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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腳亂。姜恪到時,輔國公與夫人,和驸馬呂德安已在産房外焦急不安的坐着,見她到來,忙起身,跪迎:“見過王爺王妃,王爺王妃金安康寧。”
姜恪看着丫鬟端出的一盆盆血水與房內傳出的皇姐撕心裂肺的呼喊,怒氣直到腦頂上沖,鄙夷的看了眼跪在腳下的衆人,冷笑一聲,徑直向膽戰心驚的禦醫們詢問狀況。
輔國公與夫人膽寒不已,卻好歹是三代鐘鳴鼎食世家,胸中也有底氣,倒也不卑不亢。呂驸馬卻是畏首畏尾,眼色閃爍,心虛的便往其母身後躲。
這般樣子,華婉心中大致有了數,漫聲道:“起來吧。也給王爺與我好好說說,皇姐是受了何等驚吓,竟致早産。”
姜恪聽着禦醫說着榮安長公主此時的危急境況,臉色愈發的低沉,直至慘白,待禦醫說完了,她吞咽了一下,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着不那麽顫抖道:“本王不管裏頭是何光景,你們且看好了腦袋警醒些,本王要一個安然無恙的公主!”
輔國公聽見王爺的話,狠狠的瞪了眼呂德安,面上少有讪然,呂德安害怕的縮了縮身子,下意識的便躲到呂夫人的身後。裏頭的情況似乎更加危險,穩婆跌撞着打開門,惶急着問道:“若有意外,保大人保孩子?”呂德安忙畏縮的探出腦袋,道:“自然是保孩……”姜恪怒聲斥道:“你住嘴!保大人!”
穩婆懦懦應了聲,忙又進屋裏去。
榮安長公主本就底子薄,這一胎傷了身子,恐怕就難再有了,國公府若是少了嫡子,将來難免一場禍亂。裏面的是尋常女子便也罷了,可榮安長公主卻是萬萬不可有一絲閃失的,輔國公怒其不争的瞪了呂德安一眼,氣他不合時宜胡亂說話,呂夫人将兒子往身後拉了拉,面上有不敢言的忿色。
華婉看着這一家子,心寒不已,即便是陌路也需思慮思慮,更遑論七年夫妻,呂德安卻是說舍就舍,連半刻猶豫都沒有便做出了抉擇,無情至此,怎不叫人激憤!
此時不是追究的時候,外面若是亂了,難免擾亂裏頭的心緒,姜恪強忍住滔天的憤怒,焦躁的盯着那扇門,裏面傳出的痛苦的嘶喊簡直讓她奔潰。華婉握住她的手,想要撫慰她的憤怒擔憂,她可以感覺到王爺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的身子和她眼中閃爍的細碎的恐懼。
“林穩婆是太後娘娘派來的,接生了許多貴人,從未有過失手,公主吉人天相,必然不會有事,王爺王妃安心。”氣氛沉悶,輔國公張口說道,他既不失下官本分亦不失長者的矜持,氣度适宜,見王爺與王妃看都沒看他一眼,心中一凸,又轉頭給呂德安打了個眼色,緩聲道:“德安也放放心,打公主生産你便沒輕松過,王爺王妃在此,你也不必太多擔憂,公主不會有事的。”
呂德安垂首稱是,眼角的懼意絲毫未少。呂夫人忙道:“就是,德安,聽爹娘的話,松松心啊。”
姜恪譏諷的哼了一聲,看着這一家子唱作俱佳的做戲,鄙夷無比。老輔國公退下了,國公府裏連個有些擔當的人都沒有了!
