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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恪順着杯子,木然的将茶水喝了個一幹二淨。

“還要麽?”華婉問。

姜恪終于有了反應,搖搖頭,将她手裏的杯子拿出來,丢到一邊,長長的出了口氣,道:“我沒事。”擠出一個稍顯勉強的笑容,道:“今日好麽?你的窺一斑而知全豹可奏效了?”華婉心中惶惶,她不知王爺是想到了什麽,但一定有事,且與她有關,她這次想問了,可她有預感,即便問了,王爺也不會告訴她。

華婉心頭百轉,望着王爺已是如常溫煦的笑容,只得說:“挺奏效,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放下賬目,去掌實事了。”姜恪笑,拉着她的小手,殷殷囑咐:“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能耐的。你且當心身子,不必太過急切,也不必太過憂慮,好好兒的最是重要。”

華婉點點頭。姜恪忽然側頭,在她的唇角印下久久一吻,她的唇因方才飲茶,濕濕的很軟還有些涼,華婉頓時呆住,愣愣的看着她眼閃晶亮的光芒,認真的語氣中帶着些哀怨:“華婉,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護着你,你想過怎樣的日子,我都陪你,你喜歡的厭惡的我都會放在心上。如今這世上,真的沒有比我更好的了,你為何就不動心呢?”

華婉目瞪口呆,這表白可比新婚當日的更真誠呢,難道王爺是想三日一表白的采取懷柔政策拿下她麽?

見她木木的說不了話的樣子,姜恪嘆息,好罷,她總忘了她們才初初成婚,她總以為她們已經熟識好久了。

熄了燈,兩人各自躺下,依舊是兩床被子到天亮。

☆、31第三十一回

那夜的詭異情形,王爺好似忘了一般,絕口不提,哪怕華婉有心想問,王爺皆是或沉默,或笑嘻嘻的繞開話頭。時日一久,華婉便也淡忘了,她本不是個追根究底,逮到個什麽就不依不饒的性子,會發問,也不過是因着那夜王爺的神情着實離奇,心底不安罷了。

王府的兩個最大的管事見識過了王妃的本事,倒不敢再過分拿喬使絆子了,華婉便專心将自己的計劃一步步實施,不快也不慢的節奏,落了個輕松自在。

這般日子過了三天,一張請柬送至華婉手上,華婉默默的看過,再默默的合上,放置一邊。那齊世子的庶子,序齒行三,過周歲,竟然要擺酒宴客。無怪乎齊世子妃這般忌諱庶子,這世子爺也太不着調了,且不說那孩子不過是個庶子,姜穆王朝嫡庶分明、長幼有序,不過區區侍婢生的小子也敢開宴,單論這夫妻情分,世子這般擡舉那孩子,讓世子妃今後如何還有威嚴管理那些個姬妾側妃?

華婉與那齊世子妃在新婚當夜有一面之緣,那是個長相甜美的女子,總跟在榮安大長公主話頭後附和,性子十分柔順,她當時只猜測齊王這一家子是依附豫王府的,旁的倒沒想多少。而今再分析,齊王依附豫王爺恐怕多少是為了将來世子襲爵後不論功勞前途,只要平安喜樂。聽聞齊王自己在朝堂上也不怎麽掙前景,只做好分內之事,在必要時往豫王身後一站,表明立場。恁憑再大的權柄百年以後交給了世子也守不住。單從這一件事便能看出,這齊世子委實是個不着調的。齊王爺倒是個看得明白的慈父心腸。

華婉想了想,便讓人叫了謹福來。

謹福正在随園收拾一個小丫頭,那丫頭手腳粗苯,竟将王爺最喜愛的一株“紫重樓”給弄折了,聽見王妃傳喚,忙丢下一句:“回頭再收拾你!”一面命人将這丫頭看管起來,一面匆匆往绮望樓趕去。

