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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姜恪想了片刻,出聲道:“諸葛先生暫留。”

走在那幾名幕僚中間的一個白衣青履的中年男子回身走了回來,他約莫四十好幾的年歲,留着一撮文士須,頭戴遠游冠,若是再執一柄羽扇可不就是諸葛孔明再世?

姜恪示意他坐下,吩咐長安重新上茶。

“前日皇姐送來的六安瓜片,本王看着,很是香醇,特請先生一同品嘗。”姜恪笑道。說着,長安便端了茶上來。青花的瓷盞,內中青碧茶水,袅袅茶煙,聞之香沁入肺,諸葛晖抿了一口,贊道:“好茶。這個時節,可不多這樣好的六安瓜片。”

姜恪蓋了蓋杯蓋,點頭道:“可不是,聽皇姐說,這是廬州那邊剛送上的,”她頓了頓,很是感慨的說道:“君父子嗣單薄,到了本王這一代,就這麽一個姐姐,她記挂着本王。”諸葛晖放下茶盞,似乎感同身受,輕輕嘆息一聲,道:“王爺與長公主姐弟情篤,先帝知道了,定是欣慰高興的。”

姜恪淡淡一笑,道:“廬州知府沈慎之倒是個人才,本王記得,他拜在輔國公門下。”諸葛晖立刻說道:“沈慎之是天啓九年的進士,一甲十二名,殿試第七名,先在翰林院做過一年編修,雍唐元年外放岷縣知縣,短短五年做到廬州知府,是他的本事。”

姜恪目光沉晦,輕笑道:“這樣的人才,輔國公不緊着用,倒讓他在野飄着了。”諸葛晖知道自家王爺的心思,他沉思片刻,道:“若是輔國公退居消息不假,這人應當是為他家的世子爺備下的。”姜恪輕諷一笑,頗不以為然。諸葛晖沉聲道:“此人家世貧寒,當初會試之前想要拜見主考官,卻無人引見,是輔國公慧眼識珠,給他引的路,這可謂知遇之恩。”

科舉考試考的不只是寒窗苦讀的經綸會典,更有審時度勢的眼光和身家背景,師從何處。因而考生考試前都有拜見主考官的例子,奉上一篇文章,不僅是讓主考官知道了你的文采,更是記下字跡,批閱考卷時酌情定奪。輔國公對沈慎之是大恩如海,若是他反水,別說他自己心中是否過得去,便是天下士子都要罵他一個忘恩負義,不忠不孝。

如此來看,是收攏不得了。姜恪看向諸葛晖,片刻,笑道:“那就給他挪個地方。”諸葛晖眼前一亮,當即道:“濟南藩臺最佳。”山東節度使是輔國公的人可幫襯一二,且濟南藩臺一向升遷快,沈慎之去了那裏,不多久便可以叫輔國公升回京城。這地方再好不過。恐怕輔國公也是這樣的心思。若不是,只要有人在旁指點指點也是極為方便的。

姜恪嘴角現出一個陰鸷的笑意道:“到時知會知會山東布政使鄭大人,讓他好好照看着,濟南是個好地方,務必要多留沈大人幾年,別緊着加官進爵。”諸葛晖應下了,忽想起一事,忖度着問:“滕侯爺在浙東那地界都快五年了,王爺您看?”姜恪靠在那太師椅上,冷笑:“他到是耐不住了,是要給他換個地方了,本王去年去臨安,眼前所聞所見,浙東都快要姓滕了。騰遠侯當真是好本事。本王容不得有異心之人。”自安史之亂後,帝王都忌諱節度使權力過大威脅中央,便不斷的削減節度使的權力,到宋朝,節度使已是徒有其名。穆朝亦是節制了節度使,只令其掌兵權,可騰遠侯倒是能另辟蹊徑,籠絡了按察使與布政使。

