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羅雲鎮西面,是一片繁華熱鬧的地段,不過這塊地方白天有些寥落,只有在落日西沉的掌燈十分,活絡的人氣才會随着檐腳的燈籠一起星星點點的聚攏蓬勃.起來。

在這燈火攢動的熱鬧當中,夾着一條綿長蜿蜒的小街,這條小街一路挂起火紅的長燈籠,紅紙蒙蒙的透出裏頭搖曳暧昧的燈火。沿街兩排高樓全帶着雕花裝飾的大窗戶,樓門裏外花枝招展的站滿漂亮姑娘。姑娘們一個個粉白臉蛋楊柳細腰,手帕絹子一甩便香風陣陣的帶出點騷情,撩的那些本就心有不軌的過路漢鼻頭作癢褲裆發緊,這就是羅雲最有名的歡場聚集地——尋香一品街。

人來人往的花樓酒影間,公子少爺們摟着姑娘坐在一堆莺莺燕燕當中,親這個一口摸那個一把,好不惬意。

然而就是這香粉撲鼻風月闌珊的地方,今天卻忽的攪進來一群整裝齊備的軍人。腳步齊踏踏的,這些人分成兩列小隊,一隊守住樓門,一隊則順着樓梯和走廊,一層一層的向上盤查。

盤查的隊伍末端,跟着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這男人穿身淺灰色的保安隊制服,平淡的五官在帽檐的掩映下,露出一雙鷹鹫似的眼睛。

走到敞開的門前站定,他目光筆直的向屋裏掃視一周,這就有個小兵快步的從那幾桌略顯驚慌的男男女女中間走出來,響亮清晰的向他作彙報。

“報告隊座!這裏并無異常!”

男人點點頭,調轉目标,接着往後面的房間走去。一列小兵動作迅速,還未等他到達目的地,已經沖開了第二間房門。

這是保安隊的例行檢查,一個月一次,專門在酒樓妓院煙館等聲色場所對陌生的流動人口做突擊檢查。誰都知道,這其實是趟肥差,打着公務的名義,義正言辭的搜刮一點民間財富。

男人在回廊上停住腳步,他實在是對這種紅紅綠綠的地方沒什麽興趣。意思意思看過幾個房間,他懶得繼續理會。及至小兵們的列隊不斷向着深處的房間挺進,他也悠悠然的轉過身,用雙手撐住半人搞的圍欄,把視線投向那燈火叢叢的鎮中心。

這男人姓熊,叫熊芳定,現在是羅雲鎮保安隊的副隊長。

幾個月前,隊長仇報國依照鎮長的吩咐去北邊護送煙土,這一番時日,卻是連人帶貨的蹤跡全無。有傳聞說仇報國在白家岙讓人連鍋端了,可半死不活的這麽些天,既沒有确定的情報,匪幫那邊也沒有來人捎話遞信。上一任隊長生死不明,要是擺在平常,這是一樁大事,畢竟群龍無首的日子不能長久,沒有隊長,再扶起一個走馬上任,天經地義。

然而熊芳定左等右等,直到把兩邊屁股都坐出老繭,都沒把鎮長的升職委任書等來。什麽原因,論資歷論身份,仇報國不在,能頂上隊長位置的,就只有他熊芳定。可姓虞的老頭卻遲遲不肯把這頂副的帽子給他扶正!不但不扶,還指責他沒有盡到工作職責。

原來,幾乎是前後腳的工夫,仇報國一走,鎮長家的寶貝侄子虞定堯,也神奇的失蹤了。饒是尋遍附近幾個大的縣鎮,都沒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如此,好端端這麽個小孩兒竟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侄少爺貪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這小孩惱人難纏,一時找不見,他們這些拿錢幹活的倒也沒有一個真的着急——反正不過是個淘氣的小孩兒而已,死了是命,沒死,他自己鬧夠了玩累了自然會回來,何必這樣興師動衆的問責!

憋屈的窩了幾天,他今天忽然把人拉出來作檢查,檢查的目的很簡單,一來洩火,二來立名。因為這工作在以前都是由隊長在做的,所以他這一記越俎代庖便是對那些想要借機上位的一種警示。然而這麽做的同時,他又有十足的理由,虞定堯不是失蹤了麽,這種人際混雜的地方也是線索蹤跡的一處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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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正言順,熊芳定把這一越權的工作做到了頂,一間房一間房的盤下來,等小兵們把工作做得差不多完全,他也慢悠悠的回到了樓下的一處偏廳裏。

偏廳是這家最為幽靜閑适的地方,沒有如雲似海的香脂玉粉,也沒有颠颠倒倒的糊塗客人,除了簡潔的桌椅擺設,就連牆壁和房頂都是幹淨雅致的。

熊芳定在張圓桌旁坐下,一直候在一旁的老鸨便殷勤的走上來為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遞上去,這老女人笑道:“熊隊長!您來也不說一聲,我好叫人專門給您收拾一間屋子辦公用!你看現在這手忙腳亂的,要是有什麽地方照顧的不周正,我這怎麽過意得去呢!”

