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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還不到兩年, 惠明又回到了乾德殿中,只不過她如今并不是之前的禦前女司,而是頂着七殿下貼身大宮女的名頭。
今個是七月七, 若在以前, 這個不大不小的節, 宮中也會好好熱鬧一番,只是這幾日裏,陛下“病”的越來越是厲害,宮中自然也沒了過節的心思,一整日都是靜悄悄的過了下來, 直到日頭西移, 眼看着天黑, 在長興宮當值的王嬷嬷, 卻得了吩咐,說是陛下要召七殿下過去。
七殿下去面聖,身邊或是王嬷嬷,或是惠明, 總是離不得人的, 可是王嬷嬷上次風寒高熱,這兩年來雖也一直在将養着身子, 可拖得太久, 到底還是傷了根底,落了個燥咳之症,常常便會忍不住的咳嗽不止, 若要去面聖,總是有些不便。
因此商量過後,便幹脆叫惠明帶着七殿下來了這乾德宮。
“陛下還在服藥,你且再等一陣。”私下無人處,蘇瑾的聲音水一般的溫柔體貼。
因在乾德殿裏,惠明也不敢說得更多,這會兒心中雖還有些擔心,卻也只是點了點頭:“我無事,公公不必理我,再耽擱了差事。”
蘇瑾搖搖頭:“不必,陛下原本就吩咐我來瞧瞧你們,小殿下可還好?”
知道要面聖,惠明在帶小殿下來之前,特地拿了一本前朝有名的殘局圖給他看了,這會兒七殿下雖也乖巧的立在一邊,但實則目光空洞,整個人都沉浸在了棋譜之中,壓根就沒有理會旁的。
雖然這樣在禦前行禮回話時會顯得有些癡傻呆滞,但不論如何,總比被吓着以後大喊大叫要來的好得多,因此惠明這會兒低頭看了看玉雕般一動不動的小殿下,便點了點頭:“只要沒人與他拉扯吵鬧,便都無事。”
這一年多來,蘇瑾也從惠明口中聽說過不少七殿下的情形:“放心,陛下寝殿并無旁人,陛下如今,應當也沒什麽心思與殿下多言。”
惠明點點頭,瞧着周遭沒什麽人,便露出了幾分随意的親近之色,關心道:“今個當差可累?”
蘇瑾的面上也越發的軟了下來:“還好,等會咱們一同回去。”
惠明便也是一笑:“好,我等你。”
兩人正閑話間,外頭元寶過來傳了話:“陛下吩咐殿下進內。”
蘇瑾與惠明聞言都正了面色,蘇瑾當前,惠明帶了七殿下随後,規規矩矩的進了寝殿之內。
惠明自從離開禦前,也有許久未曾見過宣德陛下,如今一眼看去,果然,與上輩子的這時候并無太多差別,因着患病,一下子瘦了不少,但因瘦的太急,皮子都掉了下來了一般,松松垮垮的垂着,看着頗有幾分吓人。
惠明沒敢細瞧,看着陛下在宮女的攙扶下直起了身,便連忙拉着七殿下跪地請了安。
小殿下還是滿面怔怔,但許是這個動作也是習慣了的,在惠明的拉扯下并未反抗,無知無覺一般的跪了下來。
陛下坐直身,喘息了一陣,眯着眼睛打量了地上的小殿下一陣,便好似看不清一般,示意再上前。
惠明見狀,先起了身,仍舊在七殿下耳邊不急不緩的解釋了他們要再往前行幾步,叫陛下好好瞧瞧,甚至還頂着陛下的目光硬是耽擱了十幾息功夫,直等着七殿下的眼珠子轉了轉,明顯聽到了,這才繼續行到了龍榻前,直起了身子跪下。
一旁的雲華餘甘識趣的舉了燭火來,将小殿下照的更清楚了些。
餘甘是知道小殿下情形的,雖然聖命難違,但卻也有意避讓了些,直将胳膊伸的長長的,人卻盡力離遠。倒是雲華,她并不知情,便照的丁點不曾顧及。
惠明的心頭一跳,轉眼看去,顯然,小殿下對這兩人的靠近也有幾分緊張,面上還不顯,可手下卻又一下下的數起了佛珠。
陛下瞧着就這般一目不錯的盯着小殿下的一舉一動,半晌,方才聲音低沉的開了口:“你可還記得朕是誰?”