諸葛晖見此,心中大喜,他總擔心王爺被滕家的女兒迷了心神,便佯裝為難的問:“那王妃那兒?”姜恪目帶笑意的看着他,直把他的心思看穿了,叫他不自在的掩嘴咳了兩聲,方笑着道:“騰遠侯庶長子滕思成是個有能之人,先生尋個适合的差事,再借他府的名義給他,旁的,就看他自身造化了。”諸葛晖當即會意,直稱:“王爺高明。”

這時外頭守着的樂安聽裏面已商量完了正事,便進來禀道:“王爺,靜漪堂遣了人來問王爺晚膳。”諸葛晖聞言,笑的促狹,起身拱拱手告退道:“王爺既有王妃相候,在下便告辭了。”

姜恪好笑的擺擺手道:“去吧去吧。”

☆、28第二十八回

諸葛晖笑着捋了捋胡子,走了。樂安還等着王爺回話。姜恪坐直身子,想了想,道:“你去說,本王晚些時候再過去,不必等飯了。”

樂安略一訝異,才道了聲“是”,退了出去。姜恪沉默的坐着,眼神恍惚的注視着一個方向,仿佛在看着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看。過了良久,她忽然出聲道:“退下。”在她身旁侍立的長安面露擔憂,應聲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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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更寂靜了些,一陣清風穿窗而入,書案旁的一盞宮燈熊熊燃燒的燈芯抖了抖,連同姜恪倒影在書格上的影子也模糊飄忽起來。她忽然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的一座書架旁,從頂格取下一只竹青色的長方錦盒,她捧着盒子,仔細的端詳,雙手從錦盒上拂過,竟有些顫抖,那竹青色的長方錦盒在燭光下染上暖暖的昏黃,柔和而安寧。忽然,姜恪深吸了口氣,快步走回書案邊上,将錦盒慢慢的打開,從裏面雙手托着取出一卷畫軸,放到案面上,小心的一點一點的攤開。

畫卷上的女子,面容清麗,眉如遠山,眼如山間清溪,她嬌俏靈透的眸光中總是透着堅韌與不屈。

……

華婉用過飯後,就在自己房裏的書案上翻着賬本來看。她統共拿了十冊,兩側外府,四冊內府,還有四冊是外頭的生意,都是随手抽取的。她倒不是想憑着這區區十本賬冊就能曉得府上的財政明細,不過是心裏有個底。從今日堂上衆人的規矩便可看出,豫王爺禦下極嚴,芷黛也是個知道輕重厲害的。

華婉失笑,倒是她多慮了,王爺身邊慣用的人必然是先帝或皇太後擇選出來,自小跟随的,忠心自不必說了,那聰穎膽識與機智更是缺一不可。今日鬧出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看她這做主子的可有雅量容人。今日這一出,她若沒有瞧出來,不分內外的把李忠文充當了內府管事問話,就鬧大笑話了,今後如何立威服衆?她若要往深裏追究,誰也無話可說,即便鬧到王爺面前,她也是站得住腳的。

華婉将筆擱到筆架上,單手撐額,前思後想,十分的為難。過了好半晌,她方決定,罷了罷了,說到底,不過是為着忠心二字爾,但凡是有一顆赤誠忠心的都是可敬的,他們必定是到臨安打聽過的,也一定知道了思川性懦無為,是個養在深閨裏的嬌小姐,也沒學過掌家管事的本領,哪裏能管好這偌大的豫王府?

