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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看來,這七個月的時間裏,她只光忙着朝事了,倒是華婉,精心的照料她的衣食住行。
“要不,去定宸寺上香也行,定宸寺後山上有大片的楓葉林,這個時節正是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時候,放眼望去,如火如荼的遍布了大半個山頭,煞是好看,要不要去看?”姜恪挖空了心思般放出幾個選項,讓華婉決定今日上哪,“再不然,去熙鳴山也成。熙鳴山距此不過六十裏,咱們也可乘馬車去,半天就到了,前幾日那邊還派了人來說,園子已造出大致的雛形了,且已造了個小莊子供咱們暫住,嗯……園子陽面的林子裏有一個大大的溫泉池子,活水的,本王想了想,幹脆将它劃進了園子裏,這樣,那處便可不僅僅當做消夏避暑的別院了,到了冬天,你若想去,也可以去泡溫泉。不過,本王興許便沒那麽多功夫一直陪你在那住着,你可邀皇姐一起,我一得空便趕過去,那裏空氣很好,早晨起得早些,還能看到嫩草葉兒上滾動着露珠,你應當是看不到的,那麽憊懶,太陽升的老高了,也不起榻。”王爺饒有興致的說着,覺得自己的決策十分英明,說了一陣,發現華婉沒有回應,便問,“你可要去瞧瞧,也好給園子取個名。”
華婉攀着她的肩頭,隔了厚厚的棉被靠在她的胸口,聽她眉飛色舞的說着話,字裏行間都透着不論去哪都你決定,我都陪你去的意思,房裏火爐燃得正旺,整個屋子都暖暖的,一種細水長流的相扶相持布滿了華婉的心房,她第一次不是身不由己,她覺得,能這樣與王爺湊合過一輩子,很好。
來日方長,華婉便暫且放下生團子的事,認認真真的回答王爺:“這樣不好,急急忙忙的,什麽也沒準備,還是等明年建好了再去吧,到時候邀請皇姐一道,也不顯得失禮,定宸寺也一樣,等下回王爺再撥冗陪我去罷,今日咱們就到街上走走,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咱們王府在豫荊城的哪個位置呢。”
“好,聽華婉的。”姜恪毫不猶豫的贊同,”探出身子,取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衫,就要給華婉穿衣裳,華婉不從,推開她的手,似有羞澀的小聲道:“我自己來。”
姜恪佯作不解:“為何?你瞧,菲絮她們知道本王常給你穿衣裳,都放在近旁備着了。”那都是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那個時候,賣了她她都不知道,何況給她穿衣裳呢,可現在是不同的,現在她可清醒,那薄薄的寝衣裏,只穿了勉強蔽體的肚兜而已,華婉心中大急,紅着臉,讷言道:“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本王來瞧瞧。”姜恪聳着鼻子,小狗般的在她暖暖軟軟的頸項間一通亂嗅,惹得華婉又是羞澀又是癢的胡亂躲避着,香香軟軟的小手用力的按在她的鼻子上,把她推得遠遠的,嬌喘着氣道:“不許胡鬧,小狗一樣的。”
她的肌膚軟嫩香滑,仿佛是天生的體香,甜甜的,十分怡人,姜恪從她頸項中擡起頭,耳根紅得像煮過了的蝦子一般,見華婉愁眉盡去,笑容真切,自己也歡快起來,開心的把她好好的放到榻上,提聲叫了菲絮進來伺候,自己出去外面等着。
等用了早膳出門時,已過了巳時了,姜恪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黑貂毛暖耳,給華婉帶上,說:“先坐車到暨旸坊,然後再下來走走,等餓了,在尋個店肆用飯就是了,不拘什麽時辰。”
