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馬二墩叉腰立在院裏罵人,且罵且指,罵得是氣勢磅礴,又高又亮的大嗓門一開,頗有些開山劈嶺的架勢。沈延生抓把葵花籽靠在門邊曬太陽,隔着好幾間大屋都聽到他連珠炮似的問候人祖宗十八代外加傭人車馬夫。
這大白天罵得誰啊,能有什麽深仇大恨,至于這麽不要命的罵?
噗噗的往手心裏吐出兩粒殼,他一眼叨住正從栅欄外過的瞎眼,高聲把人叫近來,然後賄賂似的分了兩粒果實出去。
“這罵的誰呢?”他低聲問。
瞎眼磕開一粒葵花籽答道:“仇報國。”
“仇報國?他倆怎麽了?”難道是馬二墩看他不順倆人起了摩擦?
瞎眼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立即回答,像在考慮從何說起似的,好半天才繼續:“昨天夜裏倆人搶着上茅房,結果給打起來了。”
“哈?!”沈延生樂得兩眼一瞪差點直接噴笑出來,“那,那誰贏了?”
“仇報國呗,不然馬二墩能跟日了他奶奶似的跳腳?”
瞎眼憨聲憨氣的繃住笑,牆外的馬二墩又扔來一句“我艹你祖宗!”
沈延生意味深長的朝來聲的方向瞟出一眼,笑得肩膀都抖起來:“哎,小眼睛,會逮兔子麽?”
瞎眼點點頭,一臉自豪:“別說是兔子,就是鹿也能逮着。”
沈延生撣撣外襖前襟,從倚靠的門框子上把身子正起來:“行,你給我抓只兔子來,要肥的,抓過來先別忙着殺,讓我看過再說。”
瞎眼扭身出去,沈延生回到屋子裏,桌子上擺着個紅紙包,裏面長卷長卷的全是趙寶栓讓人拿過來的現大洋。五十粒一卷,一共貳十卷,這份子錢可給的夠肥的。想那大老粗肯定在是借此拉攏自己,沈延生心裏不屑,又為這筆錢感到心安理得。
用這筆錢,他下山去可以有房子住,要是興致好,還能搗鼓點小買賣先幹着,反正橫豎比呆在土匪窩裏踏實。可他現在沒有自由,沒有自由,一切計劃都是白搭。趙寶栓不肯他下山,他就這麽乖乖的聽話留下?當然不能。既然有法子幫他們奪煙土,找個機會腳底抹油還不簡單?
手上掂着那些成卷的大洋,沈延生把它們妥妥的收起來,用自己的肚兜包着,然後藏在房間的角落裏。現錢太沉,帶起來不方便,他又琢磨着找個時間把這些全都換成紙鈔,不然就是真的跑成了,半道也得被這沉甸甸的分量給壓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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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生在這邊忙着安置自己的財産,仇報國呆在屋裏也不痛快。門外兩個把門的一早就讓趙寶栓撤下去,還有人給他送來吃的用的,舒服暢快的住起間屋子,他并沒有時間去擔心虞定堯的安危,而是一門心思的繞在沈延生身上。
昨晚上,趙寶栓是在沈延生屋裏過的夜,接着轉天他就待遇大變。這不是枕邊風是什麽?仇報國心裏頭陣陣泛酸,酸得同時又有些羨慕與妒恨。
這感覺就像你好不容易看上人鋪裏一個寶盆,天天看日日盼,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買不起了,卻忽然發現那寶盆就是人鋪主人用來盛醋端油的小菜碟——失落之大,不提也罷!
正因為如此,饒是馬二墩在外頭思如泉湧的罵他,他也一句都沒聽進去,背手在屋裏來回走動,直到外面歸于平靜,再從平靜裏冒出沈延生的聲音。
“你在呢?”打理得幹幹淨淨的腦袋一伸進來,仇三就在這舊同窗的白臉上看到了兩窩盈盈的笑。
他點,頭心說這又不是自己家裏,不在這裏呆着還能到處瞎跑麽?
沈延生走進來,懷裏抱着團灰顏色的小毛球,近到桌前把毛球一放,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抽出半片青菜葉子。
沖着毛球晃了晃菜葉子,仇報國這才注意到,這是只灰顏色的小兔子。小兔子動了動耳朵,三瓣唇叼住菜葉往嘴裏拖,看着十分可愛。可仇報國卻愛不起來,他想自己這位舊同窗給人當兔子睡了,又回過頭來養兔子,真是極其諷刺,諷刺之餘,還讓他愈加傷心。
沈延生看看站在旁邊發呆的仇報國,想起早上他挨罵的事兒來,于是調侃道:“怎麽,保安隊隊長的位置沒撈上油水,倒是把你的膽兒和屁股一起養肥了,還敢在別人地頭上跟人搶茅房?!”