謹福到了绮望樓,先行禮請安,然後問:“王妃何事傳喚奴才?”華婉将案幾上的大紅請柬遞給謹福。這請柬本就是謹福送進來,在王府當差的哪個不是人精?即便沒打開來看過,也多少能猜到其中的內容。謹福謹慎的翻開請柬,看完後交還給王妃,虛心憂慮的問道:“這,這不合規矩啊。王妃您看,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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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婉見他這樣,明擺着是不會給自己建議了,暗暗的罵了句:老狐貍。沉思片刻,道:“在原先備下的賀禮中再添兩成,到時候,你親自拿着請柬送去。”齊世子自己頭腦發熱,不代表各家王府願意自降身份陪着他犯二,能派個內院大總管前去相賀已是天大的面子,這還是看在他父王的面子上的。華婉忽然很想知道到時世子爺該如何收場,嗯,到時候問問王爺就曉得了。

謹福心頭一亮,連聲稱:“王妃英明。”高高興興的退下去辦了。

夏日炎炎,天氣一日賽一日的熱,下午晌,王爺回府,聽說自己寶貝的那株“紫重樓”折了,忙往随園去看。那株豔麗高貴的牡丹孤零零的倒在修剪的整齊綠茵茵的草上,王爺好生心疼,拿了剪子小心的将斷枝剪下,命人尋了個羊脂白玉花瓶,親自裝了水插上,送到靜漪堂去。然後又好一通忙,将那“紫重樓”醫治了,等着明年繼續開花。

到靜漪堂時,她的小王妃正捧着那羊脂白玉瓶,饒有興味的看那孤傲妖豔的紫牡丹。姜恪得意道:“怎樣,不錯吧?本王親手養的。”

豫王爺興趣廣泛,華婉自是知道這牡丹是她親手種的,否則滿府這麽多的花花草草,怎麽随園裏的那幾朵就特別金貴了。這花種的委實不錯,不過,華婉瞧不得她家王爺這得瑟樣,便将花瓶放到一邊,悠悠道:“還成罷。”清意端了水來,請王爺淨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前些日子總浮現的茫然與無措已全然消去,恪守本分的勤勉做事。姜恪贊許的看了她一眼,接過華婉送上的帕子擦幹了手,然後陰慘慘的笑道:“本王也覺着不過還成爾,奈何那些個花匠師傅非得說本王種得好啊,要不,你也種個來瞧瞧?”

華婉乜了她一眼,格外黑亮的瞳仁滴溜溜的轉了兩轉,像只偷着了肉的小狐貍一般,笑道:“妾身倒是想啊,只是,這天日見炎熱,怕是不幾日牡丹便要凋了。”

姜恪狠狠的瞪她,華婉忙賠笑:“妾身是種不出的,不過王爺本事,能叫随園裏的牡丹多開幾個月也不一定。”

這是誇她還是損她呢?姜恪就不明白了,那晚明明把王妃吓得夠嗆,之後也問過她幾次究竟怎麽了,她是守口如瓶堅決不肯說,實則她自己也沒弄明白的事,讓她如何開口?于是王妃熱心了兩天,見王爺不說便淡了下來,可那膽子卻日見肥了,敢明褒實貶的損她了。姜恪倒不知她這豫王府的水土竟這般養人,倚着椅背,給了王妃一個不與你計較的眼神。

清意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嘴極是有趣,嘴邊忍着笑,收拾了東西退下了。

華婉便将晨間收到的請柬當做趣事說與王爺聽了,并央她注意着,到時齊世子若有出醜行徑就回來告訴她。姜恪也曉得常在府裏悶着,定是無聊的緊了,當即滿口答應,道:“這有何難?六伯英明一世,全毀在兒子身上了。”語氣十分的感慨。華婉亦是痛心不已道:“可不是,這請柬一出,只怕已是全豫荊城的笑料了。”

姜恪想了想道:“旁的便也罷了,我只一件事要囑你,你定要多上些心。”華婉将新烹的茶給王爺斟上,穩穩地将紫砂茶壺放下,認真問道:“何事?”