因是想随處逛逛,圖點自在,姜恪只穿了一身玄黑的寬袖交領毛邊便服,看上去,倒像個頗具名士之風、國士之姿的世家子,華婉則去了金步搖,簪了幾支式樣簡單大方玉簪,玉乃石中君子,這幾支玉簪皆是皇太後賞下的,質地古樸溫潤,難得一見,做工更是精細,邊角雕刻,打磨細致,皆非凡品。
☆、41第四十一回
豫荊千裏,天府之國。店肆林立,人群往來。華婉一家一家的走着,不計什麽店鋪,她都進去看看,姜恪只當她小孩子心性,好不容易上街來,自然要什麽都看一看,倒也沒有不耐煩,華婉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見了有趣的小東西,還能拿起來一起擺弄一番,頗得樂趣。
“這是澄心紙,夫人摸摸,這質地,光滑瑩亮,全京城也只一家了。”墨雲軒的掌櫃見華婉拿起了一疊紙,忙上前介紹。掌櫃也算閱人無數,加之京城貴人遍布,做起生意更是打足了精神,這對少年夫妻,穿衣打扮,舉手投足,氣度矜華,必定是富貴雙全的人物。
華婉對那掌櫃友善一笑,将紙輕輕擺回遠處,走到一枚玉貔貅的玉佩前,墨雲軒售的皆是君子之物,自文房四寶,到冠簪玉佩,一應俱全,皆屬上乘。華婉雙眼一亮,擡手拿了那玉佩仔細打量,瑩潤涪淨,觸之生涼,是方難得一見的古玉。
掌櫃見貴人喜歡,忙上前說起來歷:“這枚玉佩乃是前朝管培子遺世之作,玉材選的是上昆侖的籽玉,您瞧,通身乳白之下透出玄黃細紋,紋路細致,且貔貅辟邪開運,帝王公侯皆可佩戴。”那掌櫃眯起眼來,拉長聲音,賣了個關子,繼續道:“夫人富貴雙全之人,上品的寶玉自然見得多了,小的也不敢過分誇口,但最最難得的是,這是定宸寺雲之大師開過光的。”華婉也不知在聽沒在聽,只是微微颔首,指腹在玉佩上滑過,微涼的溫度傳到她的手上,心中很是中意,轉頭向姜恪看去,卻不知她何時走開了,此時正站在不遠處一方圍棋,正拿了棋籠凝神細看。
華婉快步走了過去,那棋籠紫檀木所制,散出淡淡的檀香,這味道倒與皇太後佛堂裏的極相像,使人寧心靜氣,內中的棋子,黑子如漆,白子如雪,卻看不出是何材質制成。姜恪見她走來,笑着将棋籠捧到她眼前,道:“看看這個,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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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婉近日迷上了圍子,聞言,興致勃勃的接過棋籠細觀起來。那掌櫃緊随了過來,一見姜恪看中的,便連聲誇贊:“公子好眼力,這是李唐時,鑒真大師的愛物,十分珍貴。”華婉一怔,姜恪面色不變,顯然是早看出來了,只問:“喜歡麽?”
華婉臉上歡喜的表情都散去,只餘猶豫,唐朝古物,又是鑒真大師的遺物,應當很貴吧,半晌,才嗫嚅道:“我還沒學好呢。”姜恪大笑:“這有什麽打緊,遲早的事,華婉如此聰慧。”說罷,不等華婉再出聲,便轉頭對那掌櫃道:“價值幾何?”掌櫃遲疑了片刻,略微緊張的搓了搓手道:“難得公子看中,便,七千兩罷”
七千兩?!華婉驚道:“太貴了。”她轉頭望向姜恪,拉着她的衣袖連連搖頭。姜恪瞪了她一眼:“聒噪死了。”然後讓長安給銀票。華婉“哎哎”了兩聲,阻止不得,只好眼睜睜看着長安給了銀兩,且笑着道:“您喜歡就是,這點銀子,爺可不放心上。”
好罷,華婉默,人家是貴族,跟她這個暴發戶不一樣。
掌櫃笑得見眉不見眼,雙手接過銀兩,吹捧道:“兩位貴人真是交頸鴛鴦,情投意合,公子如此愛重,夫人您有福了。”姜恪臉皮厚,欣欣然受了,華婉嗔了她一眼,将玉佩交給掌櫃道:“這個怎麽賣?”