小懲大誡吧,華婉這般想着,不加深究,也不能當成沒事一樣放過,讓他們知道,她替王爺承了他們的忠心,但,情過去了,理過不去,略施薄誡,也好讓他們曉得,這是王妃的恩典。

想罷了,華婉重新拾起筆,就着桌邊的燈火,繼續翻起賬冊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響起一陣:“王爺來了。”的聲音。華婉放下筆,讓菲絮服侍着淨了手,到前面去迎接。

夜色如水,姜恪一路走來,到了靜漪堂外便将身後服侍的一幹二淨的遣退了。華婉走到庭院裏見到姜恪,剛要福身行禮,便被她一把扶住。

“可還順利?”姜恪笑晏晏的望着她,很自然的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牽着。華婉點點頭,笑道:“都好。”她覺得姜恪今晚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是哪不一樣,便順從的讓她牽着自己,慢慢的在庭中散步。

“哦。”姜恪若有所思的應了,擡頭看了看星光璀璨的夜空,沉默了下來,在那小小的庭院裏,一圈一圈的走。她的手掌很溫潤,虎口處有一層粗糙的繭,将華婉的小手整個的攏在掌心。庭院的西北角種了好大的一方栀子花,有水栀子,有雀舌栀子,有山栀子,花香溢滿了整個庭院,直盈鼻而來。姜恪是個很懂情趣之人,此時卻一點也沒有發覺,只是輕簇雙眉,不疾不徐的踱步走着。華婉也不出聲,她察覺王爺是有心事的,只是不知是朝堂上的大事,還是她私人的秘事,王爺為難的事,定然是大事,但不管是什麽,她都不能問,也不想問。

一圈一圈,華婉在心裏默數。走了八圈,姜恪忽然想通了一般,笑意清朗豁然,說道:“進去吧。”華婉松了口氣,胸口舒服了許多,适才好似有塊大大的石頭壓着一般,她跟着姜恪走進屋裏,手上姜恪握着她的勁道卻比方才多了幾分。

“這就歇下麽?”華婉擰了帕子遞給她,姜恪擦了擦臉,奇怪地問道:“你還有別的事?”華婉接過用過的帕子,浸入水中,說道:“我拿了些賬冊回來,等明日好問賬房一些話,怕來不及看,想晚些時候再睡。”

“哦?”姜恪很感興趣的挑起雙眉,目光四下瞧了瞧,看到書桌上攤着的一本賬冊,還有邊上疊着的另外九本,笑盈盈的問:“你是準備從賬上入手了?”華婉也不瞞她,承認了。姜恪很是滿意的樣子,點頭道:“王府的賬目很清晰,你若從賬目入手,很能看出些名堂。”華婉選擇先查賬目,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認定了王府的賬目是幹淨的,但認定歸認定,到底是她自己的猜測,她從前又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心中難免忐忑,怕選錯了突破口。現下王爺給了準話,華婉又放心起來,擦幹了手道:“嗯,我要了解府上的物事采辦,仆從丫鬟,人事糾紛,還有年節時的迎來送往,若一件一件的去問,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想來想去,從賬冊最能知道。”

姜恪心覺很有道理,可她瞥見了書桌上的那寥寥幾本賬冊,又搖頭笑道:“若是想單單靠賬冊可不容易,這些年來的賬冊對起來夠滿滿一屋子了,你拿這麽幾本能當什麽事。”見她這般不當回事,華婉也不生氣,很耐心的解釋自己的想法道:“若要把那滿滿一屋子的賬冊都看了,估計等我眼不花手不抖的辛苦個幾年也不定到頭。我看了這幾本,就能窺一斑而知全豹,明日再問賬房些話,不就事半功倍了?”

姜恪對朝堂之事很有謀略,可這管家的事務倒是沒有研究的,她低頭想了片刻,雙眼漸漸亮了起來,撫掌道:“不錯,這樣很好。我陪你一起看。”華婉見她肯定了,心裏也隐隐的有些歡欣,但聽她說要陪自己一起看,卻很是慌張,聲音不由的高了一些,急道:“王爺還是先安置吧。”

姜恪先是一愣,而後笑道:“本王陪着你不好麽?為何非得我先去歇着?”華婉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讷讷的道:“你明早要早朝的。”姜恪笑意有些勉強起來,清亮的眼眸望着她,直擊人心,好像什麽小心思在她面前都藏不過去,話已出口,華婉只好硬着頭皮任她探視。

