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仇報國沒弄明白趙寶栓的用意,天天蹲在屋裏不是睡覺就是跟沈延生聊天,覺得日子過得跟做夢一樣。
而沈延生成天到晚的追着那只灰兔子滿寨子亂跑——大院小院,東屋西屋,不亦樂乎。小兔子軟綿綿輕飄飄,跑起來像朵随風蕩漾的灰雲,沈延生就跟着灰雲到處亂鑽,幾乎都把個白堡坡都給吃透了。
這天中午,他又光明正大的把兔子放出去胡鬧,沒等小灰雲蹦出院門,趙寶栓來了。這個土匪頭子人高馬大,身板厚得像堵牆,幾天不見,他似乎還更加壯實了一點,可惜臉盤上永遠篷着一叢大胡子,看得沈延生心煩。
等人走到跟前,沈少爺早就擺出了一副不耐的神色,微微仰頭睨着趙寶栓。趙寶栓也不生氣,臉色挺好,瞥見人腳邊的兔子,想起瞎眼這兩天的交代,便問道:“又去遛兔子?”
沈延生:“怎麽,還怕我拿了錢就跑不成?”
趙寶栓:“你這話說的真生分,我既然留你,當然就是把你當兄弟看。”
當弟兄看?你跟你們家兄弟天天晚上睡一炕頭?那你怎麽不跟劉炮睡去!半夜還能相互捧捧臭腳!
看着對方臉上厭惡的情緒,趙寶栓補充道:“我讓瞎眼再加床被子,兩個人睡一張,太窄。”說完,他直奔屋頭,沈延生拎起地上的兔子也跟進去。
“你是打算在這屋裏長住?”
趙寶栓:“當然了,這本來就是我的屋子,不住這裏住哪裏?”
“你早不是睡東屋麽?”
“東屋讓人住了。”
沈延生半倚在門框架子邊,摸了摸懷裏的小兔子,輕佻的說:“讓人住了?東屋住的誰啊,新搶來的新娘子?”
句末那聲上揚的調子聽得趙寶栓耳根發癢,随即狹促的回道:“怎麽,你這是在争風吃醋?”
沈延生兩眼一瞪,“放屁”兩個字已經逼到嘴邊,不過他沒說出來,扭頭往院子裏去。
這個不要臉的胡子老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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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同床共枕,趙寶栓倒是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反倒是沈延生從起初的吊着心氣神不敢睡,到後面的沾床就着,似乎完全忘了當初洞房花燭的一屁股血。
有兩趟趙寶栓晚上回來晚了還看到他大敞四開的睡得橫七豎八被褥翻飛,毫無講究。
倆人同鋪之前,沈延生睡覺總是光着屁股,現在勉為其難的穿了一件褲衩,也不肯好好的穿完整。每次趙寶栓把他從熱炕邊上往裏頭搬,他不是露着半片屁股,就是露着一截腰——總引得這位血熱氣粗的大漢浮想聯翩。
跟禁欲派的沈少爺不同,趙大爺野性奔放,尤其是在女人的熱炕上,簡直熱情似火。仰面躺到炕面上,他想了想方才“吃醋”的假夫人。假夫人底下帶把,不是真姑娘,可自己可以留他做個真師爺。真師爺有點小本事,這麽陰差陽錯的落到自己跟前,還有不收的道理?
趙寶栓并不酷愛打家劫舍,說到底,他之所以會端上土匪這個飯碗,也就是為了個利字。要想在這鬧哄哄的世道裏站住腳,他得先把自己的下盤打穩了,當然,打下盤的工作,光靠劉炮跟馬二墩這樣的不行,還得要個心思缜密會來事兒的。思及至此,他魚打挺似的從炕席上坐起來,蹭到窗格子邊撩起個小角往外看出去。
院子裏,沈延生正彎腰往地上放着他的小灰兔子,躬身一起一落,屁股大腿立刻繃出兩道緊湊細致的線條來。
看着人追着兔子出去,趙寶栓有點惋惜,這要是個女人多好——念過書識過字,還能幫自己出主意鬥過對面的萬長河。
搖搖頭,他嘆道:可惜啊,實在是可惜。
小兔子蹦蹦跳跳,繞出院門就胡亂的抓着方向跑,沈延生跟在後面走幾步停兩下,遇到有游哨的喽啰連看都不看一眼。
喽啰看他趾高氣昂的跟着兔子進了東屋的院門,便在後面悉悉索索的發出議論。沈延生站住腳,忽的扭頭,喽啰正拿手指着他,一下定住,場面尤為尴尬。
喽啰戰戰兢兢,還以為這位假夫人要當場發飙,誰知道人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兩彎眼睛裏波光似的轉過些神采奕奕的光,然後開口對着當中的一個說:“你去幫我把兔子追回來?”
