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深了,草坪上一陣歡聲笑語過去,班主任組織學生進帳篷休息。
徐正陽将喻欽拉到角落的一個橘色帳篷邊上,低聲說:“我搭的時候特意觀察了,這一塊草最軟,你就睡在這。”
喻欽鑽進去摸了摸,探出個頭來:“真的很軟。”
徐正陽摸摸他的腦袋,指了指隔壁的帳篷:“我睡這個藍色的,有什麽事就叫我,知道嗎?”
“好。”喻欽點點頭,跟他揮手,“去睡吧。”
徐正陽笑了一聲,神色柔和:“晚安。”
喻欽縮了回去,拉上拉鏈,躺進略顯寬敞的帳篷裏。
那天之後,喻铎川還是讓老師給他安排了單人帳篷。
喻欽靜靜躺着,頭頂的一小塊蓬頂是透明的塑膜,可以看到滿天星星。四周依舊十分嘈雜,燒烤時大家圍在一塊玩游戲聊天,現在甫一躺下,興奮勁還沒消。
許多學生正在給父母打電話,這所貴族學校的孩子,大多數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對父母很是依賴。
喻欽聽到有人說這裏的星星很美,風景也好,下次可以全家一塊來,有人說燒烤很好吃,回家之後爸爸你給我也烤一回,有人說已經躺下了你們別擔心,保證不會半夜跑出去。
小小的帳篷下,每一通電話都是被愛的證明。
他曾經也是這裏面的一員。
眼淚流進耳朵,胸口堵塞得快要喘不上氣,喻欽在臉上胡亂擦了一通,打開手機,盯着喻铎川的頭像良久,鼓起勇氣發了條信息過去。
欽欽:爸爸,南山的星星很亮,很好看。
欽欽:想和你一起看。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十分鐘……一個小時……
直到四下寂靜,喧鬧聲漸漸平息,衆人都沉入睡夢,喻欽也沒有等到他希冀的回複。
仿佛有一雙手将他一點一點扯入海底,越往下沉便越是絕望,可又忍不住握着最後那一點光,僥幸地期盼下一秒就會是救贖。
難得的春游,怡人的山景,新奇的燒烤,這些鮮活的值得開心的一切,都像單薄虛假的顏料,将他粉刷成一副自然的假象,可一捧冷水潑上去,就會露出底下蒼白的臉。
喻欽看着熄滅的屏幕,緊緊捂住嘴,生怕洩出一分哭聲。
他這段時間幾乎整夜的失眠,閉上眼,腦海裏就開始回放白天喻铎川冷淡忽略的樣子,想起自己抛出去又落在地上的每一句話。
現在離開了那幢房子,躺在沒有喻铎川的地方,他依舊睡不着,依舊被冷落。
高高在上的父親,可以因為一個外人就将給他的目光收回,不顧他的眼淚,他的哀求,只留下一個背影。喻欽在他看不到的身後無盡下墜,不知道喻铎川何時會救他上去,又或許在下一秒就會觸底粉碎。
密閉的空間令他逐漸窒息,喻欽穿上外套,拉開帳篷的拉鏈,鑽了出去。
淩晨的山頂很冷,他站在帳篷堆間,有些茫然。
愣了好一會,他才模糊想起同學提過的有瀑布的方向,裹了裹外套向那邊走去。
山間很黑,喻欽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踩着一地枯枝走進了林中。
南山亂石奇出,樹木繁多,光從下打上去,樹杈橫生,顯得陰森異常。
冷風将他的腦袋吹得清醒了一些,心裏不由生出幾分緊張。走了幾步,耳邊的聲響因為恐懼而放大百倍,可往回照,來時的路也是陰黑一片。
喻欽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在夜半出走。
在原地踟蹰半晌,他突然聽到了不甚清晰的水聲。
瀑布?
他又仔細聽了聽,确定在十點鐘方向有水聲傳來。
去看看吧。
喻欽心中稍獲安慰,快步朝那邊走去。
“啊!”
就在他伸出腳踩下去時,枯葉之下,竟然有一塊突出的石頭。
鞋底一滑,喻欽來不及反應,便身形不穩地摔了下去,南山往下的地勢本就急,他抓不住固定的東西,身體快速朝下滾去。
堅硬的石頭撞在喻欽的肋骨,胯骨,小腿,他甚至有種全身都要被撞碎的錯覺。慌亂間手機被抛了出去,只來得及護住頭,手背上擦出無數血痕。
痛,沒有盡頭的痛。枯葉被身體碾過的聲音離他的耳朵那麽近,仿佛碾碎的就是他自己。
“砰——”一聲。
一切在他的後腦勺撞上一顆樹幹後停止。
劇烈的震蕩轟響在腦中,喻欽眼前一黑,一圈金星不停繞圈,旋轉,暈眩的感覺仿若夢中。
他捂着腦袋痛苦地喘息,搖搖頭試圖甩掉亂晃的金星,後頸有異樣的感覺,伸手輕輕一抹,濕潤的觸感。
等到最猛烈的一陣頭暈過去,喻欽一點點撐起身體,靠坐在樹幹上。身體因為疼痛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嘗試動了動雙腿,卻發現疼到根本站不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還要休息多久才會恢複走回去的力氣,況且已經這麽晚,剛剛還往下滾了那麽長一段路,即使是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到……說不定,還會吸引來林間的生物。
喻欽絕望地閉上眼,将頭埋進臂彎,他那麽笨,根本想不出其他的辦法。無邊的黑暗像夢裏深沉的海,無處可逃地吞噬了他。
爸爸……爸爸……
“爸爸……喻铎川……”
喻欽最終還是喊出了那個名字,那個他每一次難受、痛苦都會第一個想到的人,唯一一個想求助的人。
“爸爸……你在哪啊……”
“爸爸,我好疼……我好疼,你來救我好不好?”
