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劉炮應邀去沈延生屋裏打牌,順道捎上了馬二墩。這幫人平常沒什麽事做,娛樂活動不外乎說說葷段子推推小牌九。不過趙寶栓不許他們大賭,因為賭博這樁事情本身就帶邪性,賭得不好傷感情,感情傷得不好,壞和氣。沒和氣不團結,隊伍捏不攏抓不牢,更不要說帶。
劉炮不用帶隊伍,光跟着老大跑,老大的夫人發出邀請,哪有他不應的道理。叫上馬二墩一塊兒進到主屋,沈延生已經在桌子上安下了牌局。
落魄之前,這位小少爺活的可謂是滋潤萬分,七七八八的朋友一大堆,當中就有幾個愛玩兒又會玩兒的。年輕人聚在一起,不稀罕麻将牌九,只玩橋牌梭哈之類新鮮的西洋花頭。擺開局子備上點心,大家邊吃邊消遣,一收一放的錢財往來間,還會順道說一些細碎新奇的小新聞。這樣的場合,賭局本身所包含的輸贏概念也漸漸淡化,仿佛更多的凸顯出一個閑字,同一個趣字。
如此,打發時間,俨然成了一種風度和派頭。
不過現如今,這樣惬意的風度和派頭顯然已經遠離了沈延生,兩條腿盤在一張椅子上,他半個上身都靠在跟前的方桌前,袖子卷起來,齊肘露着胳膊。
南方小少爺本來就生的白皙,加上趙寶栓好吃好喝的供養,于是白的愈發有光澤。雖比不得十八.九的大姑娘,可那小臂肌理細膩線條柔和,也同清水漚過的藕節一樣新鮮誘人。
專心致志的對付着手裏的紙牌,在他面前,還分撥放着幾疊,一小堆一小堆,光有牌不見牌搭子,他這是自己跟自己玩起了熱身。
劉炮和馬二墩一前一後進屋,沈延生兩個眼睛盯着牌面根本連動都沒動一下。瞎眼上去幫劉炮拉開張椅子。劉炮一邊落座,一邊伸手從桌子上拿起張紙牌。
牌是新的,挺括堅硬,硬邦邦的繃着後背紅黑交錯的花紋。這是沈延生要瞎眼去堆貨的倉庫裏硬找出來的玩意,白堡坡的人不興玩這套零零碎碎的東西——規矩太多,不夠爽快。
粗粝的指頭摩挲着牌面,劉炮只分出顏色,分不清花色,邊上馬二墩也有點發傻的意思,于是兩個人就一齊成了沈少爺彰顯身份的對照物。
似有若無的在嘴角勾起抹小弧度,沈延生放下手裏的牌。看人數,只夠玩梭哈的,可看看眼前這對粗壯厚實的漢子,沈少爺又興致寥寥。紙牌邊放着幾摞亮锃锃的銀元,一指多高,小樓似的一棟連着一棟,可見賭資之豐厚。
這小子上山之前一清二白,平白無故的多出這麽些銀錢,那必定是從紮寶栓那邊要來的。
劉炮舔了舔嘴唇,未出聲先擺出一副半讨好的姿态。他知道這個小白臉在老大這裏地位重要,但到底重要到什麽程度他不清楚,或許就是養在腳邊暖暖床,再不然就是想留他出主意用。
要是第一種,那這位将來就是枕邊風,什麽時候正經八百的吹起來,功效威力自然不容小觑,可要是第二種,那這位就是準師爺,讨好以下準師爺總不會有錯。
思及至此,劉炮笑微微的開口道:“學生哥,你這是要開洋局?”
沈延生睨他一眼,雪白的手指把面前幾堆紙牌攏做一把,慢條斯理的翻洗,反問道:“小貓小狗似的兩三只,開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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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炮道:“你要是玩派頭排場,我再往屋裏叫人就是了,你要是想玩點什麽新鮮有趣的……”說着,他轉着眼珠瞥了一眼邊上的馬二墩,低下聲音道,“……那這幾個人也就夠了。”
沈延生說:“怎麽夠,我想玩橋牌,得四個人才能成局。”頓了頓,他問道,“仇報國呢,怎麽不把他也一起帶來?”