喽啰被這眉睫濃密的青年看的出神,頓時就跟應聲蟲似的連連點頭,彎着身子從人身邊過,還偷偷的飛了沈延生一眼。沈延生也不避也不躲,反而回應似的點點頭,當即弄得喽啰受寵若驚,連自己背在身上的槍被人摘去也顧不及。
等他覺出肩上一輕,後面的沈延生已經扛着槍托狠狠的砸上了另一個取笑他的。這位比較可憐,非但沒有得到美人的垂憐,還被美人踢倒在地,硬邦邦沉甸甸的槍托停不停的往身上招呼。
沈延生一言不發,蒙頭只是砸,使了全力連砸帶踹,砸得喽啰彎成只蝦米。
一看勢頭不對,東屋看門的幾個跑過來拉架,分工掰住沈延生的胳膊大腿,這小少爺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拖着後面的幾個人硬沖回去,又往人身上狠狠的蹬了兩腳。等到倒黴蛋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爬起來,行兇的也從那些人的桎梏中得到了解脫。
沒事兒人一樣的撣撣衣服,他神情自若,除了臉蛋上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的飄紅,烏黑發亮的兩粒眼睛還跟剛才一樣溫順柔和。
喽啰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皮肉之苦驚的說不出話,眼睜睜的看着沈少爺跟着小兔子揚長而去。
進到東屋大院,東屋住的是虞定堯。這小孩兒崴了腳行動不便,但是管不住一顆愛鬧的心,一時聽着院門口有大動靜,便免不了起着性子扒在窗格上往外面瞧。
人頭紮堆的地方正好在拐角,饒是他把腦袋脖子齊齊的探出去抻得老長,也只瞥見幾個撞來撞去的屁股和胳膊。
瞧不着熱鬧,小孩兒着急啊,急的恨不能自己的一雙眼睛長了腿會繞彎。可還沒等他真從眼眶裏探出手腳來,門口的一場風波卻驟然淡下來,伴随着忽然消止的動靜,他注意到院內的平地裏蹦蹦跳跳的躍進來一只灰兔子。兔子沒有方向,東鑽一頭西竄一下,後面跟着一雙幹淨的鞋。小孩兒把視線往上一拔,沈延生已經走到了窗戶跟前,臉上笑眯眯的打量他,眼睛鼻子嘴,沒有一樣不是好看的。
這不是仇隊長的那個壞朋友麽?
虞定堯認得,當初在柴房裏丢下他不管的就是這個人!
兩道眉毛往中間一擠,虞定堯氣哼哼的,重重的往回拽窗格,卻不想那糊着薄紙的木格讓人從外面掰住了。
小孩兒迷惑的仰頭看看沈延生,蘋果一樣圓溜溜的臉蛋在明亮的陽光裏顯得無比細膩。
“……你幹嘛?!”
鎮長家的大侄子,走到哪兒都自覺高等,尤其是趙寶栓還把他當貴客一樣的伺候着,所以對着眼前的壞人,他氣不短,心不虛,那語氣不善的話更是說的亮堂堂的。
沈延生抿着嘴笑,細細的打量他。
同人不同命,他們原本是一條線上的人,可現在卻硬生生的讓老天扯開一道大溝子。這小孩兒牛逼哄哄,還是個少爺,可他自己卻什麽也不是了。平白無故落進土匪堆,還讓個胡子老粗給睡了。
暗暗的在胸中聚起一團看不見摸不着的妒恨,沈延生臉上依舊溫柔如常。轉身彎到地上撿起自己的小灰兔子,他把那毛茸茸的小動物捧到了虞定堯眼前。
虞定堯在這山上憋了許久,又沒個人同他說話,瞟了一眼動嘴動耳朵的小兔子,他心裏也有點發癢。迎着陽光看沈延生,他的眼睛半眯着,濃黑的睫毛密密的擋在視線前面,露出裏面的疑惑與不解。
沈延生說:“兔子跑了,我進來抓兔子。”
虞定堯抖抖睫毛,視線在沈延生和他手上的兔子之間游走,最後從窗戶裏伸出手來,試探性的摸了摸小兔子背上光滑柔軟的皮毛。
“這是你的兔子?”