“今後不管什麽年節,輔國公府上須是頭一份。”姜恪鄭重道。華婉大驚,輔國公府上是頭一份,那大興宮呢?皇上和皇太後那怎麽說?姜恪又道:“不論何時,但凡榮安長公主有求,你都要應下。”榮安長公主端雅淑德,尋常怎會拿瑣事相擾,若有話說,必定是極難解決的大事。華婉将王爺的話在心中過了一圈,對着姜恪嚴肅的面容,點頭道:“我記下了。”

見華婉那恨不能把話深深刻到腦子裏永遠不忘的模樣,姜恪不禁笑道:“你也不必緊張,只需上點心便可。”

華婉點點頭,說:“我知道分寸。”她注意到,當王爺說到“今後不管什麽年節,輔國公府上須是頭一份。”時,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不是端端敬意而是深入心髓的恨意。她不明白為何王爺這般顧忌輔國公,但憑着她對王爺的了解,今後總有一天,豫王府與輔國公府定是你死我活兩不相容的。

她要早做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一概不知的成了王爺的累贅,她未必有能耐助王爺成事,但也不能敗事有餘罷?!華婉暗暗想道。

☆、32第三十二回

華婉那猶顯稚氣的小臉繃得緊緊的,一雙潤澤的杏目中滿是堅定、果毅與鄭重,仿佛是下了什麽大決心一般。

她怎麽這樣小?明明只比自己小一年,怎麽看起來還是這樣稚嫩,像個剛過總角的女童,兩頰還墜了兩團軟軟粉粉的嬰兒肥,不過她的眼睛真好看,不對,她哪都好看,只是眼睛尤其好看,一睜一合間如珠玉璀璨,萬千風情皆蘊含其中。姜恪又想,十三嫂、八嫂、十五嫂十七歲的時候都生兩個孩子了,她就肯定不行,幸好我不要她給我生孩子。

姜恪也不知自己怎麽了,想着想着便入了神。華婉只以為她正考慮正事,便也默默的坐着,不去擾她。直到長安來尋人道,諸葛先生有要事同王爺相商,此時正在外書房候着。

姜恪看了看牆角的鐘漏,對華婉溫聲道:“晚膳就不過來了,若是晚間我回來遲了,你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華婉應下了,一面送她出門,一面道:“你快去罷,別耽誤事了。”這些日子她也知道了,諸葛晖是豫王府首席幕僚,王爺很是倚重,他既說有要事相商,那便不可耽擱了。

姜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如夜間琉璃瓦上皎潔的月光般清冷溫潤,眼底還有着毫不掩飾的暧昧。華婉不由便紅了臉,低下頭,抿了抿唇,輕輕道一聲:“快去罷,早去早回。”她才發現她這樣叨念的語氣多像一個送丈夫出門的妻子。

姜恪哈哈大笑,高興的走了。

過了幾天,姜恪果然來與她說那齊世子的事。話說那侍婢也有些本事,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說服了世子瞞着齊王包下了醉臨江擺了四十八卓席面。那些個王爺、郡王早看慣了齊世子的荒唐事,沒到齊王面前嚼舌根,自然也不會到席,大多也是像華婉一般遣了有頭臉的管事,賀上一番了事。可下頭的人遇上了這樣好的巴結權貴的機會自不會錯過,齊世子再不濟也是太祖高皇帝的親孫子,流的是姜氏皇族的血脈,當日不少官員商賈親自攜禮相賀。

這事瞞得了齊王一日兩日,卻不能永遠瞞下去。姜恪眉飛色舞的說道:“也不知六皇伯從哪找了根齊眉棍來,沖到醉臨江逮着個九哥身邊的小厮就打,九哥聽到風聲,從後門跑了,六皇伯收拾了那些個只會在主子身邊胡亂揣掇的奴才,拎了齊眉棍就追上去,追得九哥沒命的跑了大半個京城,本王在金吾衛都聽見風聲了。最後老九還是叫六皇伯抓回去了,不曉得這次要吃多少家法。”