劉炮:“他不好帶,我也帶不動,不然讓瞎眼坐下湊個數?”
劉炮不管什麽橋牌路牌,只是仇報國這個人是真的動不得,包括東屋那個嬌嫩吵鬧的小少爺也一樣動不得。照理說,這樣的大人質滿應該關在柴房裏一頓折磨,然後砍下個手腳來送回羅雲去狠狠的訛上一筆。可趙寶栓卻按兵不動,不但不關押,還當客人似的供着,平日裏除了安插眼線暗中盯梢,基本就跟被圈養起來又閑置不用的騾子馬駒一樣,一日三餐不少,還有片大小有限的院落可以曬曬太陽散散步。
這俘虜當的,可稱得上奇葩。
然而這葩就是再奇,都是趙寶栓肚子裏結出的花骨朵,他劉炮只是杆槍,憑着義氣指哪兒打哪兒,在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之前,他是懶得管這許多的。沈延生邀牌局,他就應,至于仇報國,這不在他的義務範圍內。
聽着劉炮直白的推辭,沈延生用視線斜斜的掃了一眼桌子旁邊的小眼睛跟班。小眼睛看着乖順,兩只眼睛黑咕隆咚的瞧不出眼神的方向。一聲不響的在屋子裏站了好半天,他看起來毫不關注,可沈延生知道,這小子正從他兩道細細長長的眼皮後面注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趙寶栓不在,白天就有這小跟班盯着自己,雖說不是長久的跟蹤,可處處行蹤詭秘,仿佛到哪兒都能看到那顆青皮瓜似的腦袋。
盯着對方實在算不上美觀的發型,沈延生在心裏發出感嘆,這頭剃得可真憨啊,憨得簡直有些發醜。
“算了。”他嘆氣,有些不大高興似的,擡手從那一堆銀錢裏捉起幾個壓到面前,“賭牌九。”
收起紙牌換上骨牌,三個人随即熟絡的玩起來。沈延生不太精通,打得也慢,總要看看算算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的攤出來。劉炮和馬二墩盯着這位學生哥從白臉變紅臉,又從紅臉變成白臉,一會兒工夫,人竟是出了一額的熱汗。
指頭扭開領口,沈延生露出一截白生生細溜溜的頸子。他頭發有些長了,烏黑的從腦後蓋過來,掖了幾縷在領子裏,因而愈加顯出他透亮的白。
劉炮閑瞥一眼,本意是督促人趕快出牌,卻被人喉間下咽的喉結引住了視線。鼓動的器官上下一滑,他就覺得自己嘴裏心裏隐隐的泛出一股酥麻麻的癢來——這是煙瘾又犯了。
一手攥着牌,他探到後背摸出那柄不離口的煙杆,還沒開火,已然引來了沈延生的不滿。
“要抽出去抽,熏得我這一屋子都是臭的。”
沈延生說着話,分出條長腿伸過來蹬了一腳劉炮的椅子,劉炮當即笑嘻嘻的松了手。
“打完這把再說。”
因着牌技不精,饒是劉炮和馬二墩恭維似的順着他打,沈延生手裏的銀元也流水釋沙似的抓不住。一會兒工夫就輸出去一指高的規模,窘得兩位有意拍馬卻不得門路的尴尬萬分。
越玩越熱,越熱越玩,等輸到第二根指頭過半的時候,沈延生有點疲了似的把骨牌往桌子中間一丢,順道把自己手邊的銀元也撫倒了。
“晦氣!”他嘟嚕着罵,語氣惡狠狠的仿佛是心有不甘。劉炮察言觀色,立即把贏到自己這邊的錢又推送回去,嘴裏哄道:“學生哥,小玩兩把也就是圖個樂子,你何必這麽較真呢。”
沈延生不理他,連他退還的銀錢也不理睬。捉起一粒白亮滾圓的銀錢擺到眼前,他前後正反的仔細看,看到最後又說了一句:“晦氣!”
劉炮樂了,手氣不好還跟錢過不去?