生孩子便像女人往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不是數息半刻之事,華婉額角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便在心中,她拉着姜恪讓她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柔聲道:“且安心等等,皇姐有上天保佑,不會有事的。”
姜恪望了她一眼,那雙永遠堅定無懼的雙眸了隐隐閃過一絲脆弱,繼而是堅韌無比的毅色與銳利,聽從華婉,正襟危坐到椅子上。
她在此坐鎮,是要告訴所有人,她豫王是榮安長公主的有力後盾,這裏的人見了她,便如找到了主心骨,皇姐在裏頭也能多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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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個時辰,房裏的聲音越來越低,也愈來愈嘶啞,如同一個生命被抽離般,愈來愈弱,仿佛便要毫無聲息。外頭黑夜徹底籠罩,今晚連顆星星也沒有,整個天空墨黑墨黑的,望不到盡頭,讓人難以喘息。
太醫院院首猛然推開門,慌忙跪到姜恪身前,顫抖着道:“王爺,公主,公主恐怕是不行了,請王爺示下,該,該……”豫王與榮安長公主情分親厚,若是公主便這麽去了,恐怕他也活不成了。
華婉心一顫,馬上轉頭去看姜恪,卻見她咬着牙,目露兇光,沉着聲道:“榮安長公主不行了,就讓你全家陪葬!”院首面露難色,重重磕了兩個頭,急匆匆的又進去,門口候着的幾個禦醫亦急慌慌的一道入內,商議法子。
“這,這……”呂夫人亂了手腳,忙去看面色倏然發白、一臉無望的夫君,擔心的把呂德安往身後藏了藏,對姜恪道:“王爺,我呂家從未虧待過公主……”姜恪冷眼睃她,猶如利劍穿心。呂夫人猛地打了個哆嗦,剩下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裏。
☆、57第五十七回
随着呂夫人心悸噤聲,房中便陷入令人恐懼的死寂。華婉面沉如水,雙手攥緊了姜恪的左手,她本想寬慰姜恪,讓她安心些,可禦醫出來說了“不行了”,她便渾身失了力氣,她來這世上,真心對她好的不過寥寥幾許,榮安長公主算是其中之一,她知道公主是因為姜恪才待她以真心,但不論因誰,公主畢竟是真心對她的。
她不願那個溫柔雍容,才華婉約的女子就這樣,香消玉殒。
姜恪反過來安慰她,用力地反握了一下華婉的手。華婉轉頭看她,她就這樣坐着,氣勢如沉,玉雕般的眉宇無比凝重,本就削薄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眼中透出黑雲壓城般的憤怒,盡顯王者之氣。她只要坐在那,效忠于她的人便有了為她賣命的底氣,便為追随豫王殿下而心覺無上光榮。
可華婉知道,此時的姜恪比她更為害怕,那裏面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是她的親生姐姐。華婉輕輕地卻急促的呼吸,想将心頭的恐懼害怕壓下去,然而卻是徒勞。随着滴漏一點一滴的輕響,時辰逐漸流逝,已是子夜之時。
王爺沉寂的坐着,她臉上未改分毫,華婉卻能覺得王爺的氣息已浮躁到了極點,她們交握的手,王爺已不能控制手勁。
時間便如被一大壺的漿糊狠狠的黏住了一般,拖着沉冗的步子,走得分外緩慢,将恐懼與焦躁攏到每個人的心間,黏膩地揮之不去。
直到快要天亮,太醫院院首方擦着滿頭冷汗,走了出來,他的身子明顯輕松很多,姜恪見此,亦是小小的舒了口氣,臉色也稍有舒展,強忍着急迫的心情,正色問:“皇姐可好了?”
院首拱手回道:“下官以參片吊住了公主脈息,此時已脫開了危險,好生休養着即可恢複元氣。”
華婉頓時長舒了口氣,面上也有了些許高興的笑意。姜恪壓低的雙眉微微的揚起,很是客氣道:“院首醫治公主辛苦了,本王定會呈禀母後,好生賞賜。只是,公主身子尚弱,還望院首再多留些時日,也好為公主調養補給。”
院首好不容易撿回全家性命,對姜恪的話,自然無有不從。
這些話本該輔國公府的諸人囑托禦醫才是,然,姜恪此時已不再信他們一分,輔國公有要圓過面子的心,姜恪卻不再給他機會。呂德安面色雪白,雙眼如死魚般死氣沉沉,終于可松懈片刻,喘一口氣,但他知道,公主沒死,豫王許能饒他性命,卻絕不會讓他好過。他惹出了這許多事,心中本就怕的緊了,适才只是叫公主的情勢吓得狠了,人也呆滞,但此時,他便轉動了腦子,想着如何能将豫王的怒火降低一些,好歹也別燒到他頭上!