“是啊,可愛麽?”
毛茸茸的小動物往虞定堯手裏拱進去,小少爺悶了許久的心又被那暖融融的觸感撩起來。不由自主的在嘴角邊綻出朵笑,他似乎是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可愛。”
沈延生默了默,抓着虞定堯擡頭看他的時機說:“過兩天就宰來吃。”
一句話,登時把小孩兒的臉都吓綠了,嘴角的笑容還沒散開,眉心裏又湧出一股大喜轉大悲的糾結來。
沈延生無聲的笑笑,露出齊白的牙:“我逗你呢。”
借着只兔子打開話題,沈延生順利登堂入室。而虞定堯抱着可愛的小生物坐在炕邊,似乎也忘了跟自己一遞一句的人前些天還被自己歸在壞人的行列裏。
“你叔叔是羅雲鎮的鎮長?”
“是啊,我叔叔可厲害了。”虞定堯很自豪。仿佛是為了形容那一家的富碩,他歪着腦袋仔細思索,最後賣弄的沖着沈延生擠了擠眼睛,“羅雲鎮可是這附近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地方都讓我叔叔管着,你說他厲不厲害?”
沈延生附和似的點點頭:“既然你叔叔這麽厲害,你家的房子院落肯定很大很氣派了?”
“那當然,芙蓉街那一整片房子都是我叔叔家的,你過去随便一打聽……不對,也不用打聽,就挑街上最高最大的那個,那個就是。”仿佛是為了顯出落差,他扭頭看看這屋裏的結構擺設,最後嗤之以鼻的說,“總之好着呢!”
沈延生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繼續跟人打聽一些零碎的小事情,虞定堯也不避諱,長時間的沒人同他說話,他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最後把自己要去上海上學的事情也說了一遍,他忽然想起仇報國來。這個仇隊長吃了雄心豹子膽,等回去一定要叔叔好好的收拾他,最好撸了他的帽子再狠狠的揍他一頓,徹底趕出羅雲最好!
心裏咒罵,他嘴上也要說出仇報國的不好來,但是一想這位白臉的斯文人跟仇報國是舊識,便識趣的咽下了那些不太好聽的句子,轉而輕輕的問道:“……仇隊長呢?我跟他一起來的,這好幾天也不見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偷偷的下山去了?”
“他?……他好着呢,住在旁邊的院子裏,沒有下山。”
小孩兒摸着懷裏的兔子,看了看自己崴掉的一條腿說:“我怕他丢下我一個人偷偷的走了……我們在山上遇上土匪的時候就是,他想甩了我帶着東西自己跑,要不是半路馬摔了跤……他就真跑了。”
虞定堯的語氣裏透出股委屈,這意思仿佛是在告訴沈延生不是他跟仇隊長有仇故意說壞話,而是人家對不起他在先,他只是順道的發發牢騷。
沈延生和藹的摸了摸小孩兒的腦袋:“別擔心,現在沒事兒了,等你把腿養好,就能下山去找你叔叔了。”
虞定堯擡臉看看對方,覺得這個哥哥長得白白淨淨的十分讨人喜歡,在這山上看了這麽多又粗又髒的男人,只有這一個細巧玲珑,跟他是同屬一國的。他挺喜歡這個哥哥,但是又不知道怎麽稱呼人家,叫哥哥顯得不莊重,叫先生又太死板,于是他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我叫虞定堯,定是安定的定,堯……”
他琢磨半天,實在舉不出例子,就把懷裏的兔子往腿面上一放,拉過沈延生的手拿指頭在人手心裏劃出個堯字。一筆一筆劃完,他擡頭問:“你叫什麽?”
“……我姓沈。”
“你也是這山上的土匪?”
沈延生搖搖頭:“我跟你一樣,也是被抓上來的。”
虞定堯眼睛一眨,露出點相憐的神色來,抓住沈延生的手很老道的拍了拍:“別怕,那個大胡子說過兩天就放我回去,等我回去的時候讓他把你也放了!你跟我回我叔叔家,我帶你看看我叔叔收的那些個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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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