這是要互贈愛物了,掌櫃道:“美玉配君子。夫人看,三千五百兩,如何?”
這家店是傳說中的奢侈品店麽?想着白花花的大筆銀子,華婉心疼的緊,小臉都皺到了一起。姜恪輕咳一聲,道:“長安。”長安忙上前,就要從袖袋裏取銀票,便聽王妃道:“慢着。”為自己的小吝啬小聲辯解道:“我不過沒帶足銀兩罷了。”
姜恪倒是不拆她的臺,反倒極為捧場:“我先給你墊着,回府還了我就是。”現在讓你墊着,回了府,你如何會要我的銀子,華婉暗自嘀咕,她想送給王爺的東西,怎麽能讓王爺花銀子?
華婉沒理王爺,不好意思的對掌櫃道:“您看,我給您寫張欠條,晚些回了府就讓人送銀子來,可好?”
照着這兩人的衣着與那公子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就拿出七千兩銀子的大氣,掌櫃自然是不怕華婉貪墨他的玉佩的,只是這玉佩貴重,若是銀兩送來的遲了,東家問起,他就不好作答了,難免就問了一句:“自然可以,只是,敢問夫人是哪家府上?”
你要賒賬,人家問一句你家在哪,免得逃了,實屬正常,華婉很能理解,正要回答,便聽長安厲聲的喝斥道:“怎麽說話的,難不成我們王妃還會賴了你這點小銀子不成?我家王爺随手打賞人的就不只這個數。”他自小在王爺身邊大的,宮裏宮外哪個敢怠慢他,哪個不尊稱一聲“長安大人”,此時聽一個小小掌櫃敢質疑主子,他定是要出來維護的。
掌櫃如何想到這眼前年歲少少,還未加冠的公子竟是王爺,聽了長安喝斥,腦子一個激靈,想到當朝最年輕的王爺,便是皇上的同胞豫王爺,應當就是眼前這位了,忙跪下請罪:“小的不知王爺駕臨敝店,沖撞了王爺王妃,王爺王妃恕罪。”
不知者無罪,姜恪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卻也沒了方才的性質,淡淡道:“便照王妃說的辦。”言罷,便攜了華婉一起出店門。
出門又走了好幾家店,華婉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她回頭望去,盡管身旁只跟了長安,平安與菲絮,但不遠處,那些王府的侍衛都緊緊的墜着,不敢有半點放松,豫荊之人見慣了權勳貴胄,對這樣的陣仗已是見怪不怪,卻依舊在路過自己身邊時露出恭敬的神色,生怕有半點沖撞。華婉轉頭去看身邊之人,王爺一身玄黑的華服,上頭以金線刺邊,領口是棕色的貂毛,毛色極正,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幾件來,紫金玉冠簪發,冠上嵌了各色寶石,低調,卻極盡奢華。
華婉臉色微沉,方才,在墨雲軒裏,那掌櫃跪伏在她們的腳下,王爺看那掌櫃的眼神如同看一個小小的蝼蟻般不經心。天之驕子,她生來便是呼奴喚婢的統治階級,尋常百姓對她而言,不過是入不得眼的卑賤之軀。華婉更是嗟嘆,古時階級分明,愛民如子的統治者畢竟千年一見,其他的不過爾爾,善待百姓也不過是為坐穩江山罷了,而他們的內心是不屑的,王爺,亦是如此。
又想到長安那頤指氣使,趾高氣揚的神态話語,那是赤果果的瞧不起底層勞動人民,我也是底層勞動人民。奴才仗的都是主子的勢,長安這樣就是王爺縱的,華婉同學臉色更陰沉,開始鑽起牛角尖來。