呂德安眼珠子一轉,縮在呂夫人身後,偷偷的對一旁的丫鬟耳語幾句,那丫鬟趁着衆人不注意,便輕手輕腳的後退幾步,飛也似的躲了出去。
華婉柔聲問院首道:“皇姐此時可還醒着,我們是否能入去探望?”院首松了心,餘悸猶在,躬身回道:“公主已睡下了,王爺王妃可進去稍加探視,卻不好久留。公主耗費元氣不少,怕是要明日下晌才醒得來。”
姜恪點點頭。
無人過問孩子究竟如何,院首是看慣了內苑争鬥的精明人,王爺不問他自然不答,裏頭一直不曾響起過嬰孩的啼哭,那孩子是個死胎,但已無人關心他。輔國公府是不敢此時提起,觸了王爺眉頭,姜恪則是厭惡不已,巴不得根本沒有這個孩子。
華婉則是……根本就忘了那孩子,院首說過“不行”之後,她全顆心都只盼着公主平安無事。直到随着王爺進到裏面,華婉才想起那個無緣的孩子,心裏狠狠的痛了一下,倍感悵然。
從公主房中出來,姜恪與華婉便要回府待明日公主醒來再來探視,輔國公極盡挽留,道是天色已晚,在府裏暫留一夜。姜恪斜睨了他一眼,唇邊含着邪肆殘忍的諷笑,直到走出榮安長公主的院子,她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道:“輔國公如今當真是好本事了!”她言罷,陰冷的目光掃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呂德安,呂德安陡然打了個寒戰。呂夫人心疼兒子,上前道:“王爺此言偏頗,我兒待公主恭敬有加,從不敢有一絲怠慢,公主……”
姜恪不耐的提聲打斷:“呂夫人!”她目光尖銳,掃過輔國公頓顯蒼老的面龐,嗤笑一聲,轉開頭,對着呂夫人冷聲道:“不知夫人可曾聽過,慈母多敗兒!”
這筆賬是遲早要清算的,端看輔國公府如何交代,是此時便算還是留待以後。華婉靜靜随着姜恪,适才的氣憤在入房見了長公主憔悴饑黃的臉色更是膨脹到即将爆發的邊緣,她尚如此,何況王爺?
偏生呂夫人不知自己錯在何處,輔國公與呂德安欲要粉飾太平,真是欺人太甚!
呂夫人遭姜恪這般譏嘲,臉漲得鐵青,敢怒不敢言。
輔國公在朝中舉足輕重自是不假,然,如今的輔國公已遠不如其父七年前的權勢,如今的輔國公又何敢如其父那般同皇家談條件,逼迫公主下嫁!
輔國公默然不語,倍覺難堪。
姜恪冷冷一笑,牽起華婉的手往外走去。
剛走兩步,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忽然闖到了眼前,對着王爺便撲通一聲,重重的跪了下去,滿面涕泗的磕着頭,誠惶誠恐的告饒道:“王爺,婢妾有罪,婢妾無意冒犯了公主,王爺要殺要剮婢妾無話可說,但求您饒了大少爺,大少爺尚且年幼,他什麽也不知道啊!”