微弱的泣音消失在空氣中,沒有任何人聽見。
虛弱的身體,脆弱的意志,恐懼又一次侵襲,黑暗無處不在,給想象力最大的發揮空間。
頭頂蟲類的窸窣聲,樹葉墜地的聲音,不遠處的水聲……全都變成了想象的利刃。
會有蛇嗎?暗色的覆滿鱗片的身體纏繞着樹幹從頭頂垂下,豎瞳緊盯住他,“嘶嘶”吐着蛇信子,露出淬毒的獠牙。會有狼嗎?黑夜裏發綠的眼睛,一雙又一雙在他周圍亮起,舔着爪尖,一點點靠近,直至确認獵物沒有任何威脅,一撲而上。
喻欽的喉嚨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眼淚瘋狂湧出,連鎖骨都打濕一片。
他的手指深深掐進樹皮,指縫出了血都沒發覺,神經質地抽動。
“救我……救我……爸爸,來救救我……”
他恐懼得想尖叫,但更害怕尖叫會引來更危險的東西,只能一遍又一遍重複無用的求救,以此獲得可憐的安全感。
深夜的山間溫度驟減,喻欽凍得牙關發顫,棉服緊裹依然效果甚微,他将雙手攏在一起,哈氣取暖。手背的血痕令整只手都在細微地痙攣,他将臉埋進手心,眼淚盡數蹭在上面。
就在喻欽蜷起手指的一剎,他的下巴碰到了一個堅硬的角。
是他的手表。
喻欽瞳孔劇縮,挽起袖子,指腹順着表盤摸索,在側邊摸到一個凸起的按鈕。
他的眼淚一瞬間湧了出來。
“爸爸……爸爸!來救我,來救我……”
他按下了按鈕。
長按五秒後,手表中間亮起一個紅點,震動了三下。
喻欽知道,這是求救信號發出成功的标志。
他緊緊閉上眼,眼淚砸碎在表盤。
喻欽八歲那年,曾被人綁架過,喻氏的仇家将上體育課的喻欽偷偷抱走,雖然在開去郊外的路上就被喻家的人劫住,喻欽沒有受到太多驚吓,但喻铎川心裏還是落了陰影。
他很快叫人設計了這塊手表,只要喻欽遇到危險,長按按鈕五秒,求救信號便會立刻發送到喻铎川的手機上,同時會實時追蹤喻欽的位置,精确度可以到達二十米以內。
時隔十年,喻欽都快忘記了手腕上這塊表獨特的作用。
他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黑夜裏等待父親的到來。
爸爸。他的眼淚滾滾而下。這一次,我要等你多久。
氣溫還在不斷下降,喻欽的嘴唇白得發灰,加上後頸的失血,神智已經有些不清。
這樣痛的夜晚,讓他恍惚地以為他正睡在只剩他一人的卧室。
時間緩慢得像他失眠的每一個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了他看到的喻铎川,與他面對面吃飯的,從他面前經過的,側頭看窗外風景的……漸行漸遠的喻铎川。
他仿佛又沉入了那片海,海水刺骨,腳丫永遠暖不熱,窒息感扼住喉嚨,光芒逐漸消失。
喻欽努力地想笑一笑,卻發現臉已經凍僵了。
爸爸……他的眼皮發沉,你怎麽還沒來呢?
又要像我待在帳篷時那樣,攥着希望和絕望等待,然後放棄嗎?
“欽欽!”
“欽欽!”
模糊而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喻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連呼吸都屏住,只一心一意地去聽四周的聲音。
“欽欽!喻欽!”
他沒聽錯。
喻欽不知哪來的力氣,大喊道:“爸爸!我在這!我在這……爸爸!”
你終于來了。
刺眼的手電筒照來,緊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枯葉踩碎的聲音越來越近,喻欽擡起眼,還沒看清,就被拉入了一個炙熱的懷抱。
“欽欽!”
熟悉的雪松味鋪天蓋地襲來,寬闊的胸膛圍住身體,喻欽不知怎麽渾身一顫,一下子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唯一支撐着他獨自堅強的東西瞬間打碎,他癱軟倒在喻铎川懷裏,詞不成句地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爸爸!”喻欽渾身發顫,幾乎要哭得喘不上氣,“爸爸……你怎麽才來啊……”
喻铎川緊緊抱住他,呼吸間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聲音啞得不像話:“寶寶,對不起…對不起。”
喻欽聽到他的聲音,心中的委屈與難過愈發洶湧,只能靠哭泣發洩,含糊不清地重複:“爸爸……”
喻铎川喉結滾動:“我在,寶寶,不怕了,我在這裏。”
他将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一些,借着手電筒的光捧着喻欽的臉細細看,當看到喻欽後頸的血時,瞳孔縮小成了一個點。
喻铎川迅速将喻欽橫打抱起來,大步往山上走。
喻欽的手脫力地垂在身側,男人熾熱的胸膛傳遞着安穩的信號,他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
眼皮越來越沉,像倦鳥歸巢,他蜷在喻铎川的臂彎裏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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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