“小眼睛。”沈延生站起來,“你給我去端盤水進來,我洗洗再玩。”
瞎眼低頭應下,退到門邊,轉身備置臉盆去了,剩下劉炮和馬二墩一臉無奈——怎麽上過學的人也吃這套迷信的東西。
正感嘆,這時候聽沈延生說:“劉炮,你能弄到紙鈔麽?”
紙鈔?那不還一樣都是錢?
“能。你要多少?”
沈延生從椅子前出來,走到角落裏摸出一個大包,沉甸甸的砸到桌子上:“幫我把這些全都換了。”
劉炮伸出指頭,在布包上撥開個小口子,回道:“怎麽,這錢跟你犯沖?”
沈延生:“這錢不好伺候,你們老大又不能專門騰出間屋子來讓我擺。”
嫌來嫌去,原來是嫌這私房錢不好存放。劉炮了然一笑,說:“包在我身上,你什麽時候要?”
“能快就別給我慢,省的天天看着心煩。”
洗過手重新開,沈延生還是一樣的手氣臭,非但沒有一點翻本的趨勢,還像中了邪似的越輸越兇。輸到最後,桌子上那一大包現錢也易了主。
劉炮和馬二墩一路撈錢,看着假夫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便稍微意思意思的輸了兩把。
一來二去玩到天快擦黑,從沈延生屋裏出來,劉炮手裏多了一捧錢,這錢是沈延生來白堡坡的第一桶金。把個布包揣進懷裏颠了颠,他心說這假夫人倒挺有意思,費這老勁的非要明錢轉暗財,就不怕自己真的給吞了?
兩個人穿過院門徑直往外走,憋了一路的馬二墩忽然扭頭問道:“二頭,你說這個事情,要不要告訴大哥?”
“什麽事?”
“……就是,就是換錢的事啊。”
劉炮:“你琢磨着說還是不說?”
馬二墩想了想,不知道是沒有結果,還是在心裏劃了個否定的答案,他看着劉炮搖了搖頭。
劉炮笑而不語,摟小孩兒似的摟着懷裏那包錢,對着這位不夠機靈卻足夠忠心的下屬同樣做了個搖頭的回應。
送走兩個半吊子的牌搭子,沈延生的心情看起來極其糟糕,一桌子骨牌揉得七零八落,中間還混着所剩無幾的現大洋。瞎眼怕他發脾氣,主動避出院子去,沈延生一個人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兒,終于從桌子前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兩步,他忽然收起那副怨怒的表情,做了個輕松的微笑。
坐着摸了一下午骨牌,他屁股都麻了,不過這麻得值得。劉炮要是乖乖的幫他把錢換過來,那最省心,要是敢私吞,他就借着瞎眼的小眼睛要趙寶栓收拾他。反正橫算豎算,吃虧的都不會是他沈延生。
走到門口,瞎眼在院子裏喂他的灰兔子,蘿蔔菜葉擺出好幾樣,夥食倒是很豐富。沈延生走上去,先是用手攏住兔子順滑的脊背從上到下的撫摸幾趟,忽然從底下揪住一條後腿掀起來。小灰兔子失了平衡,嘴裏嚼着菜葉子跌了個倒栽蔥,在瞎眼面前撲騰了幾下,就讓沈延生提什麽似的整只提到了眼前。
沈延生兩只手,一邊捉住一條兔子腿,小灰兔子被擺成個金鈎倒挂的姿勢。小東西慌亂的揮舞着一雙前爪,在他手裏扭成了一團毛茸茸的灰色雲朵。雲朵皮毛松軟,露出粉色皮肉的屁股後面鼓着兩塊粉色的肉片。沈延生又往它同樣粉紅平坦的肚腹上看,沒在上面發現哺乳用的器官。
這是只公兔子——他暗自下判斷。
瞎眼站在旁邊,看這位白白淨淨的盯着兔子屁股兩眼發直,不知怎麽的就有了點小騷動。想起劉炮說這學生跟大老睡過,他便不由的要做一些下流的聯想。難道這位天生就跟女人一樣需要東西打磨才會痛快?
情不自禁,瞎眼看着沈延生的臉咽了口唾沫。而這時候沈延生也研究完畢,輕輕巧巧的把整只兔子抓在手裏颠颠分量,他擡着頭仿佛是仔細思考了一陣子,然後小聲嘀咕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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