她說的傷心痛楚,姜恪卻看都不曾看一眼。華婉看了那女子一眼,大晚上的花枝招展出現到這,目光飄忽,口口聲聲說着她的大少爺,有意将大少爺扯入擋在了她面前,這必然就是為呂德安生下長子那名受寵的侍妾了!華婉淡淡的瞧了眼身後的清意,清意會意,上前便是啪的一個巴掌,狠狠揮在那女子臉上,那女子怔愣,竟忘了哭求,清意冷眼看着她,厲聲呵斥:“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這是哪家的規矩!竟敢在王爺王妃跟前現眼!”
這會兒,呂德安倒敢吭氣了,接着清意的話,上前怒罵道:“誰讓你出來的!你傷了公主,看我不打死你!”說罷,他毫不留情的擡腳便往那侍妾小腹踹去。姜恪心中極為不悅,陰沉的瞥了呂德安一眼,走了,一言未發。禦醫不敢有絲毫隐瞞,對她說了,榮安長公主之所以早産,是她小腹受了劇烈撞擊,知曉了緣由,她已不想知道具體,這筆賬是算在呂德安與輔國公府頭上的,本想暫且緩緩,別擾了皇姐休養,等皇姐養好了身子再秋後算賬也不遲,可惱呂德安這豬腦子,竟急吼吼的拖了個侍妾便要抵罪。
輔國公看着姜恪的神情動作,心中咯噔一下,德安弄巧成拙了。
姜恪離去時,已近三更,不過數個時辰,天蒙蒙亮,豫王府派來三十名下人與三十名親衛,榮安長公主院中的丫鬟下人,除了陪嫁來的那幾個宮女,旁的統統轟了出去,離得近的,一概杖殺,連主子都護不好的奴才,要來何用?!
輔國公閉了眼嘆息,當初,就該勸着父親,就不該強求了這個公主。德安才疏,尚了公主,便多了層保護,無人敢輕視,待将來有了子嗣好生教養,家族便可久盛不衰,父親思慮周到,卻未曾料到會有如今。當初豫王便态度強硬,卻是拗不過皇上,惱怒之下,竟離京而去,之後與輔國公府雖則是敬着,卻是難以言明的疏離,他以為豫王心高氣傲,不願親近也難免,可好歹長公主下降是實,再是疏離,也不致交惡!現下卻出了這檔事,可如何是好!王爺的意思,顯是不得善了了。
下午,榮安長公主醒來,華婉驚喜,忙召了禦醫來。
“孩子呢?”公主眼瞳微移,虛弱道。華婉心口一窒,默然。榮安長公主極低聲的嘆息,嘴角艱難的翹了翹,道:“也好。”她聲音空洞,雙目無力,卻不知是為這無緣的孩子難受,還是為了其他。
經過此次,華婉卻是了然過來,榮安長公主心中在意之人并非驸馬,她本是嘴拙之人,不知從何安慰,讷讷難言,幸而禦醫入內叩首請脈。
華婉暗暗舒了口氣。皇姐那雙死寂的眸子,如一潭死水般再無生機,甚至連絕望都不願表白的氣息,她不忍再看。
禦醫把脈後,對華婉恭敬道:“下官開了些藥給長公主服下,好好養些時日,補養氣血,也就好了。”華婉微微點頭:“有勞禦醫。”
禦醫連道不敢,随小侍出到外間開方子。
之後,榮安長公主便一直未再開口,華婉便靜靜陪她坐着。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姜恪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到榮安的榻前,一把握住了長公主的手,語氣關切:“皇姐,你覺得如何?”
榮安轉過頭,定定的看着姜恪,旋即如往常般溫柔的笑,說:“小二,帶我離開。”
姜恪站了起來,點點頭,道:“好。”
☆、58第五十八回
澄觀齋,燈火通明。
諸葛晖嘆息不止,擡起漆黑睿智的眸子對着無動于衷的姜恪,諄諄道:“王爺此次行事,太過魯莽了!”當日,王爺不顧輔國公如何挽留,亦不顧呂德安如何請罪,立即将榮安長公主接到了王府裏。
在此危難關頭與輔國公撕破臉皮,委實不是明智之舉。承憲郡王與趙王對着打擂臺,卻絕不僅僅是兩人之間的事。豫王乃是今上唯一的胞弟,身份尊貴,差的也不過一個皇太弟的名分,皇上龍體見虛,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豫王是承繼大寶的不二人選,趙王派人行刺豫王罪名一旦成立,足以叫他永無翻身之地,他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承憲郡王乃是外臣,不得随意回京,京城便靠豫王周旋,朝廷上劍拔弩張之勢如同水火,此時與向來站在豫王一方的輔國公府撕破臉面無異于自折羽翼!
