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日常番外(一) …
日常番外(一)如意
蘇公公帶回來一個孩子。
自從小殿下登基, 身為內撫司指揮使的蘇公公便越發忙碌,且因着小陛下情形又與常人不同,并不需時時随侍在旁, 蘇瑾素日裏便大多都在外頭內撫司當差, 乾德殿內倒反而很是少見了。
也正是因此, 惠明只等到從乾德殿裏下值回來時,才後知後覺的從六安的口裏得了消息——
蘇公公晌午時分,帶了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回來,沒說來歷,只叫好好照料着。
六安服侍着惠明脫了鬥篷, 一面又與她解釋道:“瞧着是個膽小乖巧的, 孤零零一個, 瘦小的可憐, 長相倒還算清秀,下頭給安置到前院去了,姑姑可要見見?”
惠明想了想:“五歲的小孩子,能問出什麽, 既是蘇公公說了, 便好好照料着就是,晚膳可給送去了?多添幾道軟和鮮甜, 好克化的。”
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蘇公公身為內撫司指揮使受着先帝聖旨,有暗中監察百官之責,非但宮裏, 便是在外頭朝堂上的大人提起來,也是叫人忌憚的存在,即便不提蘇公公,只說惠明自個,也是衆人皆知,先帝親封的五品尚宮女官,當今陛下最是親近依賴的大宮女,她的一句話,幾乎都稱得上一半的聖意,自然也是不敢開罪。
這麽兩位,單單拎出哪一個來份量都是不輕,這還不算,他們偏偏還湊在了一處!
這便越發的了不得,如今這景巷盡頭,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小宅院,實則早已是堆錦填秀,卧虎藏龍,多少宮中領着值司的內官,都不求去各主子的宮裏,反而争着往這景巷裏跑,多少上進的東西擺件都先緊着這邊挑過,手藝超凡、各有本事的禦廚自然更是一個不缺。
六安聞言利落應了,剛服侍着惠明收拾妥當,外頭便也傳來蘇公公回來的聲響。
“公公今日回來的倒早。”惠明笑了一句,又招呼了一旁的元寶:“可用過膳了?”
如今的元寶,放在外頭也已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存在,可在惠明與蘇瑾面前,卻還照舊與以往的小內監一般,只是笑的讨喜而殷勤:“用過了用過了,師父還有些差事吩咐,便不打擾師父與姑姑安寝了。”
蘇瑾轉過身,果真又與元寶簡單的交代了幾句,末了,又道:“外頭天冷,要跑一夜,去用碗參茶再走。”
元寶千恩萬謝的應了,躬身退了下去。
惠明給蘇瑾送了一碗茶,随口問道:“什麽事,要叫人大冷天的出去跑一夜?”
蘇瑾接了,還與以往一般,細細的與她解釋:“康澤雪災,幾十萬的赈銀赈糧下去,落到實處的卻十不存一,受災最厲害的劉安縣,連縣衙都被災民沖毀,摘下匾額當了柴火,那縣令逃出來,這才上了折子,娘娘有令,年前務必查清。”
這“娘娘”所說的,卻是當今小陛下的皇後娘娘,也就是上一世的顧皇後,比小陛下還大了三歲,現如今正是十八芳齡,定下大婚之後,宣德陛下臨終前的一個月,幾乎日日召見,言傳身教的帶了她足足一月的功夫,因着聰慧賢德,自大婚後,蘇公公與內撫司,雖頂着只受天子親口差遣的名頭,但小陛下無法處事,現如今,倒有大半的朝政都是顧皇後代為輔政。
而按着惠明上輩子的記憶,小陛下大婚之後,顧皇後雖也算行事果決,但對朝政卻并沒有插手太多,更多時候,都是靠着母家,也就是顧國公出面,若不然,也不會有了之後顧國丈日漸勢大,甚至生生鸠殺了小陛下的事。
惠明一手照料小陛下長大,自然不會再見舊事重演,但她将這事說于蘇公公聽之後,蘇瑾認真思量之後,卻否則了她這個擔憂:“當初京中諸多好女,你可知宣德陛下為何偏偏挑了出身清貴的顧氏?”
惠明搖頭,蘇瑾素來都不會因着惠明不通外邊的事而随意敷衍她,當下便與她一絲絲的說了個明白:“顧氏女,出身名門,卻生母早喪,為了照料弟妹,不得已,小小年紀便已是處處妥帖,面面周全,加之她性子聰慧,一點就透,是個可造之才,這且罷了,更要緊的,是她有野心!”