含元殿中,皇後端了藥進來:“皇上,您先用了藥吧。”她飛快的睃了禦案上高高的數疊奏折,又見皇帝雙肩微垮,滿面倦容,心中是說不出的心疼。
皇帝聞聲,把主筆一抛,兩手擡起,揉了揉太陽穴,頗為疲憊道:“真是越發不中用了,過了半個時辰,朕竟只看了這一點。”皇後攪了攪藥碗,細心的吹了吹,捧到皇帝面前,笑着柔聲勸慰道:“皇上大病初愈,本不宜如此辛勞的,看的慢了也實屬尋常。”說罷,待皇帝接過藥碗,便繞到寶座後頭,輕輕的捏起肩來。
她聲音輕柔,如暖風拂面,讓人神經舒緩,加上肩上的手法熟稔,勁道恰到好處,皇帝整個人都松弛下來,一氣飲盡了湯藥,緩了下,方道:“幸好,朕還有個好皇弟,即便病了也不打緊,”他語氣漸漸的低沉下來:“卻到底僭越了些。”
此中之事,皇後也有耳聞,雖說後宮不得幹政,但前朝後宮息息相關,後宮衆人哪個不是八面玲珑的,她作為皇後,即便自己不去打聽,也自有那甘當耳報神的說與她聽。皇上一病數月,北疆忽起動蕩,北靜王意欲不明,豫王調了騰遠侯任隴西參議,一來着手節制北靜王獨大,監督戰事,二來也看看那騰遠侯忠心如何。北靜王戍守北疆十五年,早已是當地的土皇帝,騰遠侯此去艱難重重,步履維艱,但好歹也是有爵之家,且又是先帝寵臣,更有拍軍布陣之能,多少給北靜王添了堵。如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蒙古沉寂了幾年,不知是養好了還是怎的,竟與大穆對峙起來,大仗沒有,小仗不斷,端的是麻煩。
而設立奴兒幹都司一事,争議了半年有餘,最終豫王力排衆議,趁着某日趙王出城,直接找司禮監秉筆太監拟了聖旨,再請皇上加玺,過了明旨,設立都司府就成了定局,誰也反對不得,一系列事做的幹幹淨淨,前後總共不過半個時辰,趙王知道後黃花菜都涼了,怒得幾乎吐血,之後兩人在奴兒幹都司都指揮使上争執不下,直到十日前,兩人各退一步,點向來中立的安德川為都指揮使,補二品銜,自領軍務,不受總兵府節制(類似于如今的直轄市了)。奴兒幹都司有衛、所四百餘,屯駐軍隊,轄區東至海,東北包有庫頁島,西至斡難河,南接圖們江,北抵外興安嶺,幅員遼闊,對遼沈一帶極多節制。而遼沈總兵耿良與趙王乃是姻親,兩家素有往來,這下平白的失了大半權力不說,還要多個制衡,那豫王此舉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這數件大事,每一項都需皇帝點頭下旨皆可,此間皇帝纏綿病榻,交由豫王監國,豫王趁着機會,不顧趙王如何反對,将事情件件落到實處,現下,已有不少大臣暗中斥豫王僭越,幾個禦史言官蠢蠢欲動,幾乎就要寫折子彈劾豫王。
後宮不議朝事,皇後只得避重就輕的道:“皇弟為君分憂,也是忠心之舉。皇上是天子,百姓舞步愛戴,如何能忘呢。”
皇帝看看手上的藥碗,打他出聲來便不斷的往肚裏灌藥方吊了口氣,又想起豫王一天到晚活蹦亂跳,身體健康,朝氣蓬勃,面色越加沉暗,眼中滿是熊熊嫉妒,良久,那滿眼的嫉妒如被一把烈火燒成了灰燼,皇帝俊秀的臉龐盡是灰敗頹然,把藥碗往桌上一丢,悶聲道:“若朕不是托了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豈容趙王狂妄至今,又何須豫王代天子幹政!”