諸葛晖連連搖頭,王爺胸有溝壑,足智多謀,對政敵與無關人物素來狠得下心,可每每遇上與榮安長公主相關之事卻難鎮定,不論是雍唐元年時公主下降,又或者今日。
書案上公文堆疊,想必今晚是不得安睡了。姜恪擡頭,即便接連數日晝夜不歇,她依舊是精神奕奕,雙目生輝,她淡淡一笑道:“先生稍安勿躁,本王自有本王的道理。”
諸葛晖愁容不減,即便數年來掌握了輔國公許多貪墨枉法的證據,此時卻不是抖出來的好時機。狡兔死,走狗烹,而今,狡兔未死,走狗還有走狗的用處。便是一舉傾滅,也不過是釜底抽薪,徒生麻煩罷了。公主小産回娘家小住幾日也不是不可,不若派人與輔國公好生話語,也能挽救兩府關系。
他懂的王爺自然都明白,但王爺心意已決,此時說什麽,都是聽不進去的。諸葛晖暗暗嘆息,或許,王妃的話,王爺還能聽一點。
王妃深明大義,從不仗王爺寵愛便僭越本分過問朝政,卻又不是只懂後宅之術的尋常婦孺,常有獨辟蹊徑之見。若王妃能在此事上勸一勸,興許還有可能改變王爺心意。
月朗星稀,夜涼如水。已近入夏的月日,極少有今夜這般忽如其來的遽轉急下,錦羅薄衫尚嫌涼。
諸葛先生生性真直坦率,用起陰謀詭計卻絲毫不生疏。他直言利弊,各方分析,王爺韬光養晦,七年布置,賭上的是數百數千追随豫王朝官外臣的身家性命與姜家天下的錦繡江山,決不可在此關鍵之期陡生變故。
華婉聽進耳中,沉吟良久,道:“王爺自有王爺的道理。”
諸葛晖讷然無語,臉色低沉,甚為不贊同道:“不過數日,王爺何來打算?不過是搪塞之語罷了,此事非小,一日行将踏錯,之後便無轉機。”即便最後結果不變,也沒必要棄坦途而就崎岖。諸葛晖直言不諱,華婉想了想,道:“若是,王爺早先的章程裏便料到如今呢?”
諸葛晖一愣,雙目炯然一亮,立即起身告退。
華婉也沒十足的把握,她之所以認為姜恪早就做好打算,是因為那日,說起輔國公府時,她面上的陰戾與痛恨。輔國公府便如姜恪肉中之刺,既然遲早要對付,按照她的性子,怎會放心去用,定然想過退路!
