾分的。
譚夫人聽說杭子骥感染了HIV後,并且瘋狂地性交,驚得手一抖,紅泥陶瓷茶壺砰地一聲摔在地上,碎成好幾片,裏面殘餘的茶水濺了她一身,譚夫人也毫無所覺。
她只是痛苦的,難以置信地看着尚易:“怎麽會這樣?子骥他是一個多麽善良的孩子。”
左寧薇和風岚都有些不忍,五年前,譚夫人親自送走了感染HIV的丈夫,今天又要去面對亡夫的愛徒也感染了HIV的事實。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好在,譚夫人雖然看着柔弱,但性格卻很堅強。問出這句話時,她就明白自己是白問了,若不是真的,警察怎麽可能找上門。
她閉上眼,緩和了一下心緒,再擡頭時,目光已經沉靜無波:“你們稍等一下,我換件衣服就跟你們走。”
不多時,她就換了一身純黑色的長裙走了出來,看向幾人道:“走吧。”
一行五人上了車,譚夫人坐在副駕駛座,沉靜地向左寧薇幾人解釋了杭子骥為何會那麽恨那些妓、女。
“當年,老譚救的那個女人就是妓、女。子骥知道後,還去醫院找過她的麻煩,後來被醫院的醫護人員給拉了出來。”
說到這裏,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很是自責的說:“我也有責任,明明知道子骥這孩子性子擰,嫉惡如仇,而且對老譚的逝世一直耿耿于懷,但卻因為不想再睹物思人,所以很快就搬了家,拒絕再跟老譚的學生聯系。否則,子骥一定會來看我,我肯定會發現他的異常,也不會讓他再重新走上老譚的老路啊。”
車子裏,漸漸響起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
誰也沒安慰譚夫人,因為大家都知道,口頭上的安慰是最蒼白無力的。譚夫人心裏堆積了這麽多的壓力和傷心,讓她哭出來,發洩一番也不是什麽壞事。
譚夫人到底是個優雅的女性,做不到在衆人面前旁人無人的大哭。沒過多久,她就停止了哭泣,拿着紙擦幹了眼淚,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失态了。”
尚易瞥了她一眼,還沒吭聲,後面的劉東已經慚愧地說:“對不起,譚夫人,當年是我們對不起譚教授和杭子骥。”
當時年輕氣盛,聽風就是雨,現在回頭想來,才發現當初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只是大錯已經鑄成,人死不能複生,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譚夫人沒接話,她的丈夫對病人細心盡責,對學生一片拳拳之心,向來與人為善,結果卻換來了什麽呢?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丈夫感染HIV後,這些人醜惡的嘴臉。人言可畏,就是這些流言殺死了她的丈夫,現在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想将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嗎?未免想得太簡單了。
HIV是危險,但比它更險惡的是人心。
見譚夫人不做聲,劉東眼睛裏光彩暗淡了下去,他捏緊拳頭,默默坐在後座,沒再多言。
汽車就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駛向了三醫院。
左亦揚早早地就在醫院門口等他們了,見到幾人,他立即迎了上去,将自己查到的說了出來:“他用手套這麽頻繁就是最近兩三個月的事,因為用得太大,可能是怕同事有意見,所以大部分橡膠手套都是他自己購買的。此外,最近兩三個月,他以各種理由推脫了好幾場手術。”
左亦揚的話無疑證明了大家的猜測。
大家都為杭子骥還沒徹底堕落而高興,但同時又為他這個人以這樣的方式毀了而可惜。
結果是譚夫人第一個說話,她雙手交握在胸口,看向左亦揚道:“走吧,子骥今天值班吧,他在哪裏,你們帶我去見他。”
左亦揚掀掀眼皮子,用眼神詢問尚易這是何人。
尚易馬上說道:“這位是杭子骥的師母,譚夫人,走吧,亦揚你帶路。”
時針剛滑過12點,這個時間正好是醫院的午休時間,所以醫院裏安靜了不少,只有少數病人還在排隊等候。
杭子骥的辦公室也沒有人,他吃了飯,将飯盒一刷後就靠在椅背上閉目打起了盹。自從發現自己感染HIV後,杭子骥就像瘋了一般開始透支自己的生命力,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曾經,他也有想過停止的念頭,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按照世俗所期望的那樣,娶一個溫柔的妻子,生個孩子,繼續做他的外科醫生,簡簡單單地過下去,再不去想過去的一切。
但他發現他停不下來,他的心裏藏了一頭瘋狂的野獸,只有黑暗來臨,這只野獸就會破籠而出,大肆破壞他所厭惡的一切。
看着藏在維生素C盒子裏的抗艾藥物,他苦笑了一下,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杭子骥仰起頭,拿出藥丸,放進嘴裏,接着又喝了一口水,用力将藥丸咽了下去。等他做完這一切,擡頭就看見,一身素淡的譚夫人站在門口,定定地看着他,經過水洗後的眸子裏一片痛惜之色。
“師母,你怎麽來了?是哪裏不舒服嗎?”剛問完,杭子骥就瞧見了譚夫人背後的左寧薇和尚易幾人,他的臉立即拉了下來,張嘴就嘲諷道,“怎麽,還要帶着你的奸夫到我這裏來耀武揚威?”