她說得生動,華婉想象着齊世子一身狼狽連滾帶爬的模樣,還有齊王爺舉着齊眉棍氣得吹胡子瞪眼,父子兩一個跑一個追,好不壯觀,也是忍俊不禁。

“唉~”姜恪忽然轉了話鋒,十分惋惜的嘆了口氣:“當初母後給我與皇兄說,太祖起事那會兒,六皇伯多英勇,以一當百,身先士卒,蒙古人聽了姜舒明的名號連站都站不穩,我與皇兄還不信,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竟在京城街頭重見六皇伯雄風。”語氣裏做出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味道。

這人,就連調侃戲谑也拐彎抹角的,平淡惋惜的語氣下藏了無比尖銳的諷刺。

華婉斂了笑,道:“六皇伯也只是為了子孫平安順遂。”

“若連自保都沒有,常日躲在父親羽翼之下尋求庇佑,也枉為姜氏後裔了!”姜恪對華婉的說法很不以為然,毫不掩飾鄙夷與不屑。

她說得有道理,即便是尋常世家大族若無自保能力,也會被族人肆意欺淩,何況是皇族中人?齊王爺能護得世子一時,卻護不了一世。

齊世子這樣長久在齊王的羽翼底下,等有一天,齊王薨逝,他可怎麽辦?如今的世道,失了父親保護的孩子日子将何等艱難?華婉脫口問道:“父皇駕崩時,王爺才十三罷?”姜恪一愣,不知她為何發此一問,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華婉不由的想到,天啓末年,先帝猝然駕崩,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十三歲的小小少年面對這樣忽如其來的虎狼境地是如何的艱難無望?又有大臣以她嫡兄體弱多病,功堅不足為由,想要立她為帝,那時的她是如何抉擇?如何說服那些将身家性命寄托在她身上的大臣改立今上,而之後又是如何保下這批對皇上而言存有“二心”的大臣?

華婉眼光中漸漸漾起一圈憐惜,姜恪正莫名,那憐惜便如水中月般消失不見,如夢如幻。

“六皇伯只有九哥這一個兒子麽?”華婉問。她心思跳脫,問的問題七零八亂的,姜恪輕輕的搖了搖頭,當她是小孩子好奇,便當做轶事一般說給她聽也無妨:“齊王與齊王妃鹣鲽情深,早年齊王妃過世前,只留下了這麽一個獨生子,後來,六皇伯一直未有續弦,身邊的侍妾也遣了個幹幹淨淨。”

“啊?!”華婉輕呼,這,真如天方夜譚一般,這時代的男子,竟有這樣專情的。姜恪笑了笑道:“這有甚驚奇的。父皇與母後也是這般。太祖高皇帝與皇後情深意篤,後來皇後早逝,太祖便專心教導嫡長子,可惜大皇伯最終在平陽關一役中,命喪蒙古人刀下。此後太祖再不提立嗣之事,唯恐觸景傷情。直到晚年,皇子們相互傾軋,奪嫡之争越發明顯,太祖才在事态難控前立了先帝為太子。父皇子嗣艱難,後院又只得母後一人,皇兄雖有才名,奈何身子總不見好,常日與藥湯相伴,太祖心覺不妥,便賜了個侍妾給父皇,父皇無法,一夜情緣後,有了皇姐,之後不管太祖如何斥責,咬定了不肯再碰旁的女子,太祖惱怒不已,就要召集臣工商議廢太子之事,終于皇天保佑,建德三十七年,母後誕下了本王,總算有了個交代。”

華婉沉默許久,忽然靈光一閃,問:“若是真廢了太子,如今做皇帝的,當是誰?”話音剛落,就見王爺目光陡然森然,華婉心驚,只一會兒,姜恪便柔軟了眸光,笑着點了點她的腦袋,道:“這小腦袋瓜子裏成日想的都是什麽?尋常女子不是應當問些風花雪月的事麽?”頓了頓,又笑吟吟的道:“你覺得,當是誰?”