又過了一個時辰,夜色愈濃,涼風漸盛,華婉端了親手做的羹湯,又取了姜恪常穿的一件灰鼠皮披風,往澄觀齋送去。
姜恪給華婉任意出入外書房的特權。華婉扣了扣門,兀自推門進去。姜恪見華婉進來,擱下筆,起身道:“這個時辰還沒睡?”她面上帶着溫暖的笑意,淺淺的,很是好看。華婉将食盒放到一邊的桌上,抖開披風,姜恪微微側了側身,讓她披到自己身上。華婉纖細白皙的手指,繞到前面,靈巧的在頸前把帶子打了個結,然後便順勢側臉貼着姜恪的後背,雙手環住她的腰身。
“王爺。”華婉輕輕喚了一聲,她溫熱的臉龐緊貼在姜恪的蝴蝶骨上,姜恪鴉羽般黑亮的發披散着,在她的臉龐摩挲。透着層層衣衫,華婉仿佛能感覺到姜恪的體溫,姜恪的心跳,暖融融的,充滿力量的。姜恪微微一怔,華婉極少有這樣主動的時候,繼而微微的笑,擡起手包容的握住她交疊在她的小腹上的雙手,側過頭,在她柔軟瑰麗發頂輕輕一吻。
華婉安心微合上眼,她總不安心,這些日子,總有莫名的不安。而王爺又一直忙着,接連好些天沒去靜漪堂了。感受到她手的溫度,華婉的心如被溫緩的水流中靜靜淌過,糯糯緩緩的聲音又喚了一聲:“王爺。”
姜恪微微的彎起唇角笑,轉過頭輕柔的問:“怎麽呢?”
華婉搖了搖頭,不語,亦不放開。
姜恪轉過身,将她整個人納入懷中,低頭輕輕吻了吻她靈巧的小耳垂,道:“是不是想我了?”
華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不去見我,我也不要想你。”
姜恪抱歉的嘆息一聲,溫緩而歉疚道:“阿婉……我很想你……再過些天,等我忙停了,就陪你去城外游玩,可好?”
華婉立即點頭,擡起頭,雙目乖順的望着她,又點了點頭。她明知道,王爺忙的都是家國大事,她不該來打擾,只是,她真的想她,也忍不住向她抱怨受了冷落的寂寞。這便是了無牽挂與心有所系的差別吧,若是從前,即便數月數年不見,又與她何礙?
姜恪笑着,垂首與她唇唇相抵,目光觸到桌上的食盒,笑問:“你做了什麽?整好餓了。”溫馨在這三尺書房中彌漫開來。
食盒中是一盅熬得糯糯香香的鮑魚粥。姜恪一氣吃完,抹了抹嘴,滿足笑道:“好吃,阿婉,你不僅懂我心,也深知我的口味,我真不敢想,若是哪天沒有你,我該怎麽好。”華婉沒好氣的嗔她一眼,一面将碗匙整理回食盒裏,一面随意道:“那你便餓到天亮吧。”姜恪失笑道:“那倒不怕,等到天亮,至少也有個期盼。我只怕再吃不到這樣好的鮑魚粥了。”華婉鳳眼一閉,複又睜開,詞句铮铮道:“我不會不在,王爺。我愛你是一輩子的事,只要你不負我,我便一直都在。”她說罷了,又覺十分的羞赧,忙又低下頭,将食盒小小的蓋子撥弄,裝作認真的在調整蓋子的幅度,讓它契合。
這話就像是承諾,姜恪心下一動,不禁伸手握住了華婉的手,雙目閃動,她這般動容的樣子讓華婉面孔一熱,忙抽回手,緋紅的小臉美不勝收。姜恪不知為何也紅了耳根,找着話說道:“皇姐怎麽樣了?這兩日可好些了?”