“那,你也別熬太晚,不急在一時,賬簿就在那,不會跑的。”姜恪最終無奈嘆息道,那嘆息的聲音落到了華婉的心上,又酸又疼,她脫口說道:“妾身為王爺寬衣罷。”說罷便想馬上捂了自己的嘴,這樣的話補償的意味太明顯,但凡是個有點自尊的人,又怎麽受得了?果然,她見王爺斂了所有的神情,硬聲硬氣的拒絕道:“不必。”

……

那手臂粗的花燭燃了大半,華婉覆上賬簿,擡手揉了揉額兩側的太陽穴,穿越到大穆朝後,就好久沒有這樣熬夜過了,身體安逸的久了,竟不習慣從前習以為常的熬夜了。

華婉走到床榻邊,姜恪睡得正熟,她平躺着,薄被安安分分的蓋在她身上,她一手覆在胸口,一手放在身側,很中規中矩的睡姿。華婉看到床榻裏面還放了另一床薄衾,心中更是發虛,她不想姜恪陪她,不是因為她口中說的“你明早要早朝”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她不想和她一起安置,她怕又要像昨夜那樣搜腸刮肚的找理由去避免和王爺肌膚相親的可能。只是,當王爺看穿了她的心思,卻依舊由着她,甚至貼心的為她準備了她開不了口的另一床薄衾時,她忽然就覺得很難過,她不知道是為什麽,她就是很難過。

☆、29第二十九回

翌日,華婉頭昏腦脹的醒來,好不容易的将眼睛睜開頭條縫兒,看了看身邊,又使勁兒的揉了揉眼,問:“王爺呢?”菲絮早已在外頭等着,聽見她說話,忙進來服侍,見她家王妃小小的一團身子,坐在寬大的床榻中間,顯得她越發的纖小可愛,菲絮笑道:“王爺早上朝去了,等您呢,這會兒指不定都要下朝了。”

華婉很是沮喪,她原本還想着早點醒來,至少要服侍王爺更衣早膳,低下頭,又揉了揉眼,更清醒一點了,她又問:“那是誰服侍的王爺?”聲音十分飄渺。

菲絮取了衣裳,然後回來将王妃拖到地上站好,一面給她更衣,一面回道:“卯初的時候,芷黛端了朝服朝靴過來,服侍王爺更衣上朝的。”說到這,菲絮就忍不住了,開始數落起來:“王妃,奴婢多嘴說一句。雖然皇太後遠在宮裏,平日管不着您,可您到底是新婦,多少雙眼睛瞧着呢。王爺寬容,不與您計較,可您自個兒得醒着神,哪能一覺睡醒,王爺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何況,”菲絮開始憂慮起來,聲音都低下了八度:“時日久了,王爺還能否一如今日的待您寬容還不好說呢。”

她說着說着便覺得擔憂,自家王妃這樣的性子,萬一日後王爺不喜歡了,可能麽好?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華婉擡頭看了看她,自己主動的将短短小小的胳膊伸進那件杏色的中衣裏,再把另一只胳膊也套進去,最後是腦袋。菲絮惆悵完了,發現王妃正就着自己的手在穿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擡手替她把中衣捋平拂的齊整:“奴婢說的話您可聽進去了?晚上王爺若是再來,您可得好好的與王爺賠個不是,明早可千萬不能貪眠了。”

華婉苦着臉道:“我也想早點醒來着,可總是醒不過來。”她還有好幾本的賬冊要看呢,起晚了,又是耽擱。菲絮見她小小的身子,在杏色的中衣底下猶顯稚嫩,想起從前小姐嬌嬌弱弱的模樣,便心疼了。別家的小姐出嫁前還有親生母親反複囑咐提點,出嫁後也有婆婆在一邊看着,說着斥着也就懂事成熟了。可自家小姐什麽都沒有,正因如此,她更是要耳提面命的反複念叨王姐好好伺候王爺,否則,若連王爺也不與小姐一條心,今後的日子将多艱難?