華婉見她不見怪,便大着膽子依言細細思考,片刻,自信滿滿的答道:“趙王。”姜恪一怔,嘴角的笑意漸漸舒展開,帶着驚訝與贊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就是趙王,當今九皇叔。”

當初太祖爺既有心立趙王,那趙王便在明面上站在先帝對面了,先帝在位十年,卻始終未動趙王,直到如今,趙王依舊好端端的做着親王,掌了權柄,可見是個難得的人物。華婉只需想想新婚那日,哪個的态度最倨傲,那趙世子妃最後雖然轉了話鋒,同旁的一起和稀泥,但她的神氣頗為不以為然。要猜到趙王并不難,難的是華婉竟能體察入微的注意各人的神情與語氣。

博山爐中燃着香料,袅袅生煙,這幾日恁的溽熱起來,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悶得慌。房裏堆了好些冰,又用扇葉轉着,才有一絲清涼。華婉呼了口氣,盡力去忽視王爺臉上的驚嘆,心底卻隐隐有絲得意與開心。她倒不是得意自己猜對了,她得意的是王爺的态度,這是對她的認同。

“天兒晚了,王爺可要安置了。”

是不早了,姜恪點頭,将早就晾幹了筆墨的奏折合上,站起身,懶懶的伸了伸腰,走到床榻邊,對還在整理書桌的華婉道:“還不快來替本王寬衣。”

華婉寬衣解帶的動作越來越純熟了,不論換了胡服或是直綴亦或是寬袖華袍,她都能準确的找到那衣帶在哪。

姜恪十分滿意她在這方面的進步。

盛夏真的來了。每到晌午,日頭便如滾燙的熱湯傾瀉下來一般,只把人燙個皮開肉綻。華婉給下頭的管事下了令,每日辰初至巳正可到绮望樓來尋她禀報府務,巳時之後一直到下午申時三刻,她都在靜漪堂不出門的。至于申時三刻之後,若有要緊事,可着丫鬟來通禀。

沒有重要的大事,便不要來擾王妃了,王妃要“歇夏”。

幾個總管初時皆很有意見,後來發現,雖然辦公時間減少了,但效率很高。事無巨細,但凡王妃上了心的都安排的頭頭是道,王府裏亦是有條不紊的沒有半點不妥。時日一久,總管們的些許不滿都消了,倒是都改了口風,口口聲聲的稱贊王妃穎慧絕倫。

這日,剛過了砍頭的時辰,外頭便通傳道:陳留王妃來了。華婉正在羅漢床上睡得昏天暗地,被菲絮滿手的冰水激醒,一面手忙腳亂的讓人服侍梳洗淨面,一面吩咐人快上些冰盞來,末了,還暗自嘀咕,大熱天的,十八嫂怎麽說來就來了。

☆、33第三十三回

靜漪堂外的四棵香樟枝葉濃密,緊簇密集的葉子,一片片擁着,綠得發黑,碧陽湖上幾只水蜘蛛呆頭呆腦的動幾下,水面波瀾不興,連個小小的波漾都沒有,散着滾熱滾熱的水汽,似乎就要沸了。協管采辦的劉總管嘀咕着:“這天溽的,打從太祖爺打了江山後,就沒這麽熱過。”又聽說陳留王妃來了,忙讓人先将冰起出來備着,王妃懼熱,過會兒定會着人來取。

陳留王妃笑意嫣然地進來,見了華婉,半點也不認生,兩人相互見過禮,便執手到正堂坐下。

陳留王妃見她小臉嫣紅,一雙水漣漣的美眸似乎還有些迷蒙,想必是讓自己擾了午寝,不禁有些歉然,半是解釋半是寒暄道:“這幾日王爺一直忙着與皇上奏禀西北的事,少有閑暇,今兒恰好沐休,便攜了我進宮給皇太後請安,用了午膳出來時,在阜成門遇上了十九弟。她恰要回府,我想着好久不見你了,便趁此腆着臉來看看。”