小殿下像是聽不懂一般,還是不說話,只手下的佛珠卻轉的更快了些。
陛下又等了半晌,便似是又失去了耐心一般,擺擺手,卸了力氣,癱靠在軟枕上。
伴着陛下這動作,雲華與餘甘退下,一邊陰影裏,卻又行上來一個身形略帶些佝偻的白發老人,躬了躬身,便徑直屈膝,向着七殿下的手腕摸了過來。
被忽的帶到了這陌生的乾德殿,又被這麽多人專注的盯着,七殿下能冷靜的待到現在,都已是多虧了之前那殘局譜吸引了他大半的心神,再加上惠明與王嬷嬷這些年的小心照料了。
此刻,這老人一聲不吭,這般突然的抓過來,七殿下被吓了一跳,猛地一躲,便朝着惠明這邊倒了過來。
惠明心下一緊,直起身抓住了七殿下,一手撫着他的背後,連忙安撫:“沒事,殿下不怕,那是太醫,來給殿下診脈的,之前殿下不是經過嗎?只是摸摸脈,沒事沒事……”
沒錯,靠的近了,惠明便也看出這突然過來的老人便是太醫院的袁太醫,不但醫術高超,也深得陛下信任,陛下自從中風病倒開始,便常常出現在乾德殿內的。
惠明将這幾句安撫解釋的話翻來覆去的說了許多遍,直到看着七殿下略微平靜了些,這才轉身向着陛下又俯身行了一禮,帶了些不安的解釋道:“陛下恕罪,殿下自小被關于靜芳齋中,膽子一向小,若有生人貿然靠前便會如此,等得熟識了就好了。”
陛下面色威嚴,未置可否,過了一陣,太醫見小殿下在惠明的安撫下平靜了許久,便又重新靠了上來,只不過這次就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也虧的老太醫行醫多年,最不缺的便是耐心,這麽一點一點試探着,足用了近一刻鐘的功夫才終于将手探到了七殿下的脈搏上。
摸上了脈後,太醫診脈又費了一刻鐘的功夫,且除了診脈之外,還又不顧七殿下的恐懼畏縮,細細的瞧了小殿下的神情反應,甚至還與惠明問了幾個問題。
這些都罷了,太醫方才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與榻上的陛下拱手道:“回陛下,殿下雖心性有異,但身子卻是結實康健,于子嗣亦并無妨礙。”
子嗣?惠明皺起了眉頭,便聽着陛下又開了口道:“那他這癡症,可會傳于後人?”
老太醫回的很是謹慎:“臣不通啞科,只方才看來,殿下倒也并非癡傻……陛下這般英明,殿下這般,也只是湊巧罷了,并不常見。”
話已經說的這麽明白,惠明自然也聽懂了,只她還沒來得及震驚,陛下聞言之後,便又将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她:“我瞧着,小七倒是十分依賴你,你叫什麽?”
惠明頓了頓,只将自己的姓名說得格外清晰:“奴婢宋惠明。”
她離開禦前還不到兩年,陛下聞言面上果然露出了似有幾分熟悉一般的神色,還未來得及說話,一旁的蘇瑾便幾步上前,也跪了下來:“回陛下,惠明,便是當初陛下隆恩,随小人去了景巷的宮女,放出禦前後,便在康太妃的長興宮,分去服侍了七殿下…”
“是你們兩個……倒也好……”陛下這才恍然,看看蘇瑾之後,又垂眸瞧了她一眼,輕咳一聲,轉了話頭:“既然如此,你一會兒回去,便跟着蘇瑾,去挑幾個乖巧和順的宮女,好好教教,叫她們學學,日後好好服侍小七。”
滿打滿算,小殿下還剛到十三!
