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
雪下了一夜,意琦行半夜披衣而起,特意去看了神瑞。雪花落在他龐大的身軀上,帶來了點微不可查的涼意。他在睡夢中哼了一聲,噴出溫熱的氣息,那些雪花也随着這哼聲抖落下去。
意琦行單手攥着衣領,皺眉環視四周,彎腰往火盆裏添了些炭。眼見雪花越落越多,他便将那火盆往神瑞處移了移,恰讓那身軀擋住了落下的雪花。
似是感受到散發出的熱意,神瑞極為舒服的哼了哼,便又睡了過去。
意琦行站在樹下,滿頭的白;白發、白雪、一身冷蕭。
夜雪照亮指月山瀑,風中夾雜着冷然之氣,呼嘯風聲中,意琦行衣袍揚起,他瞥了眼兀自睡着的神瑞,踏着薄薄的積雪一步一步回了屋。
晨間,雪仍舊在下,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樹枝上亦是積雪滿滿,不時便落下一片,皆撒在神瑞身上。
炭火已弱,一股煙火味撲鼻而來,這是塵世間的味道。
似是察覺到意琦行的氣息,神瑞的呼吸忽而沉重起來,他緩緩睜開眼,便見那人束發彎腰正在給他挑火盆。
他哼哧哼哧的想起身,意琦行道:“要不要給你造間屋?”
他哼哧一聲,白發人便直起身,“不要便不要吧。”
神瑞看他離去,掙紮着想起身,意琦行回身看他,“你不要動,我去尋些野味回來。”
他便沒動,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模糊的想這該是他來指月山瀑遇上的第一場雪,意琦行已歸隐日久。
他離開那個江湖已近一年。這些時日江湖中的事,神瑞亦是知曉的。
意琦行鮮少會說江湖事,他大多一人坐于樹下,閉目養神。神瑞無事便趴在他不遠處,安穩的睡着。一人一獸倒也安靜。
自沐靈山離開後,意琦行閉目養神的次數越發的多,單看他那安然模樣,竟有幾分超脫之味。神瑞知曉意琦行劍法又精進了,他卻鮮少舞劍。
秦假仙來後便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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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琦行朋友甚少,這些時日也就秦假仙時常來此。他這人別看平時說話沒個正型,這個江湖卻少不了他。
他知意琦行挂念何人,一得消息便來通報,神瑞見他總是半喜半憂,喜的是又有新奇故事可聽,憂的是意琦行的眉頭似是緊了些。
秦假仙是個急性子,什麽事都一股腦的倒了出來,绮羅生單挑暴雨心奴,十分兇險,恐他擔心又道所幸時間城之主早有後招,這才有驚無險;绮羅生遇到最光陰說相愛才相殺;绮羅生與最光陰玉陽江上畫舫之j□j飲雪脯酒,還掉進了江裏;他說的很快,意琦行初始皺着眉頭,後來眉心倒是舒展開來,臉上神色平靜,倒是讓秦假仙摸不到底。
神瑞哼哧一聲撲騰着翅膀便飛了起來,秦假仙看他那兇狠模樣,摟着業途靈躲到意琦行身後,大喊道:“阿妹喂!吓死人了,我說意琦行你怎麽也不管管它,它要再行兇,可都算在你頭上。”
意琦行浮塵一掃道:“別擔心,他不出指月山瀑。”
秦假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雖說如此,你倒是讓它下來,這般盤旋在他頭上,他可是怕的很。
似是看出他的心思,意琦行看了眼神瑞,他便收了翅膀落了下來。
秦假仙事已了,便急着離開,業途靈身子還在抖,哆嗦着道:“大仔,快走!”
意琦行便叫住了兩人,秦假仙剛邁出的腳停在半空,身子僵硬道:“絕代劍宿,你還想知道什麽事?”
他已久未聽別人如此稱呼他,倒是一愣。
秦假仙見他半晌不說話,扭着身子撇頭看他,嘀咕道:“這人到底想問什麽?”
意琦行看他那略帶滑稽的姿勢,露出絲輕笑,倒把業途靈給驚到了。他拱着雙手,袖子朝天道:“大仔,他怎麽了?”
秦假仙一擡腳踢他道:“別廢話,聽他說!”
業途靈身子一跳多遠,又慢騰騰的挪了過來,蹭到秦假仙身旁,老實的等意琦行問話。
意琦行道:“秦假仙,你可以轉過身來。”
這一句,驚的他直接趴地下。他維持那動作本就不易,被他這麽一提醒,身子一晃便倒地了。
業途靈在旁道:“大仔,大仔,你怎樣?”
秦假仙拍拍屁股站起來,一拍他腦門道:“喊這麽大聲做什麽。”,轉而又是一副笑臉對着意琦行道:“說吧,想問什麽?”
意琦行雖眉目冷清,頗有點孤高冷傲的味道,若與他相交久了,便知他雖傲卻非冷,對看中之人更是滿腔的熱情。
秦假仙知他應是有極其關切之事,才會向他詢問,因而神情倒是少有的正經。
意琦行嗯了一聲,這才道:“沐靈山.......他......”