華婉對陳留王妃很有好感,忙道:“應當是我上門拜見嫂嫂才是。”邊上有丫鬟端了冰盞兒來,華婉順口道:“天熱,自己捯饬了些吃食,嫂嫂嘗嘗。”

大戶人家素有夏日食用冰鎮楊梅的習慣,卻少見這般直接吃冰的。陳留王妃看着十分新奇,也不推辭,興致盎然的拈了小銀匙舀了些嘗。那晶瑩剔透的冰粒酸酸甜甜,十分爽口,涼氣沁心,很是消暑。

陳留王妃咽了,又舀了一口,連着進了半碗,覺得整個人都想再冰天雪地間過了一遍,涼絲絲的,打胃裏一直舒爽到全身,她放下碗盞,笑着道:“弟妹心靈手巧,竟想出這樣好的東西來。”華婉見她喜歡,便讓丫鬟又上了些,一時吃多了要傷脾胃,便每樣都只有一點,堆在一個凝脂溫潤的玉盞裏。

“不過是閑來無事,随意琢磨罷了。”華婉輕輕的搖着團扇,眸子微微彎起來,笑得坦然而不在意。陳留王妃見此,便笑着試探道:“可惜我成日在家無所事事也不能像弟妹這般蕙質蘭心。”

華婉嫣然一笑道:“小玩意罷了。若是嫂嫂喜歡,不如聽我說說做法,回去了也好自己調一盞來頑。”陳留王妃笑意更是真摯歡欣起來,她之所以與華婉交好,最初不過是自家王爺與豫王爺手足情篤,卻不知她為人如何,故不敢直言要她相授做法,誰知她這般機靈,人也大方,只露了一點口風,便聞音知雅。

陳留王妃傾耳相聽,華婉細細的說道:“先調了濃濃的糖水,晾涼,最好在井裏窖過,然後将冰搗成一粒粒,銀锞子大小就好,在糖水裏過上一邊,放回冰窖裏一個時辰,把新鮮的果子漿成汁末,放些糖提味,然後将備好的冰從冰窖裏起出來淋上就是了。”

老陳留王妃孀居深宅,極少出來見人,陳留王夫婦是出了名的恭孝,怕老人孤寂,時常托人天南地北的尋些稀罕玩意兒搏老人家展顏。今夏熱氣逼人,老人經不起暑氣,華婉暗忖,陳留王妃應是想學了做法回去孝順婆母的,故說得格外仔細。陳留王妃聽了,撫掌嘆道:“倒是不難,只是巧妙地很,沒點玲珑的心思哪裏想得到?”

她如此奉承,華婉微笑道:“嫂嫂盛贊,不過……”她微微一頓,眼角透出些天真活潑,清亮好聽的嗓音道:“誰讓嫂嫂是自家人呢?那我便當做我真這麽厲害罷。”陳留王妃先是一愣,而後亦是舒展了眉眼,神情間親昵許多,佯嗔着點點她道:“你啊~”

氣氛裏那再見的陌生膈應蕩然無存,反添上了十分的和諧親厚。

“十九弟,你這日子過得是越發惬意了啊?”陳留王吊兒郎當的斜簽在柱圓雕蓮花交椅上,一條腿架在扶手上,悠悠哉哉的一蕩一蕩,右手托着碗底,頭微仰,将碗裏剩下的小半碗冰一股腦兒的都倒進了嘴裏,含糊不清的說道。