惠明心下震驚,可對着陛下,卻是不敢說出哪怕一句的質疑話語,饒是心中百般抗拒,這會兒也只得規規矩矩的叩頭應了。
宣德帝見狀,便扭過頭去,擺擺手,惠明見了,便帶了殿下恭敬告退,慢慢的出了陛下寝殿。
雖然出了殿外,但小殿下一時半刻的還緩不過來,手上的老佛珠攥的死死的,轉的飛快。
看着小殿下的這般情形,惠明沒有立即帶他回去,而是先領了他去側殿洗漱的隔間停了一陣,又叫了一個小內監,囑咐他在外頭守着,莫要輕易放人進來,也順道告訴蘇公公一聲。
好在都知道她是蘇總管的對食,乾德殿的內監們對這點小事倒也沒有為難的,都是個個殷勤的應了。
惠明又要了一杯水,在隔間裏耐心的等着小殿下徹底平靜下來,用了一盞茶,又順道洗漱了一番,等得外頭的天色已經全然沉了下來,這才算是好了。
惠明見狀,正準備叫人再與蘇公公傳個話,她帶了小殿下回靜芳齋時,蘇瑾卻是腳步匆匆,面色嚴肅的朝着她行了過來。
“先回去。”看着惠明出了殿外,蘇瑾先讓她與小殿下退了隔間:“出不去了,外頭出了點事,你們就在這等着。”
惠明心下一跳,便已又了些不好的預感:“這是怎麽了?”
蘇瑾與她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瑞王動手了。”
惠明倒吸了一口氣:“這才七月七……”說罷,卻又停了下來,這一回,因着她,蘇公公與陛下的選擇與舉動都已改了許多,瑞王的逼宮,從中元提高了幾日到七月七又算得了什麽?
更莫提,為了這一日,惠明也的确已等待/準備了太久,這會兒雖然與上一次略有了些不同,但惠明卻反而隐隐有了些放松之意。
上一次,蘇公公亡在了中元之亂裏,這一次,瑞王逼宮都已不在中元節了,蘇公公也必定會無事的!
這麽想着,惠明便又擡頭看向了蘇瑾:“現在情形如何?”
蘇瑾聲音平穩,甚至還帶了幾分溫柔的安撫:“放心,陛下早有準備,瑞王才剛剛動手,宮裏便早有應對,無事的。”
惠明的心只如被一根絲線懸在半空,可面上卻也是格外的平靜,她甚至還笑了笑:“好,那我就在這,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回家。”
聽了這話,蘇瑾的面色越發溫柔,他伸手壓了呀惠明鬓角的碎發:“好。”
惠明就這般站在原地,看着蘇公公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半晌,才又與七殿下一起躲回了側殿隔間。
側殿內未點燭火,在這一片黑暗中,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乾德宮從一片寂靜,到從窗外隐隐的響起了一些兵士的跑動與喊殺之聲,惠明面色不動的安撫着有些驚慌的小殿下,她的目光随着七殿下一下下的轉動着佛珠一顆顆的移動,便也忽的想到了什麽一般,也将小殿下之前送給她的那一粒佛珠拿出來攥在了手裏,可被懸起的心髒,卻是久久的不曾放下。
就這般,直到乾德宮重歸寂靜,東邊的窗棂外也又一絲絲的透進了一絲光亮,小殿下都已撐不住的在大圈椅上眯了過去,惠明卻還是一動不動,只認真的盯着窗外。
“惠明。”
隔間外的蘇公公剛剛進來時,惠明一時間甚至都未曾反應過來,直到那清俊的身影走到了她的面前,蘇公公溫熱的手心也輕輕撫在了她的額角,惠明恍惚之間,才像是終于走出了一個纏繞了她多年的噩夢。
她微微擡頭,分明是想笑的,可一開口,聲音裏卻莫名的帶了幾分哽咽:“蘇公公。”
蘇瑾看見她這幅模樣,也有些慌亂一般:“這是怎麽了?”
惠明似哭似笑:“蘇公公,你活了。”
蘇瑾雖有幾分莫名,卻也依舊好聲好氣的解釋安慰了起來:“我自然活着,瑞王的諸多手段,也就能收拾的了信王了,在陛下面前,卻是不值一提,我與陛下在一處,自然……”
“蘇公公!”惠明卻并沒什麽心思多聽這些,她伸手去抓了蘇公公溫熱,活生生的手心,終于真正的笑了起來:“這一次,蘇公公要與我長長久久,一生一世…不,不對。”惠明說着又改了口:“長長久久,生生世世!”
蘇瑾聞言一頓,晨曦之下,眉目便也溫柔的好似這初生的光,他的聲音清朗,彷佛要将這幾個字刻到心裏去一般,格外的認真一字字重複了起來:“長長久久。”
“生生世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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