蘇公公說着頓了頓,便又壓低了聲音:“世間女子,自小困于內宅,又大多被教的一味驕縱柔順,宣德陛下當初召見了十幾個适齡的貴家女,大多驚慌膽怯,偶有幾個眼紅後位的,也只會着意溫婉,顯出自個會照料小殿下的本事,也只有一個顧氏,她猜出了陛下想要的不是一個會照料小殿下的女人,而是能為了陛下守住江山的冢婦皇後,她既有野心,也有膽量,當下便在宣德陛下表露了她的心意,這才得了先帝的青眼。”
蘇瑾的眼神清明:“宣德陛下給我內撫司,授我權柄,又下旨令顧氏輔政便是為此,顧氏是女子,我是閹人,插手朝政都是名不正言不順,有違禮法,若要立住腳,便必定要借着當今陛下之名,既要借着陛下之名,便不論如何,都要保下陛下性命,若不然,我,娘娘,便都失了立足的根基。”
惠明聽明白了蘇公公的意思,只有小陛下好好地活着,顧皇後才是正經的皇後,而若是換了顧國丈,她便只是個地位尴尬的已嫁女,決計不會有現在的風光。
蘇公公也是一般,小陛下在,他便是天子的心腹之臣,重若手足,可若是那龍椅上換了個人坐,只怕新帝第一個下手的,便是他這個因為內撫司得罪不少人的內監!
若是蘇公公與顧皇後要害小陛下,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小陛下不再信任他們,甚至秋後算賬,要對他們出手。
但小陛下并不會。
再沒有任何一個帝王會如小陛下一般,當真是丁點兒也不在意權勢旁落,也壓根不在意自己被視作傀儡,整日的只守在寝殿之中打着棋譜,給予他們全然的信任了。
無法理事的小陛下離不得顧氏與蘇瑾惠明的扶持,而他們,不論為了什麽,也是決計不能失去小陛下這樣一位“君主。”
實際上,蘇瑾對惠明的愛重,幾乎甚過自己的性命,知道惠明對小陛下的關心,蘇瑾哪怕只為了惠明,便也會盡力護其萬全,就更莫提,如今還牽扯了自個的前途性命。
這些種種在惠明心裏一閃而過,便又将話頭轉了回去:“連赈災的影子都敢貪,牽扯定然極廣……只怕公公要查的艱難。”
蘇瑾在榻邊坐了下來,也是一聲嘆息:“查清倒是不難,只是查出來之後,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要将其治罪,着實不易,只看咱們顧娘娘手段如何了。”
惠明吩咐了上膳,看着蘇公公這般模樣,不禁也跟着皺了眉頭:“不差幾日便過年了,偏偏又領了這差事,你又不得安生,元寶連夜出門,可是要去康澤?只怕過年是回不來了。”
“那倒不必,赈災的銀糧,最底下的沒這個膽子,查到府城便也差不多了,再一者,我叫元寶去辦的也不是此事……”蘇瑾說罷之後頓了頓,倒似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轉過身:“惠明,我有一樁事,要與你說。”
蘇公公極少有這般嚴肅的時候,惠明也不禁直起身,正了面色洗耳恭聽。
“是有關今日送回來的那孩子…”
蘇瑾的手下微微轉動着茶蓋,顯然也有幾分在意:“那孩子的生母,有可能…是我蘇家人。”
惠明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公公之前不是查了,蘇家送去教坊的都……”
蘇瑾放了茶盞:“不錯,但按着這孩子帶來的信上的說法,她生母,是我小叔妾室所出的庶女,因那妾室也是煙花之地出身,去問斬之前倒教着女兒活了下來,這女兒大了些,便在教坊相好了一個官家子弟,給她使銀子往教坊報了暴斃,實則暗中被接了出來,之後跟着這男人外放,便在任上生了這孩子。”
教坊中的女子還不同于外頭,因為屬于官家,是不許贖身的,但若是與蘇公公所說的這般,不過十分緊要的,花銀子暗度陳倉,倒也的确是個法子。
蘇瑾的面色冷了些:“那官家子弟,便是我方才與你提過的,被災民沖了縣衙的縣令,他跑的快,倒是将家中女眷都留在了內宅,事後幾個還活着的被官兵發現送了回來,這縣令卻又嫌她們失了貞潔,想要送去廟裏等死,她娘親沒了法子,輾轉寫了一封信,托人往我這送了回來。”
“哪裏有這樣的人!将自個家眷抛給災民,他倒是還有臉提貞潔了!”惠明聽着,心頭也是一股子怒氣,雖還未見過,但卻也已經對這對母女生起了滿腔的同情關心來:“這麽說來,這算是公公的堂妹與堂外甥女呢!如今只送來了孩子,那位妹妹呢?”