華婉自然是想不到這麽多的,她只想着眼前如何從那些賬目裏看出些緊要的問題可作為切入口,日後又如何将這府事好好的捏在手裏,見菲絮很是苦惱的樣子,便半是寬慰半是玩笑的道:“要不,明兒王爺一起身,你就進來叫?”

菲絮白了她一眼,道:“不經王爺傳喚,哪個有膽進來?”這的确很不現實,華婉想了想,又道:“要不,你想想法子就別讓王爺來了。”反正她來了也是單純的睡覺,沒的還讓人神經緊張。菲絮忙去捂她的嘴,愁得聲音裏都帶上了顫音:“小姑奶奶,您可別瞎說,外頭可候了許多人呢。王爺不來您這,還能去哪兒?”她初還覺得成了親小姐穩重了許多,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很是面面俱到,可眼下來看,還是從前那個一有生人來便膽怯的往自己身後藏的小姑娘。

華婉笑着一攤手,道:“那就只好順其自然了。”菲絮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反駁不了王妃,只好暫且擱置,伺候了梳洗往外走去。

外間果然候了許多人,五個丫頭有條不紊的做着事,桌上剛擺上熱騰騰的早膳,粳米百合粥清甜噴香,鵝脂酥炸豆沙麻團、四色蔥香花卷,各色糕點一應俱全。華婉用過飯,就讓人捧着賬冊到绮望樓去了。

绮望樓清幽安靜,又不如外書房的嚴肅沉穆。華婉棄了書案不用,将賬冊筆墨放到窗下的幾案上,自己盤腿坐着。王妃看書寫字時喜靜,菲絮伺候慣了的還不覺得,清意卻很是驚奇,王妃執筆凝思的模樣,那通身的做派,竟與許多儒學大家一般,斂容缜思,氣息沉緩。她見菲絮在旁磨墨,想了想,便烹了壺廬山雲霧進來。

廬山雲霧茶湯清淡,宛若碧玉,味似龍井而更為醇厚,正是凝神靜氣的好茶。華婉聞到了茶香,擡頭看了眼清意,對她贊許一笑,低頭繼續翻看。

王妃看賬冊方式極為獨特,她不需算盤(實則華婉不會用),只是一味的看,不時的在紙上寫下幾個奇怪的符號(小學學的算數草稿),然後在另一張幹淨的紙上列出一條條明細。看完一本後,再将那些個明細彙總到另一張紙上,十分的清晰可觀。

到中午,華婉頗覺饑腸辘辘了,擱下筆,正要叫人傳飯,忽然想起自己已是有夫之婦,便關心的問道:“王爺還沒回來麽?”外頭早有人來禀過了,只是見她專注不好打斷,便一直按着沒說,等她問了,清意才道:“适才王爺派了長安來說過,午飯在陳留王府上,不回來了。”華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那就傳飯吧。”難道昨日剛說起,今兒就找幫手要對付她娘家了?嗯,只要王爺別忘提攜提攜她大舅子就好。華婉第六感很準,姜恪去了陳留王府上不是專門想法子對付騰遠侯,不過也差不多了。

清意見王妃只顧心不在焉的沉思,以為是王爺沒回來她不高興了,到底年紀輕,過了新婚上朝第一日便不回來午飯,王妃心裏難免不舒坦。清意念及此處,便試着開解道:“王爺與陳留王爺自小頑到大,常有走動的,陳留王五天前剛從西北回來,王爺一直未去拜會,今兒總算是尋着機會了。”想了想,又道:“王爺庶務忙碌,不回來用飯是常有的。”