皇後手勢一滞,旋即如常,只是笑着轉開話頭,說着上林苑的哪株紅梅開了花,梅香滿園,連不常出門的太後娘娘也引了來。若單是妻子,她自能好好寬慰夫君,可她是皇後,一國之母,有些話她能說,有些話她說不得。皇上與豫王幼時情分親厚,她出身世家,見過聽過無數争産争爵的兄弟醜事,也見過貌合心離的虛假做派,卻從未見過像皇上與豫王那般好得像一根藤上七朵花似的密不可分的手足之情,真真是血濃于水。
直到五年前,皇上即位,不知為了何事,皇上與豫王在含元殿大吵了一架,第二日,豫王便請命去了軍營,彼時,先帝遺軀停在承化殿內,未過頭七,世人皆罵豫王不忠不孝,她仍走的義無反顧,除了榮安長公主大婚,她送了厚禮添妝,且親自到宴,兩年之中,未踏足豫荊一步。
直到雍唐二年末,皇太後連日派人送上家書,稱思兒心切,那時朝政已極為不穩了,皇上也寫了密信急召,豫王才回京。回京之後,皇上與豫王再無從前之密,兩人形同陌路,只有君臣之義,連句簡薄的體己話都不曾講過。
這其中的彎彎道道,皇上雖從未與她說過,但畢竟是少年夫妻,她伺候了皇上十幾年,皇上的心思,她總能猜出一點,可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不過是徒惹一聲嘆罷了。
☆、42第四十二回
姜恪見華婉小臉黯淡,不甚高興的樣子,只以為她是在墨雲軒中敗了興,無心再逛了,便提議尋個飯莊用午膳,華婉想想也好,反正興致已敗,再逛也沒什麽意思,等用了膳就回府。
見她同意了,姜恪轉頭吩咐平安幾句,讓他到前面的醉臨江先行打點。等一行人到了醉臨江,平安已打點好了一切,迎了王爺王妃往二樓面朝什剎海的海隅軒,什剎海風光绮麗,為豫荊勝景之一,素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美名,此時已是冬季,外頭白皚皚的,湖光山色皆上了銀裝,印在灑金般的陽光之下,別有一番風味,不遠處佑聖寺、萬寧寺、石湖寺傳來鐘鳴聲,平添禪意,甚是別樣。
上的菜式皆是江南菜式,可見是對王妃用了心的,又燙了壺酒,委實對得起醉臨江這名頭。
兩人進了膳,華婉便提議回府了。
姜恪甚是不解,怎麽華婉從那墨雲軒出來就不高興了,華婉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不當為那掌櫃的一句冒犯怄氣才對。走到靜漪堂,姜恪解下外袍,到內室換了一件藏青色滾邊錦襖出來,看了眼窗下的青銅滴漏道:“時辰尚早,不若一道午歇?”早晨醒得早,又走了一早上,此時也當乏了。
華婉一回來,換了身衣裳便倚在了貴妃榻上,她手中拿了本賬本,聽見姜恪的話連眼都沒擡,聲色倦倦道:“晝寝不雅。”
喲呵,這膽子肥了哈,敢給本王甩臉子瞧了。既道晝寝不雅,姜恪也不勉強,見芷黛站在門簾外,便走了出去,順便喊上她來伺候着,晃悠悠的到德祚居沐浴更衣午歇去了——她不怕不雅。
華婉擡頭望去,王爺已經走了,徒留空空一室。華婉大怒,好啊,果然是特權階層,居然一言不合就不聲不響的走了。
回了德祚居的王爺側卧在絨暖虎皮鋪就的卧榻上,一手撐在臉側,一手撇着杯裏的茶末,擡頭望了眼端着點心進來的芷黛,便又低下頭,問:“有眉目了?”