雖然還未見過,但既然是蘇公公的堂妹,惠明心下都早已将其當作了自家人。
蘇瑾眸中也透出幾分冷色:“已然派人去了,不過寒冬臘月,卻被關在老廟之中,衣食都無,又隔了這麽久,已經……”
惠明聞言也是一陣沉默,蘇公公對家人的在意,她是知道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位堂妹,卻是又沒了性命,她頓了頓,知道蘇公公心中定然難過,便轉了話頭:“好在還有孩子,我之前不知她身份,也沒去瞧一眼,只叫上了些軟和的飯食,這孩子遭了這麽多罪,我看明兒個還是找個大夫好好看看,別落下什麽病根才好。”
“我要說的就是這事。”蘇瑾擡了頭,對着惠明露出了幾分歉意來:“我已命元寶去查明這孩子的身世,若信上說言當真,畢竟是蘇家最後一絲血脈,我總是要将她養大成人的。”
惠明點頭:“本該如此。”
“這般一來,你大哥家那小侄兒……”蘇瑾面上帶了幾分猶疑,只是他還未說完,惠明便徑直打斷了他:“又提他做什麽!我原本沒想要自他家孩子!”
惠明家中父母靠着蘇瑾與惠明,如今早已在京中置辦了鋪子宅子,蘇瑾甚至給惠明的大哥蘇山在宮務府裏為他安排一個宮外采辦的值,這差事極有油水,兩年下來,宋家也已算是呼奴使婢的富貴人家。
只大嫂李氏卻尤不知足,見惠明與蘇瑾對食,又生下一胎之後,近些日子更是有意無意的提起了要将自家小兒子過繼給他們養,惠明未置可否,倒是蘇瑾,說過若是惠明喜歡,便過繼過來也無不可的話。
這會兒聞言,惠明立即搖了頭:“其實我不覺着咱們必得要過繼個孩子來,若是你想,我寧願在那孤兒裏養幾個懂事機靈的,也沒想再與大哥家裏牽扯不清!”
這些年日日夜夜的相處,蘇瑾能看出惠明這話是出自真心,心下卻并未放松,甚至垂了眸,自責道:“若不是我不成,你原本……”
“蘇公公!”這麽多年的默契,不必開口,惠明便已知道他想說些什麽,立即開口攔了,這還不算,她頓了頓,又上前移到了蘇公公的那一邊,在他的面頰上親香了一口:“天底下再沒有比蘇公公更好的人了!”
這些年來,這樣的話,惠明已經不厭其煩的與蘇瑾說了千百遍,可每一遍,蘇瑾卻都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心下又熱又軟,也如之前的每一次一般,認真回道:“天底下,再沒有比宋惠明更好的姑娘。”
這麽多次裏,惠明說這話時,有時還會是調笑故意一般的口氣,可蘇瑾,卻是每一次都是這樣的認真,彷佛在說什麽天經地義的道理似的,相較之下,惠明便有些不好意思,只又轉了話頭:“那這孩子叫什麽?”
蘇瑾道:“他生父的名姓,我是不願再要的,若是查明了當真小叔的血脈,我想給她改姓蘇。”
“姓蘇好啊。”惠明也笑着點點頭:“既是改了姓,那便幹脆連名字都一起改了,日後叫她在家招婿,蘇家便後繼有人了!”
蘇瑾點點頭:“先放在家裏,看她是否與你合緣,你若是不喜歡,我另尋旁的地方,派人照看。”
“這話說的!哪裏有你這樣的舅舅!”惠明嗔怪的看他一眼,心下卻是因着這話滿是熨貼,反而打定了主意日後要好好養育這個孩子:“孩子叫什麽好?”
蘇瑾頓了頓,手下不經意間碰到了惠明為他親手打下的如意節,便開口道:“叫如意罷。”
“蘇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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