華婉開始還鬧不明白清意素來話少沉斂,只用心做事,怎麽忽然說了這一大片話,等到用飯時仔細一想才想清楚,向清意投去感激的一瞥,雖然她錯會了,但這片心難得。清意見她一點即通,便暗暗的舒了口氣,想起三日前王爺對她說的“你的人品本王自是相信的。只是有一點千萬記住,以後,你就是王妃的人了,王妃成了你正頭主子,凡事皆要以她為主。”王爺說了這番話是斷了她的退路,德祚居她是回不去了,只能好好的服侍王妃。王妃年紀小,又素有“懦”名,她不求王妃多厲害,至少得明白事理。可如今看來,王妃着實超出期盼很多,不僅明白事理,而且通透聰慧、誠摯大氣。

她忽然有些想通了,為何四大丫鬟裏,她既不占機靈敏捷也與聰明多謀搭不上邊,只會認認真真腳踏實少說多做的做事,王爺卻偏偏派了她來伺候新王妃。

下午又看了一會兒,好生的整理了幾個關鍵處,華婉收拾了賬冊,去到衡廳。謹福與幾個賬房已經候着了,他見王妃來了,忙行禮請安,眼睛餘光瞟見廳中角落的沙漏,恰好申正,一息不多一息不少,看來王妃是個極守時的,謹福暗暗點頭。

“都是王府的老人了,各位都請起來回話。”王妃笑呵呵,十分寬容慈和,望向謹福的眼裏亦是極為寬和,仿佛昨兒的事不曾有過一樣。謹福心中卻有數,老老實實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開始,華婉只是問賬房,問的都是賬面上的事,哪塊的花銷最大,哪些管事嬷嬷最是體面,得的打賞最多,都是什麽來頭?宮裏賞的,還是世仆?由賬面到明面,漸漸的賬房便回不了她的問話,要由謹福來答了。謹福暗暗心驚,就這麽幾本賬本,竟讓王妃瞧出這麽多。其中有一冊記的是人情往來,就這,王妃竟連王爺與哪些公侯王府的關系最近,哪些不過是敷衍着來,哪些是看都不看一眼的,都推測出來,這還只是十本賬冊,若是再有多的,還有什麽瞞得過她?

委實精明幹練。這,和他們從臨安打聽來的滕府四姑娘不一樣啊,難道,他們打聽差了,臨安還有另一個滕府?謹福好生奇怪,納悶兒不已。

“如此說來,那齊世子的庶子就要滿周了,謹福,你可備了禮了?”謹福正奇怪着,忽聽王妃這麽問,忙擡頭回道:“備下了,王妃可要過目?”華婉拿的那本人情往來的賬冊恰好是去年的這個時候的,齊世子添了個庶子,因是庶子,不興大作排場,齊世子妃又極忌諱那些個庶子,豫王府便只送了一對錾刻蝙蝠禦制銀鈴铛意思意思。

華婉搖頭道:“不必。”這是小事。

清意見問話告一段落,忙上了茶,華婉既不讓人退下,也不說話,端着粉白茶盞,悠悠的飲着。見她這樣不緊不慢的,謹福原本安安定定的心不由惴惴。這正事兒說完了,就該算賬了,昨兒的事,王妃若是明面兒上罰了倒也罷了,若是就這麽算了,只怕是要留着今後慢慢算賬呢。

謹福心中叫苦不已,若是知道王妃這般能幹英明,他何苦要和李長史演這麽一出(就算要來,也來個高端的),鬧得個吃力不讨好。

終于,華婉緩緩的放下了茶盞,腔調十分官方高貴且溫柔和氣的說道:“李長史與謹總管都是忠心的人,就各罰三個月的月錢罷。”

這罰人連個名目都沒有,謹福卻激動地快要哭了,連忙下跪謝恩。

☆、30第三十回

晚間,王爺一回府就去了靜漪堂。

書桌上的賬冊疊得比昨兒高了一倍——已經換了一批了。姜恪心道,看來她媳婦兒的那套法子很是奏效。華婉上前迎接,剛要命人替王爺換身寬松的家常便服,便被一把扯了進去:“你又沒什麽事,何必假他人之手。”姜恪理直氣壯的如是說。