芷黛将點心放在矮幾上,她手勢輕而穩,櫻桃木所制的矮幾沒有發出丁點聲響,而後恭敬的回道:“奴婢仔細查實了,北靜王自年初起,與京城數位世子王爺有往來,直到近日方歇,除了陳留王,幾乎每家王府皆收到了北靜王的書信。”
陳留王自小與她交好,立場千年不變,既然自己收到了書信,陳留王沒收到也能理解。自那次一封書信後,北靜王便沒再寫信來了,初時姜恪還奇怪,現下倒有些明白了,看來北靜王是在是廣撒網,在她這沒有得到想要的,便立即轉向其他人,也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得了他的青睐。姜恪往裏靠了靠,拍了拍空出來的地方道:“坐下說罷。”芷黛也不推脫,輕福了一禮,走過來,在王爺身邊坐下。卧榻本就不大,姜恪往裏靠到了牆也沒騰出多少地方,芷黛沿着榻邊坐着,後背似乎蹭到了王爺的小腹上的衣裳,姜恪倒不在意,順手就把裝了各色點心的那綠地粉彩開光菊石青玉盒子拿到芷黛的手邊,再将那盞撇了半天茶末的汝窯茶盅塞到她手裏,道:“喝吧,外頭涼,整好去去寒。”
芷黛巧笑嫣然,雙手接過,垂首輕聞茶香,擡起茶盅抿了半口,茶的溫度正好,有些燙嘴,在這臘梅冬雪的寒日喝着最是舒服,半口暖茶下去,仿佛全身的經絡都暢通了起來,芷黛笑道:“怪道王爺今兒怎麽要了峨眉山的甘露茶呢,原來是為奴婢備下的。”
姜恪笑而不語,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再用點點心。除了皇帝,芷黛是如今世上唯一知曉王爺女子身份的,又是打小伺候的情分,體面自然不同與王府的其他奴才。從北靜王上次的書信來看姜恪便是心有疑慮,直到一月前,密派了芷黛與十八位悉心培養的密探前往北疆,一則看看北疆是何情形,二則将密探安上,總有一天用得到。芷黛一回了府便來禀報,一路風塵寒苦,必定是茶米未進的。
王爺細心,備下的茶點都是她喜歡的,芷黛心中感激,細嚼慢咽的吃了半飽,接過王爺遞過的絹帕擦了擦嘴角,繼續說道:“其中,北靜王寫到趙王府上的有三封,趙王皆回了。”看來趙王與北靜王達成了某項協議,姜恪問:“此事隴西參議騰遠侯知道麽?”
“應當不知。”
“想法子捅到他面前,別露馬腳,他的忠心本王是不敢想了,單看他可還識時務,知輕重。”騰遠侯必然不甘心坐冷板凳,他與北靜王的摩擦是少不了的,但,之後他會否被收買,猶未可知,恰好拿這件事試一試他。
芷黛應諾,繼續道:“還有一事,着實蹊跷,過不了幾日應當能傳到京城了,北靜王欲為世子聘顧家嫡次女為婦。”
姜恪猛一蹙眉,顧家,即為金陵顧家,號稱“一門三進士,父子兩狀元”。顧家世代簪纓,乃清流書香之家,顧老爺子是建國初年,首屆春闱中太祖爺欽點的狀元郎,他自翰林院庶吉士做起,穩步上升,之後在國子監祭酒一位上窩了整整二十五年,真真是桃李遍天下,如今朝中文臣,大部分皆是他的學生,之後擢升禮部尚書,入閣,對抗當時的首輔李閣老,三年後夥同安國公,将李閣老在朝中的勢力連根拔起,不過,李閣老是趙王岳父,倒是沒能趕盡殺絕,逼着他乞骸骨告老了。七年前,顧老爺子乞骸骨還鄉,全京城的清流讀書人相送十裏亭,景象蔚為壯觀。如今顧家在朝的兩位是顧三爺,顧六爺,兩人亦是當世名儒,顧三爺繼其父之後,狀元及第,專心與編纂《雍唐大典》,欲借此名垂青史,如今已主持五屆春闱,門生遍天下,顧六爺坐着吏部左侍郎的位子,穩穩當當,想必是想走吏部尚書的路子入閣,若無意外,不出十年,那句話就要改成“一門三進士,父子兩閣老”了。
顧家實乃當朝第一清流之族,掌握着天下文人的動向,受人愛戴,在讀書人心中的名望只比衍聖公孔家稍遜。芷黛口中的顧家嫡次女便是顧六爺之女。
這是何為?且不說北靜王世子姜懷是死過老婆的,單是顧家向來只忠心皇帝,是純臣中的純臣,甚少與勳貴結親,北靜王府邊陲府邸,顧家如何會将女兒嫁給他?何況,他一介武夫,娶如此清貴的女子來做什麽?