仇報國一聽,不屑的哼了一聲:“那些人沒文化,不講道理。”
沈延生扭頭看了看四周,笑起來:“沒文化不也把你伺候的挺好麽?”
是不賴。
“對了,你光顧着自己享福,也不想想鎮長的寶貝侄子?”
仇報國:“那個小孩兒壞的很,叫他吃點苦頭也好!”
柴房門口的大院子裏,馬二墩讓人把虞定堯從柴房裏押了出來,然後丢什麽似的把人丢到大太陽地裏一曬,甩了塊濕手巾到他頭上。
“擦擦臉,擦幹淨了,一會兒我們老大要見你。”
虞定堯的腳還崴着,讓他們一推一搡就疼得鬼哭狼嚎一般,眼淚水嘩啦啦把臉上的黑泥沖了個七八分,他才吸着鼻子從頭上揭下手巾來擦。一邊擦一邊哭,沒完沒了。
馬二墩沒罵夠仇三,本來就有氣,結果這孩子趴在地上窸窸窣窣不帶停,頓時把他腔子裏的火又給撩了上來。
“沒種的東西,就知道哭,再哭看你爺爺我不削了你!”
小孩兒擡起臉大聲嚷嚷道:“你不是我爺爺!”
馬二墩扭身啐了口唾沫,心說,呀喝,小子嘴還挺賤!當當當的上去就想甩人一嘴巴子,卻是被個從天而降的劉炮給喝住了。
“好啊,馬二墩,我吩咐你把人弄幹淨,可沒叫你打他。”
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在白堡坡适用的很,劉炮在趙寶栓那裏低聲下氣,當着馬二墩卻是一副十足的大爺派頭。
揭下煙嘴抹抹嘴皮子,他仰首挺胸的走到馬二墩面前,看對方像個随行小弟似的跟自己點頭哈腰。
“劉二頭,這小子嘴賤,我怕他一會兒見了老大不會說話,先教訓教訓。”
劉炮“哦”的一聲,回轉身去看地上的肉票。
這也是個眉眼清秀的小子,雖比不上沈延生溜尖下巴的耐看,但也細皮嫩肉的透出股新鮮勁兒。大概是因為家境好,夥食足,兩邊臉蛋兒養的圓鼓鼓的,帶點稚嫩的肥。
劉炮一看,忽然有點沒肉菜也行的意思,可随即他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這小孩兒,還得派大用場。
收拾幹淨,找了個坡上會看腳得随便敷了點爛草藥,劉炮親自背着他去見趙寶栓。
趙寶栓在屋頭坐着,小孩兒一進去就渾身發憷的白了臉,哆哆嗦嗦蜷在劉炮身上根本不肯下來。倒是馬二墩沖上去扯他,才把人扯來擺到張椅子裏。
虞定堯不敢吱聲,圓咕隆咚的兩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胡子老粗看,老粗卻忽然冰融雪化似的對着他笑起來,邊笑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子說:“虞定堯。”
“哦,虞定堯。鎮長……是你叔叔?”
點點頭。
“那你叔叔……平常疼不疼你啊?”
小子遲疑片刻,還是點頭。
趙寶栓摸摸自己的大胡子,從他對過的椅子上站起來:“哦……你叔叔疼你,那你想不想回家?”
問到這兒,這位鎮長家的侄少爺犯起了狐疑,眉頭一皺倆眼睛忽閃忽閃的小聲說:“……你,你不殺我?”
小子再貪玩,他也知道眼前人的可怖,傳聞說這土匪頭子殺人不眨眼,一口氣連爆十幾個腦袋,眼皮都不帶動的,他這麽個小雞仔兒似的落到人手上,可不是只有丢性命的份?
趙寶栓搖搖頭:“我不殺你,我殺你幹嘛,你是鎮長的大侄子,鎮長又疼你,你說我為什麽要殺你?”
小孩兒一想,也對啊,你巴結我還來不及呢!于是心安理得的松口氣下來,一條腿踢踢動動,扭頭看着趙寶栓說:“那你什麽時候放我走啊?”
趙寶栓微微一笑:“快了,快了,等你先把腿養一養。”
趙寶栓留下這一對肉票,有他自己的一番打算。鎮長這兩年總琢磨着要剿他,雖說動作不大,可終究是個麻煩。思來想去,他也漸漸覺得土匪這行不是個長久能幹的活,世道安定還好說,世道不安定,長此以往無非兩條路可選。第一,讓人剿了,第二,洗白了轉投其他勢力。
第一條,趙寶栓不願意,他還沒活夠呢,老婆孩子都沒有,這就要閉眼?不能!可這第二條,他更不願意,手底下好幾百號人,有錢有槍的,犯得着去倒貼着人臉皮辦事兒麽?也不能!
