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上車了上車了!”

高三的學生分班站好了隊,擠在校門口等待大巴開門。

徐正陽拽拽在原地發呆的喻欽:“走了。”

喻欽猛然回神,跟着他上了車,兩人選了個靠後的位置。

到南山的車程接近兩個小時,喻欽塞上耳機調高音量,在椅背上摸索出一個舒服的姿勢,閉目睡覺。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耳機線突然被扯了下來。

一車喧鬧入耳,喻欽煩躁地睜開眼。

徐正陽的臉湊得很近:“睡什麽覺啊,看大家多熱鬧!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看看風景也行。”

喻欽把他推遠了些,沒好氣道:“我困!”

他的黑眼圈比之前更重了,挂在眼下像萬聖節的小鬼。

“又困?你這段時間晚上都在幹什麽呢?一下課就往桌上趴……感冒還沒好?”

“不是……”喻欽不想再解釋,重新塞上耳機,“別吵我了。”

“好好好,怪我,你睡吧,下車我叫你。”

他閉上眼,将一切隔絕在外。

眼睛缺少睡眠而十分幹澀酸脹,閉眼才有所緩解。喻欽漸漸入睡。

安穩的黑甜鄉沒讓他享受太久,他又做夢了。

夢境由無數個碎片組成,撲棱棱飛過,帶起凜冽的風割破皮膚。

轟然一聲,又是那扇門,将他隔絕開。

如果說喻欽苦苦哀求喻铎川開門的那晚,這扇關上的門像一把鈍刀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割裂他的心,那麽當他被那只不久前還牽過他的手丢出房門的時候,那把刀便一下子紮入了他的胸膛。

喻欽站在門外,茫然地想,為什麽呢。

父親是聽不到他的真心嗎?

為什麽他的每一次示弱,喻铎川都視若無睹。

長長的一段話吐出去,他又釋懷又煎熬,站在原地,被砸到的腿還隐隐的疼。可他一心系在喻铎川身上,猜想父親會如何反應,震怒平息?張手擁抱?或者有可能,他猜出了兒子那畸形的,令人瞠目的愛。

可都不是。

他給了喻欽輕蔑又殘忍的兩句話,拽起他的手讓他滾。

喻铎川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這樣絕情又高高在上的模樣,怒氣令他的眼淩厲百倍。

是我錯了嗎?喻欽怔怔地想,是我錯了嗎?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刀柄握在他自己手裏。

血流汩汩,不斷地從傷口溢出來,往上漫,往上漫,直至将視線淹沒。

無邊的血色溺亡了他,他變成沉在地底的一片泥,沒人看他,沒人愛他。

啊。他恍然大悟。真的是我錯了。

然後呢?

喻欽自虐般回想起來:然後,喻铎川離他更遠了。

在家不跟他說一句話。餐桌上吃飯時仿佛對面的人是空氣,斂着目自顧自夾菜。坐在一輛車上,寧願工作也不理他。

喻欽受不了,主動挑起話題,戰戰兢兢說了好久,擡起頭,男人正專注着處理郵件,徑直繞過他離開。

他在這樣的冷暴力中逐漸崩潰,對抗似的,吃飯一定要比喻铎川先離開餐桌,坐車時擠到離他最遠的邊上,當着喻铎川的面上樓把樓梯踩得“哐哐”響,一副要比比誰更冷漠的樣子。

不過喻欽明白,到最後,肯定是他先低頭。

因為他愛喻铎川。

誰更愛誰,便矮了對方一頭,做不到心硬,舍不得推開,連生氣都是虛張聲勢。

沒辦法的,他能有什麽辦法。

“小欽,小欽?喻欽!”

突入的聲音攪開了濃稠的血色,畫面像被打碎的玻璃在眼前裂開,再也連不成完整的情節。

喻欽艱難地睜開眼,現實的聲色一下子湧進他的感官。

耳機線扯到了腿上,肩膀被用力搖動,徐正陽表情急切。

“你醒了?”徐正陽松了口氣,遞過來一張紙。

“小欽……你擦擦吧,剛剛一直在哭,我以為你做噩夢了。”

喻欽怔怔摸上臉,一手濕潤。

他接過紙巾,擦幹了眼淚。

“快到了嗎?”他問。

“還有半小時,”徐正陽說,“別睡覺了,看看窗外吧。”

喻欽點點頭,轉頭靠在玻璃上。

車身微晃,額角時不時磕到玻璃窗,喻欽垂着睫毛,窗外淺淡日光打在他臉上,比玻璃更脆弱。

他沒有再戴耳機,真實的嘈雜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在夢醒來後比音樂更有安全感。

抵達農家樂時差不多十點,老師将班上同學分了組,五個人一組,任務是在農家樂中尋找晚上燒烤用的食材,各組得到的食材就是他們的晚餐。

喻欽和徐正陽分在了一組,他們組一共四個男生一個女生,分配任務後,喻欽和女生去菜園摘蔬菜,剩下三個人去捉一些雞和魚之類的活物。

菜園很大,喻欽不認識每種菜長什麽樣,幸好同行的女生家裏是做蔬菜基地生意的,對這些很熟悉。

“喻小欽,你平常喜歡吃什麽?”