華婉幽幽怨怨的擡起頭,水目如在水中浸過一般,潤澤剔透。姜恪心下一驚,剛要問,怎麽了?難道他想岔了,從賬冊入手,窺一斑而知全豹這法子沒成功?華婉便去到衣櫃裏,取了件大紅的蟠龍紗袍來,王爺皮膚白皙,因自小習武,練出了一副極好的骨架,簡直是個衣架子,什麽顏色的衣裳穿她身上都好看,加上她那十足的矜貴氣質,華婉嚴重懷疑,哪怕是件麻衣破布都能叫豫王殿下穿出龍子龍孫的派頭——當然,這只是想法,她還沒膽子去驗證。

不過,王爺卻只喜愛大紅、绛紫、玄黑三系濃厚的顏色。

更衣畢了,華婉溫聲道:“晚膳已備下了,是在這用還是去別處?”

“在這。”姜恪果斷回答,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華婉的臉,倒想知道她究竟怎麽了。華婉又是極為幽怨的望了她一眼,轉身出去親自動手為王爺倒酒。

姜恪忙道:“本王今日不飲酒,過會兒還有事。”華婉便住了手,順從的盛了碗米飯,那米飯是兩浙路送來的新米,粒粒飽滿,香糯晶瑩,看着便很有胃口,于是,華婉的幽怨輕松的敗給了米飯,認認真真的先吃飯。

姜恪見她好了,就暫且稍稍寬了心,放下飯碗就去到澄觀齋議事。

酉末,王爺讓人捧了一疊的奏折卷宗一起回來了。

華婉照例出去迎接,見到長安與樂安手裏抱着的堆得整整齊齊的那一撻,十分驚訝,事兒沒做完,王爺回來做什麽?

姜恪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思,暗罵一句:這個沒良心的。徑自走到書桌旁,讓人又搬了把椅子來,親自動手将那賬冊推開一點,對華婉道:“分我一半桌子。”

于是,夫妻兩便就着一張桌子,操心國事的操心國事,糟心家事的糟心家事,當真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在一張桌子上完了。

幸好當初做這張書桌時,那工匠師傅目光長遠且有見識,沒做小,兩人并坐也不嫌擁擠。

等公事都完了,臨睡前,姜恪才問:“今兒怎麽了?你好似不高興。”華婉原本正為她寬衣解帶,聽她這麽一問,頓時重新幽怨起來,愁苦的蹙緊了眉頭,手下的動作也不利落了。姜恪頓時心疼,也不要她寬衣了,擡手捧着她的兩只小手,問:“給本王說說,可是有人給你排頭吃了?”她目露兇光:“是哪個活得這樣不耐煩了!”

華婉見她有遷怒他人的架勢,忙道:“不是不是。”又見王爺一副非要知道的架勢,只好支支吾吾道:“我的嫁妝,之前父親給了我三萬兩銀子做嫁妝。”

“哦,”王爺考慮了騰遠侯如今的處境與別府的王妃的嫁妝,還算公允的道:“算是盡心了。”可,那又為何悶悶不樂的,且到今日才悶悶不樂?王爺迷惑了,自己解了剩下的衣扣,終于自以為恍然,道:“你放心,你的嫁妝是你的,我一分也不會動的。”

你當然一分也不會動,就算求着你,你也肯定不樂意。華婉沒好氣的瞥她一眼,再也忍不住:“王爺年俸十萬兩,暫不論宮裏賞賜,每季綢絹绫緞,春日茶湯,冬日薪碳,各色名目又是無數,名下良田萬畝,田莊五個,園林四處,京裏京外大大小小店鋪數不清。”她原以為騰遠侯肯給她三萬兩白銀做嫁妝真是很大方了,自覺自主的将銀子折成人民幣,大約一千四百二十五萬RmB,心中很有一夜暴發的得瑟心理,直到今日意外看了那專門記錄王爺産業的賬冊才知道,夜夜睡在枕邊的才是真的大款,于是她那點小得瑟倒真成了沒見過世面的暴發戶心理了,許多的難為情之下,華婉便覺得是王爺不對,故意不告訴她,讓她瞎得瑟來着:“你這麽多銀子,為何不告訴我?”

