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趙寶栓的屋裏燈火通明,劉炮和仇報國各站一邊,兩個人臉上都挂了彩。不過仇隊長這邊更嚴重些,臉腫了,鼻子底下還流了一道長長的鼻血。
趙寶栓坐在房中的一張椅子上,視線不住的往這對剛剛還在抱團鬥毆的男人身上掃,掃到後面,他一眼叨住躲在陰暗角落裏的虞定堯。小孩兒臉上掴着五個指印,縮手縮腳的站在那裏抽鼻子。
“說,怎麽回事兒!”
仇報國道:“他欺負我家侄少爺。”
“嗯?”
劉炮擡眼,瞥見老大正看他,便站出來理直氣壯的說:“我不過是去給小少爺送了趟飯,這狗娘養的竄上來就咬人!”
話未完,仇報國甩着鼻血又撲了上去,劉炮低看他,閃身往他肚子那兒踹出一腳,登時把仇隊長踹了個仰面朝天。
噗的一聲響,大個子落地也是個大動靜,一身皮肉砸在地上,聽聲音都能覺出痛。仇報國罵罵咧咧,虞定堯則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小步,然後臉色蒼白的抖了嘴唇。
劉炮不解恨,因着自己這一樁好事讓人壞了興致,走上去抓住仇報國就要接着落拳頭,然而趙寶栓手一擡,把他制住了。
“有話好好說,仇隊長是客人。”
不僅是客人,現如今地上這位鼻血橫流的還算自己半個同盟。趙寶栓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他白白的供着這一大一小連吃帶喝,當然有用到他們的時候。晚上,他在前面擺了幾桌酒,不為別的,就為了給仇報國撐這個所謂“客人”的面子。
面子雖說是撐出去了,不過該打臉的時候還是要打臉。他幫着仇報國出這一道衷心護主的妙計,卻也要旁敲側擊的震攝對方。
此時端起手邊的茶碗,他慢悠悠的吞了口茶水潤潤喉,然後對着角落裏的虞定堯招了招手說:“小少爺,你過來。”
虞定堯畏畏縮縮,像是提防着劉炮再動他,挪着步子走到趙寶栓身邊。
“說說,到底是什麽事兒?”
伸手把小孩兒拉到自己跟前,他一條手臂搭在人肩上,硬掰着那具正處于抽芽時期的軀殼架子扭向劉仇二人,然後補充道:“這兩個打紅了眼,我不聽他們的,聽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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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氣氛,瞬時有些沉默,趙寶栓仰着頭看虞定堯,虞定堯卻只敢把目光定定的鎖在自己的鞋面上。他發現自己居然是把左右兩只腳的鞋給穿反了。這不怪他,剛才那一通大鬧特鬧簡直像場噩夢,噩夢驚醒,他的魂卻尚未歸位。此時腔子裏捂着顆心咕咚咕咚跳個不停,他捏了捏冰涼的手心,慢慢的把視線調轉過來,對着趙寶栓說:“我的腿好了,你放我回去吧。”
趙寶栓一愣,随即和顏悅色道:“怎麽,你就真的無話可說?”擡手指了指那兩個衣衫不整的,他問道,“仇報國可是你帶上來的,如今你的人把我的二當家給打了,你就不想給個說法?”
說法,他一個小孩兒能給什麽說法?
趙寶栓這番話本不應當是大人同小孩兒講的,他也不是有意的刁難這個鎮張家的大侄子,而是單純的想試試這小孩兒到底什麽心思。劉炮幹了什麽,他心裏明鏡似的清楚,小孩兒要是不管不顧的嚷嚷,那這事就好辦。可如今人家非但不嚷,還像有意隐瞞似的只字不提。看來這個少爺,不是嬌橫這麽簡單。
虞定堯眨了眨眼睛回答道:“仇隊長可以留下,随便你處置,不過你得馬上就放我走。”
話一出,仇報國頓時大夢初醒般的回了神,仰起一鼻子血作驚愕狀,那血還在滴滴答答的往外冒。
“侄少爺!你這話什麽意思!”
虞定堯不搭理,甚至連視線都沒擡一下,扭身向着趙寶栓說:“他打了你的人,我就留他給你還個公道。”
趙寶栓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爺哥,半晌忽然笑起來,邊笑邊說:“小少爺,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做我這行,殺人越貨就是吃飯的生意。可你也看見了,我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東西,我搶了就是搶了,畢竟手底下還有好幾百的兄弟。人出力,我就得管他們活路,就像你叔叔養着他的保安隊,這道理,你肯定懂。”
小孩兒抿着嘴聽,到這裏點點頭,說:“你沒殺我。”
“對,我沒殺你。”趙寶栓道,“可你知道這裏面的原因麽?”
原因虞定堯當然不懂,他心裏想說是你借着我叔叔的面子,可嘴上卻不敢說,掀起睫毛望着趙寶栓,他看到這個大胡子面目鎮定,而且說話的時候,語氣裏沒有一絲一毫說笑的意味。
“哪行哪路都有規矩,可我這個當家帶頭的,卻為你們壞了規矩。肉票抓上來,不出幾天就是要殺的,我沒殺你們,還供你們吃喝。你說這是不是壞規矩?”
虞定堯點點頭,趙寶栓便在他身邊站了起來,高高大大的一堵黑影長長的從腳底貫出去,直指了仇報國的方向,邁步向前,他嘴裏的話卻是峰回路轉,“不過……這規矩到底是死規矩,人卻可以活一活。再大的規矩到了活人面前,都要破例。就像我不殺你,那是看你叔叔的面子,可殺不殺仇隊長,這就得看你的面子。”
我的面子?我的面子也能救命?