姜恪瞥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在明黃色的紙箋上快筆疾書。陳留王見她不搭理,也不甚在意,搖頭晃腦的咯嘣咯嘣的嚼着冰,嚼完了,又嚷着道:“再來一碗,換個大點兒的碗,小不拉幾的不帶勁兒。”在旁侍立的平安看了豫王一眼,見她專注書寫,沒說什麽,便恭恭敬敬的應了聲是,輕聲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平安端了個小茶盤來,茶盤上置了只粉彩的大海碗,裝着滿滿一碗冰,恭恭敬敬的放到陳留王身旁的矮幾上,道:“陳留王爺請用。”

直到最後一字,下筆,收力,一氣呵成,姜恪擱下筆,拿起紙箋看了一遍,确認無誤,便拿玉麒麟的鎮紙鎮着,等墨跡幹了,折了兩折,放進信封中。招來平安道:“拿上這封信,再去庫房找些上好的虎骨鹿鞭,八百裏加急送到北靜王手中。”

平安雙手接了信,退下去辦。

“你不是一直盯着西北麽?怎麽連北疆也管上了。”陳留王納悶兒道。姜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陳留王忙正襟危坐,雙手規規矩矩的放置膝上,末了,嘀咕道:“一板一眼兒的,沒的叫人難受拘謹。”

姜恪啞然失笑,半晌才道:“我又沒說什麽,應該讓你去與老十一住上幾日,你就知道什麽是拘謹了。”陳留王去了趟民風淳樸的西北便更是軟骨頭似的坐沒個坐像,走起路來倒很威武。

“真名士,自風流。你們懂什麽?”陳留王沒好氣道,他慣看不起端世子那故作高尚的附庸風雅,伸着手指不拘小節的敲了敲扶手,道:“北疆出了什麽事了要你親自過問?”北靜王自天啓元年便自請鎮守邊疆,十五年來除了必要陳奏少與朝廷往來,一心一意的守着北疆,怎麽這會兒寫了信來?姜恪答道:“沒什麽。只是說他身上陳年痼疾又犯了。”陳留王不解道:“他那陳年痼疾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這會兒倒嚷起來了?”

“不曉得,且看他要怎樣罷。”姜恪漫不經心道,陳留王一想也是,八叔還沒說要怎樣,他們就急吼吼的湊上去,占了被動不說還大失氣度,不如就現在這般,敬着他,送些名貴的傷藥去。陳留王想罷了,便笑嘻嘻道:“等開秋在野外官便要回京述職了,你可有什麽好地方?不如讓馬偉傑這新科狀元謀個外放,積點功績,總比在翰林院熬資歷強罷?”

“外放是好,可總比不上翰林院清貴。他是怎麽說的?”姜恪想了想道。

“他也想外放,說翰林院清貴是清貴,卻難免閉塞,入閣不止翰林一條路,做幾任知縣知府的,切身了民間疾苦,也免得将來議政時紙上談兵。”陳留王頗得意地正了正身子,姜恪笑,側手一揮,展開了折扇在身前輕輕地搖着,難掩欣賞的點頭道道:“你這內弟倒是個有主見的,想必他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讓他拟個章程來,我看過了,也好早做安排。只可惜了這庶吉士的名頭。”

“這個簡單,我讓他拟來便是。”陳留王身任武職,這文官調任之事便只能托到豫王這文武皆修的身上,見她輕輕松松便應了,應當是有百分的把握的,心中便很有了了樁事的松快,笑意便明朗了起來,道:“近日輔國公上蹿下跳的惹了好些事,早有傳聞說要退居,難不成是假的?”

“若是假的,他如今便不會這般慌緊慌忙的了,不過是想多拉幾個人給世子,省得身後他呂家的人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姜恪輕蔑一笑,陳留王啧啧嘆道:“滿朝可有一半是他輔國公的門下,他還待如何?何況呂德安尚了公主,以後,害怕誰會虧待他們麽?”

姜恪搖着折扇的手一頓,淡淡的道:“世事無絕對,誰說的準?”