公主在豫王府住着,皇太後與皇上皆都只作不知,不發聲響,那些大臣不知上意如何,便也都做不知,也就無人探訪,倒也落得清靜。公主住在她幼時的閨閣曾谙院,極少出來,平日也只有華婉去小坐半個時辰。華婉面有憂色,愁道:“皇姐心有郁結,總是不利身子的。”
姜恪皺了皺眉,輕輕“哦”了一聲,書房內溫馨的氣氛逐漸散去,漸又冷起來,淡淡的,博山爐中燃着珍貴的龍涎香,高高在上,不勝寒。
不知過了多久,姜恪仰起頭,雙眼如隔了層淡霧般,迷迷蒙蒙。她有話要說,華婉知道,就靜靜的等着。
“曾谙院本不叫曾谙院,”姜恪道:“皇姐出閣前夕,她特意回到這裏,将從前住的那所院子更名。”豫王府是先帝的潛邸,他們兄妹三人都在這出生長大,相對而言,皇兄與皇姐對這座府邸的感情要比她深了許多,他們在這裏的時日要長許多。
華婉斂眉細聽,她有預感,王爺內心深處從未對人說過的地方,要在今夜告訴她了。
“她沒有說,我也知道,她是預備就這樣放棄了。無奈生在帝王家。皇家人,總要有所犧牲,她深谙此理,我亦是。自小我便知道,我與那些哥哥不一樣,我是女子。我明白,我扮作男子是要成全父皇對母後的一片深情,使他不幸旁的女子,也可向太祖交代;是要成全父皇的鴻鹄偉志,儲君怎能沒有一個聰穎健康的嗣子。皇兄龍體欠奉,一個家族不可無男丁維持,皇姐與母後都需保護,皇兄不能做的事,只能我來做。好罷好罷,這般看來,即便我再是不願犧牲這一世的磊落,卻也算是值得的,至少,我在意的人,都能做她們想做的事,都能在皇室這框架的禁锢中行最大的自由,都能獲得許多人想要的幸福,那便夠了。”
姜恪說着話,明明是滿腔憤慨,她的語氣裏卻沒有半點憤懑與不滿只有濃濃的無力。華婉心生憐惜,王爺不是認命之人,是經過怎樣的殘酷與傾扼才讓她屈服命運的安排?
“然而,事實卻并非這樣,皇兄為了穩固帝位,竟答應輔國公将皇姐下降。皇姐與李谙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人人都贊是天作之合,只待及笄便能成為李谙的妻子,他們的婚事是得了母後的默許的。皇兄明知如此,竟也沒有半點猶豫,當即便答應了,他說,皇家公主的婚事用作收攏臣心是尋常之事,無須驚奇。那我的犧牲,又是為了什麽?”
姜恪神色有那一瞬間的迷惘,不過片刻,又如往常般淡然,若無其事的扯起一個笑,撇開心內的無力與無可奈何,眯起眼對華婉道:“老輔國公明知皇姐與李谙之情,卻偏要挾勢威脅,我平生最恨有人逼迫,他敢踏入我的底線,便要有為此付出代價的覺悟!老輔國公不像如今的輔國公那般軟弱,他不是愚笨的人,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我既能接皇姐出來,就有周全之策。還是阿婉懂我,諸葛先生到底心急了些。”她說着對華婉溫柔的笑了笑,縱使諸葛先生跟随她的時間要比華婉長得許多,說起了解,卻是比不上枕邊人的。
王爺從來都沒有相信過老輔國公,正如她所想,王爺始終對他留了一手。華婉輕輕一嘆,老輔國公也是利益使然罷了,若是遇上的是皇上那般的人,自然是皆大歡喜的,可惜,他對上的是王爺。王爺不在乎其他,卻不容許有人動她珍惜的人物,亦不容有人挑戰她的底線。或許,這一生,她能認的,便是出生之時便決定的今後都要以男兒身示人吧。那殺了陳留王的人,王爺絕不會讓他活下去!結果,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慘烈。
華婉伸手擁住姜恪,微微踮起腳尖,讓下巴頂着她并不寬厚的肩膀,輕輕地蹭了蹭,低聲道:“你要怎麽樣都好,只是答應我,王爺,別傷了自己,一定保護好自己。”她一面心疼王爺既定了的身份,她活得光明磊落,卻要使自己的女兒身永遠包裹在肅重的男裝之下,永不得以真實的她示人,一面又擔心不已,這樣飄零危險的世道,究竟何時能了。
姜恪笑,肯定的答道:“是,我會保護自己,也會保護你,答應了你的,一定不會食言,你放心。”
☆、59第五十九回