喻欽長得軟又可愛,班上女生都跟他關系好,愛給他起五花八門的小名。反正只要不叫他“欽欽”,他便也随她們去了。

喻欽站在田埂中間仔細回想,像棵漂亮的小白楊:“嗯……青菜我沒有不喜歡吃的,你按你的喜好來,我都可以。”

女生“哇”了一聲,領着喻欽往東邊走:“那先摘個包菜,燒烤怎麽能沒有包菜。”

找到了地方,兩人蹲下來挖菜,這活沒什麽技巧,只是容易弄得一手泥。女生帶着喻欽陸陸續續摘了好幾種菜,在水池洗幹淨了送到老師指定的車上。

沒一會男生們也回來了,五個人一齊往午飯點去。

農家樂的桌子都是大圓桌,鋪層薄膜,放個轉盤,菜品樸實但入味。

喻欽本來精神就不大好,折騰了這一會已經餓了,午飯吃了不少。

周圍的同學都很開心,好不容易能出來玩,在飯桌上聊得熱火朝天。稍微得了空隙,有些邊吃邊跟父母打電話說抓雞的趣事,有些直接拍了午飯照片拍過去。喻欽放在桌下的手點開微信置頂的對話框好幾次,也沒敢發什麽。

他怕又得不到喻铎川的回應。

下午四點,全體集合爬山。

喻欽知道自己體力差勁,沒背什麽東西,輕裝上陣。

南山的風景很好,樹木繁密,空氣清新,彌散着淡淡霧氣,偶爾有鳥鳴兩三聲。

喻欽踩着濕潤的石板路,沉重的心稍稍解綁。大自然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哪怕只是行走其中,心情也會放松許多。

學生們叽叽喳喳邊爬山邊聊天,一路打鬧,可一個小時之後,又成了另一副模樣。

許多人體力殆盡,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哀嚎道:“還有多久才到啊!”

喻欽慢慢吊到了隊伍最後,徐正陽擔心他,也跟了過來,還不由分說地把喻欽的包奪過來自己背上。

“還能堅持嗎?”徐正陽說,“要不要我背你?”

喻欽搖搖頭:“沒事,我走慢一點。”

“你別逞強,不行了就告訴我,我力氣足着呢。”

喻欽沖他一笑,蒼白的臉略微生動起來。

好在又走了十幾分鐘,便抵達了山頂的草坪。

徐正陽讓喻欽坐在旁邊的石頭上休息,自己與班上幾個比較強壯的男生一起幫忙搭帳篷。

喻欽轉着腦袋看了看四周,山頂很寬很平,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帳篷在草地鋪開,像雨後的蘑菇。往下看是障眼的霧氣,南山的山勢落差大,據說從另一個方向往下走一段路還有個瀑布。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帳篷也搭好了。

休整好的衆人開始生火,按之前的分組圍在一起燒烤。

所有食材在他們爬上山之前便已經處理好,只需要自己烤熟,撒上佐料。喻欽覺得好玩,撥着牛肉串的簽子在火上烤。

他的手大半縮在袖子裏,露出瑩白的指節握着木簽。火光在他的臉上流動,瞳孔被照得剔透如琥珀,淡粉的唇瓣因為剛剛飲了水而潤澤嬌嫩。

“徐正陽,你看看我這個烤好了麽?”

徐正陽探頭看了一眼:“肉已經變成了深色,可以吃了——你記得吹一吹,不要直接咬。”

他習慣性的仔細叮囑,畢竟喻欽的生活常識實在匮乏。高中時喻欽才第一次吃要自己烤的烤肉,服務員端上來幾盤生肉,他筷子一伸就準備吃進嘴裏,倒讓徐正陽吓得不輕。

後來一問才知道,喻铎川對喻欽生活瑣事的掌控幾乎到了密不透風的地步,什麽東西必須經過他的眼才能遞到喻欽面前,以至于喻欽的潛意識裏都不覺得世界上存在生肉這種東西。

喻欽點點頭,将簽子舉在嘴巴,呼呼吹了幾下,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塊。

肉很嫩,烤肉獨特的煙火味令它嘗起來更加美味,喻欽眼睛一亮,很快就将一串吃完了。

徐正陽見他喜歡,将手裏烤好的幾串都遞了過來。

旁邊同組的男生看到,起哄道:“陽哥真是模範好男人啊,什麽事都顧着小欽。”

他們這一路都看得清楚,徐正陽一整天都在圍着喻欽轉,分配任務的時候給他輕松的那份,餐桌上幫忙夾菜,爬山了也緊跟着照顧。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如此,很多人都在背後偷偷說,徐正陽這是把喻欽當媳婦兒寵。

徐正陽被說得面紅耳赤,大聲道:“說什麽呢?吃的還堵不上你們的嘴。”

喻欽有些愣,遲鈍地擡起頭看向起哄的男生,又被徐正陽攔下:“別理他,你吃你的,不夠我再給你烤。”

“噢。”

他懵懂地點點頭,像只笨笨的兔子,低下頭繼續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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