颠來倒去,他琢磨着能不能還有第三條道來,不過他得找個人好好商量這個事情,而且這個人還不能是個普通人,起碼得思想開放,又有高瞻遠矚的深度和廣度。本來,他身邊是沒有這樣的人的,不過現在有了一個沈延生,這個人,倒是值得一試。只不過這小子滑得很,來路不明去意難分,弄不好,法子沒想到,還會被他反咬一口。
潛心琢磨着,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個橘子遞給虞定堯,虞定堯也不跟他客氣,自來熟的拿過橘子剝開就吃。
看着小孩兒把兩邊腮幫子都填得鼓起來,趙寶栓站起來把瞎眼叫到跟前:“一會兒你帶着侄少爺去東屋住下,好吃好喝伺候着,別給我怠慢了。”
瞎眼瞟了一下桌子旁邊的虞定堯,點點頭。
趙寶栓又問道:“我讓你盯着沈延生,怎麽樣了?”
“早上他喊我抓來只兔子,說是要吃,可人一看又嫌兔子瘦了,非得要養兩天再殺。”
“兔子?”趙寶栓說,“吃什麽兔子,讀書人就是不懂吃,要是想吃肉,直接讓人給他捉只香獐去,那才好吃。”
虞定堯聽見這邊說吃,立刻來了精神:“香獐是什麽?我也要吃!”
趙寶栓說:“吃,吃,咱們晚上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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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陸山連着好幾天沒有出門,他不能出,也沒臉出。腿上的槍傷沒處理好,整夜整夜疼得他睡不好覺。可更主要的,還是他攪了白堡坡這趟渾水,煙土沒撈着不說,還讓人家趙寶栓狠狠的羞辱了一頓——捎個子彈回來給萬長河,他無地自容。
萬長河倒是沒把他怎麽樣,找來醫生給他取了子彈,然後就把他擱到一邊晾起來。既不問責,也不關心,甚至連提都不提他。王陸山暗自慶幸,可慶幸之餘還有點憋屈,似乎他在萬長河這裏根本就不能成事兒,人家只是仗着上一代當家的面,順道養着他這樣一個吃白飯的主。
此時把幾個心腹叫到跟前,萬長河在會議室的方桌上,鋪開了一張地圖。身邊的小青年,是前陣子跟他一道去萬塔鎮的那個,小夥子姓宋,叫宋世良,上山跟着萬長河之前,他在洋行裏跟人學測繪,精通地圖繪制。眼下他們看的這一張,就是宋世良親自勘測了地形,按照比例畫出來的。
宋世良在地圖上白家岙的那一塊插了兩跟小木棍,說道:“老大,白堡坡的人就是在這個口子上截的我們的人。”
萬長河雙手撐在桌前,視線從青年标示的位置慢慢走向地圖上另一條窄小崎岖的小道。
“我們跟趙寶栓擰了這麽久,戰略計策,他不是沒有,只不過這一次這主意,不太像他的風格。”
宋世良又往地圖上擺上了兩個小石子:“王師爺下山之前,有人說在路上看到了羅雲鎮的保安隊,可按照探子來的消息,當時保安隊應該還沒到白家岙這塊兒。”
“……那就是有人故意假扮保安隊,引蛇出洞,再利用我們跟趙寶栓打得不可開交的時機把真正的保安隊帶到那條小道裏去。”
宋世良點點頭,遲疑片刻,問道:“老大,那王師爺那邊……”
萬長河注視着地圖上的小細節,漫不經心的說:“經過這樁,他應該消停不少,老實呆着就沒事兒,要是再有下次……就算我不殺他,恐怕趙寶栓也不會再讓他有命回來。”
研究過地圖,宋世良準備走,一腳邁出門檻,忽然想起自己兜裏還有一封請柬。扭身回到屋裏掏出請柬交給萬長河,他說道:“老大,這是昨天湘湘找人帶來的帖子,說是要謝謝您的。”
請柬用大紅的蠟紙包着,頂上端端正正寫有“萬先生親啓”幾個字。萬長河接過來看了看,送帖子來的湘湘就是半個月前他在白家岙搶回來的新娘子。
新娘子早就在萬塔鎮有個相好,只是男的家裏窮讨不起老婆。而萬長河的這場半途截轎不過就是成人之美。有情人終成眷屬,他樂得看,也願意做。
打開紅紙,他看了看上面的日子,擡頭向宋世良說道:“你幫我去準備準備,娘家沒帶來嫁妝,我替她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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