趙寶栓問:“小少爺,你怕不怕死?”
“……怕。”
“是人都怕死。仇隊長也是人,他當然也怕死。我知道你心裏忌恨他,可遇上難事,你不也一樣抛下他麽?”
虞定堯說:“他是我叔叔的手下,死活都跟我沒關系。”
“沒關系?那你的死活又跟他有什麽關系?”
回轉身,趙寶栓慢慢的踱回小孩兒面前,然後微微拱身正視了他睫毛顫顫的目光:“到了我這兒,你的死活跟他有什麽關系?”
一番話煞有其事,說的虞定堯頓時沒了言語。趙寶栓沒把話點破,他卻隐隐的聽出這其中的含義——今天晚上這一架,仇報國是無須為他打的。他要是明明白白的把事情的原委展出來,依照大胡子這麽明白事理,肯定也會站在自己這邊。但是他不想說,也不能說。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那裏生得比別人小,這是個難以啓齒的秘密,他誰都不想透露。可偏偏就是今晚上,劉炮一句下流的玩笑話就把它給挑破了。
仇報國之前害過他一次,可嚴格的說,這回又是救了他一次,一好一壞加在一起,正好湊成個将功補過。
強忍住臉上火辣辣的痛楚,虞定堯扭頭看了一眼鼻血滴答的仇隊長,然後轉回來對趙寶栓說:“……你放我們回去,回去之後我一定要我叔叔來謝你。”
白堡坡的熱鬧告一個段落,而此時,距離沈延生離開白堡坡也已經過去了好些日子。比起前兩位的驚心動魄,這位顯然是春風得意,已然忘卻了當初在山中處心積慮的時光。
帶着一箱子錢,他先是找了個口碑極佳的師父給自己理了個時興的頭,又拐進成品制衣鋪裏給自己置辦了一身好包裝。末了住進一家低調幹淨的小飯店,才算暫時性的落了根。
吃飽喝足,沈少爺躺在飯店的浴缸裏浸頭又泡腳,手邊的托盤裏擺着一杯新鮮好聞的果汁。
房間裏有唱片機,依依呀呀的轉着一張唱盤,為了接聽方便,他沒有關浴室的門,直進直出的幾間屋子彼此貫通相連,很快便被唱盤裏婉轉甜美的歌聲充滿了。
神清氣爽,他張嘴一口一口的用舌尖品着果汁,因為整個身體都在熱水裏浸着,所以絲毫不覺得冷,不但不冷,還有一種暖融融的欣喜與舒暢。兩種情緒随着周身的水波蕩蕩漾漾,他真是悠閑自在到了一定的程度。
浴缸旁邊有副金屬的衣服架子,那架子一人多高,本來是用來挂浴衣毛巾的,然而現在卻大材小用,只是空蕩蕩的擺了一片肚兜在上面。肚兜洗過熨過,顯得十分平整。而沈延生就一邊喝果汁,一邊盯着自己的肚兜來回看,仿佛能從裏面看出花來。
我是自由了。他想。
不過自由只是第一步,他的生活現在才要開始。
徹頭徹尾收拾幹淨,他在飯店門口攔了一輛人力車,趁着夜色匆匆的往羅雲的鎮西走。
剛到羅雲的那天,他就給北平的親戚寫了信,信上并沒有說自己一家落難的事情,而是簡單的幾句問候。遣詞措句适當有理,他這封信寫的可有可無,然而從作用跟意圖上來講,卻又極其必要,他打算先借這個形式打探打探北平那邊的情況,然後再根據返還的信息來決定自己要不要繼續北上。
白天沈延生從鎮東的衙門前過,看見衙門門口貼了張尋人的告示。找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在白堡坡見過的那個小孩兒虞定堯。畫告示的人肯定是個蹩腳畫手,因為那畫像根本連五成的相似都夠不上。不過細想,這也無需畫的惟妙惟肖。在羅雲這樣的小地方,鎮長家的大侄子,有誰會不認識呢?
看過告示,沈延生依舊是心靜如水,告示上的賞金雖然數量豐厚,但這筆錢賺的過于麻煩。他想好了要同白堡坡的那個大胡子劃清界線,如今這一刀已經切下去大半,斷沒有再續回去的道理。
人力車拉着沈延生走街串巷,車夫是個身材壯實的小矮個,腿不長,跑起來卻是很快。車頭的鈴铛叮叮當當,順着青石鋪就的鎮道一路灑過去。
夜色下,羅雲鎮還是一派太平繁榮,不過比起白天的熙攘,晚上的鎮子多了幾分恬淡與悠閑。臨街相連的門臉一家挨着一家,有做夜生意的鋪子,也有因着老板勤快而持續開到月亮升空還不肯停歇的。沈延生在中途的時候跳下車去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栗子香甜,熱乎乎的用一個紙袋裝着,揣在懷裏,他忽然有點思及往昔的小感傷。
家人,他是沒了,朋友,仇報國這樣的還算不上,仰面靠進身後的車座裏,他晃晃悠悠的發現,自己原來真可以說是舉目無親了。
不,他在北平不是還有親戚麽,所以嚴格的來說,這個“無”字還有待商榷。
默默在心裏把那一房遠得幾乎沾不上關系的遠親掖進家屬關系裏去,他從紙包裏摸出個栗子,放進嘴裏咬碎,一點一點慢慢的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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