王爺很無辜的攤手道:“你也沒問啊,何況,本王銀子多也不是本王的罪過。”華婉眼神越發幽怨,王爺忙哄道:“如今本王娶了你,就全是你的了,你喜歡怎麽使就怎麽使,銀子不算什麽。”

華婉也知道自己無理取鬧了,聽人這樣哄小孩似的哄她,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小臉通紅的嘟囔道:“誰要你的銀子了,我自己有。”她有,而且還不少,她就是覺得很不平衡。

“好好好,你有。”姜恪主動替王妃寬衣,好聲好氣的順着她道:“是小王不通經濟俗務,求着您替小王打理,這樣可好?”

華婉越發臉紅,漲成了個熟透欲落的大蘋果,低頭對着手指,輕聲嘟囔道:“也不是啊,本來我就理該為你打理的。”姜恪悶聲笑着,不敢發出聲來,拉着王妃坐下,順勢将人抱到膝蓋上,柔聲道:“那你又置什麽氣呢?一點兒也不像個侯府小姐。”

我本來就不是,若是滕思川,哪能為那區區一千四百二十五萬人民幣高興欣喜啊,華婉靠着姜恪的肩膀,不敢置聲。她哪裏見過這麽多的錢?前世,讀完了大學,放棄保研,急急忙忙的參加工作,每月五千的薪水足以讓她開心許久,是她貪心了,見得了這諸多榮華富貴,竟人心不滿起來了。這人心啊,最忌貪婪,孤兒院的媽媽這樣說,人無欲則剛,誰也不能傷害你,你若想要大把的鈔票,想要別人關心,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尤其是你們這些本身就是無根的孩子。但,人不可貪婪,卻不能無争,無欲無求的畢竟是少數,你若不争,就只能永遠這樣下去,你的孩子孫子,一代代都只能這樣下去。

華婉陡然升起許多氣勢,從前她無根如浮萍,飄到哪算哪,如今更不用說了。騰遠侯府自聖上選秀女的事後,就已經不是單純的把她當做女兒了,平時萬千寵愛,到了關鍵時刻随時可以為利益抛棄她的爹,她不稀罕,還不如沒有呢,而且她已經出嫁,算不上滕家人了。若要真說羁絆,勉強就只有一個,她擡頭看了看姜恪,卻見她正蹙眉沉思,那雙美得懾人的桃花眼裏迅速閃過一抹不可置信,臉上漸漸染了驚愕。

“王爺?”華婉試探的喚了聲,姜恪緩緩地轉頭,死死的盯着她,貝齒緊咬下唇,不顧力道,那鮮血鮮豔得如被三月裏淬碎了的芍藥一般滲了出來,殷紅一片。“王爺!”華婉忙從她懷裏坐起,心驚膽戰的用手去擦她的嘴唇,用力想将她的牙齒掰開,姜恪陡然回神,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

殷紅的鮮血都叫華婉擦了,她白嫩的手指染上了血的顏色,格外的妖豔詭異,華婉心中驚怕,顫着聲問:“你怎麽了?”

姜恪沒有說話,華婉大着膽子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再摸摸自己的,嗯,自己的還燙點兒,沒有發燒啊,莫不是中邪了?她小心翼翼的從王爺的膝頭爬下來,到桌邊倒了杯水,然後喂到王爺嘴邊,用熱切的眼神示意她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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