熊芳定身姿筆挺,由着老鸨說恭維話,卻沒有去接對方手裏的茶杯,轉手從桌面上重新揭起一只,他胳膊杵在桌面上,就這麽淩空舉着。

老鸨見狀,僵了一臉的笑,可還硬擠,放下手裏的茶水又要去追熊芳定手裏的那個,不想人手一擡,還是躲開了。這時候從門外進來一個面目清秀的士兵,走到熊芳定身邊,他駕輕就熟的接下杯子,先是用茶水燙了一遍杯口和內壁,然後再斟了半杯遞到這位目光炯炯的上峰手裏。

老鸨一時尴尬,說了兩句客套話便主動自覺地退了出去。這位準隊長沒有仇報國那樣油滑的脾氣,她識趣的還是不要硬往人鐵面上撞,要真撞出什麽麻煩,恐怕兜也兜不住。

及至老鸨步履匆匆的離開,小兵們押着七八個可疑人員,以隊列的形式進入了偏廳。一行人扭扭擺擺,當中有衣衫不整的,也有面紅耳赤的,這都是常态。見着熊芳定,有人開口就想解釋自己的身份,但一遇上帽檐下的那雙眼睛,便一個個啞炮似的閉了嘴。

熊芳定漫不經心的喝茶,眼睛順着這一行人慢慢的掃過去。都是男人,高矮胖瘦,長相各異,可沒一個長得順眼的。放下茶杯,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先發布一段含有教育意義的講話。然而就在他遣詞造句的時候,又有小兵押着個人送了進來。來人邊走邊罵,雖沒有一句粗話,可聲音很大,擲地有聲。

熊芳定聞聲望去,發現對方是個面目俊朗的青年,皮膚白白淨淨襯着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顯得分外精神。

青年在小兵的推搡下站到隊列裏,立刻就鶴立雞群的成了那一衆嫖客中的獨秀一枝。只見他狠狠的盯了後方一眼,轉回來聲色未變的說:“我都說了我只是個路過的!你們要抓人,也不是這樣不問不看就随便抓的!”

熊芳定坐在椅子上沒有動,饒有興致的盯住眼前的青年接茬說:“哦?那我問問你?”

青年一挺胸。

熊芳定說:“你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往哪兒去,經過這裏又是為什麽?”

青年說:“我叫沈延生,南邊蘇杭一帶的人,這趟是去北平投奔親戚,路過這裏只是歇腳。”

一句一答,青年說的十分順暢,期間面色如常也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熊芳定揉了揉手裏的杯子,忽然擡頭問道:“歇腳,怎麽歇到這勾欄院裏來了?”

沈延生臉一紅,嘴角的線條也微微繃緊。他不想作多餘的解釋,因為越描越黑。

熊芳定目光直直的在他臉上盯了一會兒,覺得這位在樣貌和氣質上都與這荒淫無度的大環境南轅北轍。不過誰說長得漂亮的公子哥就不能出來嫖妓呢?

暗自在心中替這位覺得惋惜,他收回目光,開始慢條斯理的說那一番斂財前的客氣話。洋洋灑灑的說完,他從制服口袋裏摸出一塊懷表,低頭看了看時間,然後手一揮,把剛才為他端茶倒水的年輕士兵叫到跟前。士兵在他面前伏下半身,耳朵正對了這位副隊長的嘴,悉悉索索一通交代,最後一屋子人恭恭敬敬的沖着翩然離去的熊芳定作了個送別禮。

副隊長一走,可疑份子們便被統一的聚集到某間小屋裏。各自報上住處和姓名,然後有人照着地址去送口信。沈延生排在隊伍最後,心裏也是焦躁難耐的萬分着急。早知道今天會遇到這樣的倒黴事,他就該留在飯店裏聽聽歌看看報紙,心血來潮的跑什麽歡場!

懊悔的同時,他又無計可施,怎麽辦呢,他一個人住,就是報上地址也不會有人來保他。難不成要他帶着這幫土匪似的士兵一起回酒店,再親自送錢出來?這不妥當,也不安全!可要是硬犟着不說,這幫人也不會輕易饒了他,他剛從一個監獄出來,這就馬不停蹄的直奔下一個牢籠,這怎麽行!

一籌莫展的時候,從門外進來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青年。青年作一身體面潔淨的西式打扮,頭上還帶着一頂呢制的小禮帽。

進到房間裏,他先是在那堆等着登記的人裏看了看,然後走到一個士兵旁邊,同人低低的耳語兩句。士兵帶着他來到登記用的桌前,這位體面的小哥神色安然的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支票,然後回頭指了指隊伍末端的沈延生,又轉回去和那位管事說話。

管事接下支票,臉上笑眯眯的,沒說兩句就揮着手把這位小先生打發走了。

小先生便步伐翩翩的來到沈延生面前,微微躬身之後,朗聲說道:“少爺,我們走吧,老爺他們都在飯店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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