當年太祖皇帝登基稱帝後,封了四公九侯十六伯,老輔國公呂茂行得以位居四公之一,自然非鈍笨不知變通之人,當初選了之所以棄了相對強勢的趙王,而就皇上,一則皇上就是皇上,乃是名正言順的真命天子,天命所歸,不是說禪位就禪位的;二則,豫王爺區區十三幼齡,竟能三言兩語打動擁立她的大臣,轉而支持今上,皇上有如此果勇睿智之人相助,假以時日何愁江山不穩?三則,趙王為人奸狹而奸枭,可共患難而難共富貴,且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更能成美談,皇上缺的正是忠貞之臣。
不得不說,呂茂行所慮細致而周詳,若無為孫兒求娶榮安長公主一事,他定是舉朝無匹的三朝元老。可惜,呂家子孫個頂個的不争氣,如今的輔國公呂岱山尚能堪堪守成,到了第三代,卻無人可繼了,嫡長子呂德安目短膽小,不堪大用,難當國公之位,嫡次子呂德陽流連花間柳巷,長日不歸,旁的庶子更是上不了臺面。此消彼長罷了,呂茂行功業有成,卻子孫不興,過了些年,他倒認了,只把希望寄托于第四代。不過,在第四代成器之前,呂家決不能垮了。
呂茂行左思右想,終于讓他尋到了機緣——尚公主。榮安長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雖是庶出,但從小在皇太後膝下長大,處處行止做派都是嫡公主的派頭,端莊雍容,又是出了名的知書達理,德安能尚長公主,不止能為呂家多一重皇親國戚的光彩,興許還能督促德安進取。他倒不是不知道公主與承憲郡王的事,只是,利益之前,兒女情長自然是犧牲首位,且承憲郡王素來低調,不涉政事,不必怕其報複。
果然,公主大婚當日,承憲郡王與豫王一同離京。至此七年,未踏入京城一步,七年歲月,他已是一方大員,雖一直未娶,也未提當日“奪妻之恨”,讓呂茂行很是松了一口氣。卻未料到,不過離府十數日,府裏竟出了這等事!那婢妾竟敢仗着育有長子,對公主不敬!
呂茂行狠嘆了口氣,沉下聲呵斥道:“說了多少次!萬不可對公主不敬,你們是把我的話當做耳旁風了?”呂岱山怒瞪了兒子一眼,顫顫的對父親道:“委實是那賤婢太過膽大,兒子也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仗寵妄為之人。”
呂茂行眯起眼,染了風霜的雙眼威儀的掃了眼呂德安,恨鐵不成鋼的罵道:“連修身齊家都不成,你還能做什麽?那賤婢敢如此大膽,定是你說了什麽混賬話,讓她起了不該起的心思!”自己的孫兒自己知道,侍妾再受寵也沒對雲泥之別、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敬的膽子。
呂德安目光閃爍畏縮,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呂茂行一見他這副德行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一時怒火中燒,拿起桌上的杯盞便狠狠的砸到呂德安身上:“畜生!”呂德安避之不及,被砸了個正着,臉色一下便白了。老國公老當益壯,能拉動百石巨弓的臂力絕非說笑。
呂岱山顧不上心疼兒子,忙踢了他一腳,喝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還不快跪下!”呂德安反應過了,撲通一聲跪下,哭道:“孫兒知道錯了,請爺爺責罰!”
呂茂行怒瞪了他數息,面上的怒容漸漸收斂沉靜,思考片刻,轉頭對呂岱山道:“明日,你便上趙王府一趟。”
“什麽?”呂岱山驚愕,難不成,就因為一個長公主,呂家便要換了立場?這可是國家大事,絕非兒女情長:“那可是和皇上鬥,爹,謀逆篡位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即便趙王能成事,咱們呂家也要遺臭萬年!”何況,朝堂之上,最忌兩面三刀,即便趙王有心接納,他府上的幕僚,他派系的官員也容不下呂家,趙王怎會真心重用?
呂茂行何嘗不知,銳利如鋒的眼冷冷掃過呂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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