陳留王聞言一驚,不由的望向姜恪,見她神色平淡,仿佛不過是說件尋常事,他心中卻極是不安,脫口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可別亂來。”

姜恪笑,雙眉輕佻,語氣森然慎人的道:“我自然曉得分寸,即便到了時候,我也會念着輔國公的好,給他呂家留個後。”

晚間,陳留王與陳留王妃留了晚膳,兩處相談甚歡,尤其是華婉與陳留王妃,臨別還約了何時再見。

回府路上,陳留王妃想着華婉的一颦一笑,越發覺得這弟妹舉止得當,極會做人,不禁便向陳留王贊道:“十九弟此番是娶了佳婦。”陳留王納罕,問她何以見得。陳留王妃便将白日之事說了一番,又嘆息一聲,肅然陳結道:“她堪堪十七的年歲,卻難得又這番眼力,更是難得她見地頗高,又擅交際,三言兩語便讓人放下了心防。”

陳留王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會是覺得弟妹比你強,心中不服氣罷?”陳留王妃斂了笑,捏起拳用力的捶了他一下道:“胡說什麽呢,我與你說正經的呢!”

陳留王笑,捏着她的小拳頭,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說正經的,不過是看你如此嚴肅感慨,怄你笑一笑罷了。”

☆、34第三十四回

“白馬穿隙,不過眨眼便已一十五個春秋。猶記離京之時,太宗康泰,爾方三歲稚童,某日婚訊傳來,叔父聞之欣慰,幸之慨然,奈何陳年痼疾,病痛纏身,不得到京祝賀,愧之憾之……”

送走了陳留王夫婦,姜恪并未急着回房,反而回到澄觀齋,拿起北靜王的信,反複的看了起來。信中言語質樸,只談及叔侄之情,未言一字朝堂之事,關懷之意淳淳,叫人好生感動。

姜恪左手撐在腦側,右手摩挲着信紙,既然從內容裏看不出什麽端倪,她便聊有興味地觀察起了這信紙。紙是緒蕙紙,紙張粗韌,是軍中常用之物,看不出什麽。她想了想,将信紙湊到鼻前輕輕嗅了嗅,墨香涵香,經久不褪,卻是京城裴芳齋的端澄硯。

呵,姜恪哂笑,十五年未踏入京城一步,用的卻是裴芳齋獨有的端澄硯,用慣了的東西總是親切,看來八叔在北疆守了十五年,對京城仍是念念不忘。

“去将諸葛先生找來。”姜恪将信丢在書案上,揚聲道。

華婉無精打采的靠在貴妃榻上,手中拿了本賬冊,眉黛緊蹙,愁雲輕籠,适才陳留王妃提起,十日後便是安老國公六十大壽,安老國公乃皇後娘娘嫡兄,六旬壽辰自然廣邀賓朋。想來,這幾日就該有請柬來了。若是從前,她或許會有些怵意,而今卻是不怕這些勳貴之家的,只是,一想到大熱天的要出門,就覺得渾身發熱。

安國公府格局廓然,挨着一個坦闊的山頭,風景天然自成,與衆不同。陳留王妃見她成親不到半年,平日也不大出府,想必知道的不多,便借着安國公這事主動與她說起了別的宗親勳貴的姻親關系,以免到時認錯了說不清就不好了。她一片好意,華婉自然不會拒絕,笑着且聽且記。

現下一個人躺着,一想起這烈日炎炎的天氣,要出門去就十分不甘願,王爺出門總愛騎馬,得提醒她這些日子盡量用馬車好了,到時候一定要記得往馬車裏多擺些冰。華婉東想西想的,不防睡意逐漸襲來,雙眸便漸漸合上,手中的賬冊也滑落下來。

姜恪回了房,卻不見華婉來迎接,心中納悶,便讓下人們都退下,自己走了進去。華婉斜卧在貴妃榻上睡得正熟,她的身子有些蜷縮,圓圓的肩頭微微聳着,小巧動人,十分可愛。姜恪伸出食指,輕輕的點了點那誘人的朱唇,見華婉皺眉,忙屏了呼吸,小心的把手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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