左寧薇擡起頭,迎上他厭惡的目光,不避不閃:“尚易哥是警察。”
聞言,杭子骥的臉驀地變了。一個警察帶着譚夫人來這裏,意味着什麽,他心裏無比清楚,現在他也不用試探了,左寧薇那天真的看清楚了他藏在紙盒裏的藥。
但杭子骥不是個認命的人,他斜了尚易一眼,冷笑道:“是嗎?這位警官因工受傷了,找我看病?可以,請先去挂號。”
尚易沒理會杭子骥的挑釁,他領着幾人進了屋,将門關上,隔開外面幾個病人的好奇目光,然後直白地說:“杭子骥,你應該明白,我們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杭子骥挑眉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這位警察同志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
尚易往前幾步,一把捏着杭子骥放在桌子上的那個維生素C的瓶子,從裏面掏出一粒藥丸,舉到杭子骥面前:“證據都在這兒了,你還有什麽好否認的。”
大家都見過維生素C,維生素C的藥很小,而且上面寫着一個“C”的字母,跟尚易手裏拿的完全不同。
“這能說明什麽?”杭子骥伸手将瓶子奪了回來,嘲諷道,“怎麽,你們警察還管我吃什麽藥不成?”
見他不肯承認,尚易也不生氣,将打印好的一疊開房記錄摔在他面前:“這個呢?”
譚夫人也看到了這疊開房記錄,她上前痛心疾首地抓住杭子骥,語氣沉痛地說:“子骥,聽師母一句勸,回頭是岸,你是你老師最得意的門生,他若知道你走上了這一步,該多麽的痛心啊!”
譚夫人的一句話比旁人的十句話都管用,杭子骥垂眸看着師母鬓發中夾雜的銀絲,心裏又怒又痛:“師母,你別說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子骥,報複并不能使我們快樂,更何況,你報複的都是無辜者。你怨恨當初那個感染老譚的妓、女,但你今天跟她做的有什麽不同呢?甚至比她所做的更惡劣。”譚夫人擡起手,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頭,“子骥,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我和老譚一直都以你為榮,回頭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杭子骥一臉癫狂,似哭似笑,不住地搖頭:“來不及了,師母,來不及了。”他也感染了HIV,一旦被人發現,迎接他的就是滅頂之災,以前那些喜歡他、傾慕他的目光都會變成厭惡,還有,他再也不能拿起手術刀了。
他只不過是将老師的路重複走一遍而已。可他不願,他不想接受任何人垂憐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他不想像老師一樣,被人随意地打發到牆角生蘑菇,等死。
譚夫人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麽,透過杭子骥,她似乎看到了丈夫離世前所遭受到的歧視和白眼,她心裏發酸,手毫不避諱地握住了杭子骥的手:“沒事的,子骥,你還年輕,現在醫學進步這麽快,也許要不了幾年就會有治愈HIV的藥物問世。即便沒有,但你是學醫的,老譚在世時經常說你是他所遇到的最有天賦的學生,你可以自己去研究治愈HIV的藥物。當年,若是有藥能治這種病,你老師就不會離世了。”
治療HIV的藥物那麽好發明嗎?當然不是,全球這麽多醫學家研究了這麽多年都沒找出辦法。譚夫人這麽說,不過是為了個杭子骥找個生存下來的目标罷了。哪怕這個目标虛無缥缈,但依杭子骥的偏執,一旦信了,就會堅持到底。
當年譚正源為何會自盡,受不了流言蜚語是一方面,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因為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走上他引以為傲的手術臺和講臺,只能閑着等死,這對任何一個有志向的男人來說都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果然,杭子骥的臉上出現了松動的神色。
他擡起頭看向譚夫人:“師母,我真的可以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子骥,你的人生還那麽長,不要這麽早就放棄了,我相信你。”譚夫人溫柔又堅定地看着他。
杭子骥終于被她說動,沉下眼,終于點頭道:“好,我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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