姜恪越加往深處想去,忽然雙眼一亮,俊秀的面容上一閃而過了然之色,轉頭對芷黛溫聲道:“你先下去歇息吧,這幾日不必伺候了,好生歇着。”芷黛一直沉默的撥弄着杯盞怕擾了王爺,見她如此,便知道王爺是思慮明白了,笑着道:“哪能就這般脆弱了,王府裏其他下人見了定要說奴婢恃寵而驕了。”
姜恪笑笑,由了她去,她身邊的許多貼身瑣事的确離不了芷黛,又躺了半晌,坐了起來,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想着時辰尚早,也不午寝了,讓人備了馬,出府去了。
三日後,便傳來新科狀元馬偉傑與顧府嫡次女議親的消息,在北靜王派人來前斷了他的念想。馬偉傑亦是書香世家的子孫,但馬家已漸沒落,要配顧家嫡次女還稍稍差一點,但其胞姐乃是陳留王正妃,又請了延平郡王妃親自說媒,給顧家做足了臉面,也算是勳貴之家對清流文人的一次低頭。不論顧府中是否有人有什麽別的心思,素來看重名聲的顧家當家人顧三爺定不會拒絕。
卻說姜恪離了靜漪堂,華婉一陣惱怒後,心中是愈發沉悶起來,她既惱王爺将平民作蝼蟻對待,違背了自己一直以來崇尚的人人平等的原則,又惱自己怎的就如此計較,不是同個時代的人,又如何能要求人家能有與你一樣的思想覺悟?先前都想得明白的,既然到了這裏,入鄉随俗便是。她也一直這樣做,迎合着王爺不讓她對自己冷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是了,為何現下卻惱起王爺來了。
華婉扶額輕嘆,她也不知自己的心态何時竟起了這麽大的變化。她歷來羨慕謝道韞那般和風霁月的人兒,人若不想自傷,必得先處世不驚,寵辱無挂,她原以為自己能做到,能将一顆心保護的好好兒的,可不知何時,竟起了這麽大的偏差,她竟開始責備王爺不能與她同心相知,她竟開始為王爺與她之間相差的數百年而失落。
這究竟,是福是禍?
華婉沉眸不動,心中沒有那少女初懷春的悸動與歡喜,反而是越來越慌恐。她不敢肯定,豫王究竟可是良人?
直到了晚膳時分,王爺仍舊未歸,今兒是沐休,原本以為她會在靜漪堂用晚膳,卻不知中午出去了哪裏。華婉從貴妃榻上坐起,躺了一下午,混混沌沌的想了好些東西,如霧中探花,始終不得要義。
清意打簾子進來,先行了禮,再道:“王妃,王爺說晚膳不回來用了,卻賞了桌紫銅火鍋與一壺梅子酒來,還道,晚上會盡早回來,請王妃晚些再安置。”
華婉微怔,揮揮手道:“那就火鍋吧,你主張着就是。”
豫王得了北疆的消息,照例要給諸葛晖一份兒。諸葛晖捋直了半白的胡須,他穿了身朱子深衣,半隆寒的冬日,他将兩邊的衣袖挽得老高,露出大半截枯瘦□的胳膊,披頭散發的,冠簪在髻上搖搖欲墜,在房中又蹦又跳,揮着一支碩大的鬥筆,在雪白的牆上飛書狂草。先生愛模仿嵇康之流的魏晉名士,沒事就在自己的院子裏,做出些奇奇怪怪的舉動,號稱是“真名士,自風流”,房裏的小厮見慣了先生這瘋瘋癫癫的樣子,習以為常的在旁伺候着。
那面好好的白牆沒多久功夫便滿是墨黑的筆跡,小厮看不出那筆力字跡是好是壞,只惋惜好好的一面牆又糟蹋了,明兒一早還得禀了王妃,派人來重新糊上。
諸葛晖猛然頓筆,将鬥筆往地上一擲,黑墨飛濺,大片大片的沾上了他的衣裳,他絲毫不在意,仰頭狂笑三聲,拎起邊上的酒壇就往嘴裏灌,大口大口的痛飲。
一壇子美酒,地上淌了一灘,也不知多少是喝進去了。小厮見他發完癡了,忙上前,将王爺寫的條子遞給他。王爺愛才,對先生很是禮遇,親自吩咐過,若是遇上先生發起癡病,不許打擾,候着就是。
諸葛晖一扔酒壇子,接過條子看了一眼,方才癫狂的神情盡數褪去,似是混沌滄桑的雙眼滿是犀利,看完了,将條子丢盡了炭火裏,燒成灰燼。
見那小厮仍舊候着,張口問:“王爺還有別的吩咐否?”