他這話還未說話,秦假仙臉色便變了。壞了,他終究還是問了。
察覺到他神色不對,意琦行神情亦是一變,冷眼如刀似冰,秦假仙不覺冷汗漣漣,他退後一步,拍着胸口想,這要壞事了。
“他果真出事了!”意琦行篤定道。
秦假仙謹慎措辭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見過他,他.....他.....”
意琦行未說話,他想起那次見面,那人一頭便撞見了他懷裏,容貌依舊,神色卻是大不同。他雖是詫異,卻憂他安危,因而也未做詢問。
他一路相随,那人問,“你為什麽一直在看我?”
他沉思半晌,只是又看了他數眼。
意琦行在指月山瀑已有些時日,沐靈山卻一次未來。秦假仙每次來,說绮羅生,說殊十二,說倦收天,說些他熟知的,不熟知的人,總是有意無意的跳過沐靈山。他便知道,事情有些蹊跷。
“我見過他,那人是哪個他?”
意琦行這般問,秦假仙倒是不知如何作答,他無意識的又退了一步,揚手道:“這......這.....這......”
業途靈雙手拱着袖子也随他而退,聽到他不斷呢喃,“阿妹喂,該怎麽告訴意琦行,沐靈山已亡這事。”
哎,他老秦真是命苦!他不由嘆息,朝天驕之死是他告知,今日他又要告知另一人的死訊麽?
“但說無妨。”意琦行雖神色有異,語氣倒是平穩不少。
秦假仙便将說太歲鞭殺沐靈山,天羅子借其生一事告知。
與秦假仙料想的不同,意琦行并未殺氣騰騰,他只是斂住雙眼,微顫了雙眉。
秦假仙看他如此,又是一嘆,他連節哀順變也說不出口。
“你大可不必驚慌,沐靈山之事,我已知曉。多謝!”
秦假仙歪頭瞧了瞧他,拽過業途靈,轉身便跑。
神瑞在旁昂頭看着他,意琦行摸了摸他的頭,轉而又至樹下打坐。
神瑞挪了挪身子,卷起了一片塵土,依舊趴在他不遠處。
他望着漫天大雪發呆,那人白色的身影早已不知蹤跡,悠悠的他又哼哧一聲,閉上眼睛便又想睡去。
忽然,他聞到一股氣味,能挑動他食欲的味道。
他一睜眼,便看到雪地中拖行的一路血跡。腥辣的血味讓他興奮,他已許久未吃到肉,若在意琦行趕回前便大餐一頓,倒也不錯。
他晃悠着腦袋,血紅的眼睛循着血跡便看到立在雪地裏的一只白鹿。
眨眨眼,那鹿前蹄已是血跡斑斑,神瑞眼看它越靠越近,血腥味也濃烈了起來。
他忽的騰空而出,撲騰着龐大的身軀長嘯一聲,整個指月山瀑被他這聲震的地動山搖。樹上雪花飛舞,神瑞扭頭去看,只見他曾睡過的地方積雪又厚了一層。
長嘯不止,神瑞直撲白鹿而去。
他在生氣,氣勢洶洶的立在白鹿身前,龇牙咧嘴的樣子煞是兇狠。
他想這頓又吃不成了,他想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
白鹿并未被他的樣子吓到,他拖着傷殘的腿挪到他身前,鹿角碰了碰他額頭,安撫他躁動的情緒。
神瑞哼哧一聲,鼻息溫熱,白鹿略微後退了些,他便有些尴尬的扭過頭去。
他一回頭便看見意琦行白衣飄然,正禦劍而來。乍聽神瑞長嘯,意琦行不知何故,疾行而回。只見神瑞低首立在半空,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意琦行冷眉一凜,收劍淩空一步,躍至神瑞身上,拂塵掃動間一垂首,竟看到他。
神瑞察覺所馱之人身形微晃,不由又是一聲嘶鳴,白鹿靜靜的立在雪地中盯着一人一獸。
意琦行讷讷道,“你......”
他沒動,意琦行卻是一躍而下,盯着他血跡斑斑的腿。
他前蹄曲下,蹲在雪地裏,意琦行彎腰撕碎白袍幫他包紮傷口,血染透白布,好似開了花一般。
白鹿站起,蹭了蹭他的衣衫,意琦行掃了眼雪地裏的血跡,什麽也沒問。
到如今,有些話自是不必問。
為何出現,怎會出現,還能留幾日,這些話他都咽了下去。
能回來便好。
意琦行起身往屋內走去,神瑞看了眼白鹿便又趴到樹下。
白鹿拖着受傷的腿,沿着意琦行的步伐,一步一步跟他進了屋。
茫茫雪地裏,雪又落下,掩下他們留下的痕跡。
屋內意琦行升起了火盆,白鹿自發的走到火盆前,坐了下來。
意琦行扭頭看他一眼,專心撥弄火盆。
指月山瀑的冬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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