那小厮恭恭敬敬的答道:“王爺說,此時,先生若有計較,便盡快說來,還道,素知先生仰慕魏晉之風,不若也與當世清流往來,知己難求可遇指不定就有了。”
老頭子嗤笑一聲,狂道:“那等名流之士豈是說有就有的!王爺體恤我老頭子孤身寂寞,即便找不到知己,也要承王爺的情,去看看那些個鑽進名利裏的名士!”若是旁人說了如斯狂妄之語,小厮早就喝斥過去了,但先生非常人,小厮只是連聲稱是,好歹先生應下了王爺的囑托。
等那小厮一走,諸葛晖一屁股坐到地上,拿着羽扇,細細思索起來。王爺是想在北靜王前控制了那股清流的勢力。從古至今,最刁鑽的便是這些科舉出生的士子,滿口仁義道德,不論誰争皇位,他們的立場都不偏不倚,只忠于天子,僞善的很,一點沒有嵇康之流的豁達不羁,他老頭子最是瞧不起這類人。趙王與北靜王勾結起來,想要謀算天下士子的輿論風向,王爺如此行事,未雨綢缪也好,馬偉傑是個懂分寸也有自知之明的,想來不會壞事。
諸葛晖畢竟不是青壯,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會,地潮冷不丁的浸上來,身子骨酸痛的很,他便爬了起來,爬到卧榻上躺着,那羽扇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皇上急着想生個皇子卻不是為了承嗣,國賴長君,即便有了皇子,皇上的身子也撐不到皇子成人,這皇位,遲早是豫王爺的,雖不知王爺與皇上有什麽龃龉,但兩位都是明事理的,太宗這一脈,如今能依仗的只有豫王。趙王定是想明白了這一樣,且皇上龍體總不好,他也急了,竟想與北靜王聯合了,謀得大位,再掌控輿論,得個名正言順。趙王要的太多了,既想那九五之位,又想博個賢名,過分貪婪,到最後血本無歸的大有人在。諸葛晖搖搖頭,一雙犀利的眸子漸緩下來,若不是先帝去得早,皇上又身子孱弱,哪能讓趙王蹦跶到現在。
諸葛晖深嘆了口氣,兵災,難免。
☆、43第四十三回
用過晚膳後,華婉心想着王爺特特使人傳了話,讓她等她回來,應當是有事要說,便幹脆讓人擺開棋盤,拿了王爺今日剛贈給她的那副棋子,開始自與自的對弈起來。棋盤是沉香木所制,棋子落下,叮咚作響,聲音格外清脆。
晝短夜長,剛消了晚膳,天便陰沉沉的暗下來,暮色四籠,沉暗壓抑,房裏點了好幾盞燈,支支白燭都粗得如嬰孩手臂一般。王妃不喜在屋裏燒暖爐,說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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