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紅衣山中鬼
待察覺到身旁之人呼吸平穩,已經入睡,意琦行猛然睜開眼。
他沒動,只是睜着眼睛盯着屋頂的房梁。
他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初與沐靈山相交時,兩人往來也不密切。
用江湖中人的話來說,意琦行這人有時忒偏私了點,對于親近之人倒是全然信任,他人他倒是不甚在意。他這性子若說冷傲也不為過,只不過世事難料,如今的他倒鮮少給人鋒芒畢露的壓迫感,沉穩大氣了許多,真有幾分大家之範。
沐靈山鮮少出蕭山,兩人幾次短暫的相交皆事出有因。百岫嶙峋性烈,行事極端,意琦行恐他傷及沐靈山,曾随沐靈山在蕭山住過數日。
意琦行早已不似當初那般冷眼看他人,眉目間也少了幾分銳利,柔和了些許。他樣貌本是硬朗,棱角分明的很,此番倒顯得易親近些。
倒是沐靈山,他那樣清聖無欲的人,每次愛做的事不過是穿梭于蕭山之阿。
他似是很喜歡行走在此間,桂杖開路,青衣拂動,蕭山也似染了靈氣。意琦行看着他的背影,見他腳踏淩波,清光大開,所到之處春意盎然,恍惚中好似有聖光在他周身彌漫,明亮灼人。
意琦行腳下一頓,片刻後便又緊跟而上。即便沐靈山聖氣再重,也不可小看了百岫嶙峋。當日背後一刀,可讓意琦行記憶深刻。
沐靈山未曾出言讓意琦行離開,一是知他在意他之生死,不便拒絕;二來便是意琦行是個很好的同伴。
每次,他總是在他身後,卻從不打擾他。
起初,他還曾回身看他,見他毫無倦色,神态自若,便寬了心。
他的日子未免枯燥了,他擔心意琦行受不了。他倒是不知意琦行那山巅之上的日子亦過了多年,早習慣了獨處。
他們兩人皆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獨處自也有獨處的妙處。
在蕭山多日,兩人常做之事也就閑暇飲茶罷了,日子過的太過平淡了些。百岫嶙峋曾半夜出來過一次,紅衣似血,一身煞氣的斜睨他,手中狩刀泛着冷光,挑釁的意味十足。
意琦行那時神識之劍已成,正尋處空地閉目調息,不妨殺氣萦身。他直覺不妥,睜眼間,百岫嶙峋狩刀已至,意琦行一個仰首躲開,手中拂塵順勢卷住刀身,借力一躍已在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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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山冷風蕭蕭,意琦行身在半空,白袍飄然;百岫嶙峋一身紅衣更是張揚,對着他一笑道:“白毛的,我來陪你玩玩如何?”
面對百岫嶙峋時,意琦行可沒有玩鬧的心思。親眼見他殺人的手法,饒是他亦不免心驚。
意琦行當機立斷,拂塵一收,立于地下。只見春秋闕鞘身抖動,劍光一閃間,意琦行已持劍在手。
百岫嶙峋白面粉唇,細眉圓眼,一頭白發微卷,額前兩縷黑發分外顯眼,一擡手間可見他指間粉嫩異常,與他那膚色極為映襯。單看他這容貌,倒是豔麗非常,只不過……意琦行皺了皺眉,眼眸之中冷氣襲人,頃刻間,兩人皆是一身濃烈殺氣。
蕭山,寒風乍起。
“白毛的,今夜我就陪你玩玩,這蕭山可不是你随意能來的!”百岫嶙峋一指擦着唇瓣,狩刀在手極快的虛晃幾招,躍躍欲試。
陰冷寒夜中,那抹紅豔好似淬了毒一般。鬼氣森森的他,今夜勢必要尋意琦行的麻煩。
兩人刀劍相對,一人冷眉深鎖,一人冷笑連連,這蕭山之中亦是殺氣彌漫,陰冷無比。
冷殺蕭風中,百岫嶙峋先發制人,狩刀在手,身形詭谲,手起刀落間,招招攻向意琦行要害。
意琦行不敢大意,只見春秋闕迎刀而上,內力沛然,劍光刀光相交,劃開這暗沉黑夜,卻劃不開這蕭殺之氣,也淡不去百岫嶙峋身上湧出的血腥氣。
意琦行很是頭疼,他本欲殺他,卻殺不得。
為保沐靈山,便不可妄動百岫嶙峋。意琦行心中挂念沐靈山,劍招留情,便聽那人冷嘲道:“喲!白毛的,不敢動真招?怕傷了他?”
意琦行也不辯駁,只是劍招漸快,劍氣迫人。百岫嶙峋這才覺得有意思,和他玩玩确實有趣。
想到此,殺意更甚。恍惚間,意琦行好似聽到凄迷鬼魅聲,百岫嶙峋笑的邪佞,狩刀一斜擦着意琦行右肋而過,哧拉一聲,衣衫已破。
可惜,未見血。
血,總是讓他興奮。
百岫嶙峋惋惜的搖頭道:“你躲什麽?”
意琦行劍花一挽,春秋直抵他喉結而去。百岫嶙峋哇的一聲跳開,意琦行冷哼,“你躲什麽?”
百岫嶙峋倒是沒想到他如此說,氣憤之下,狩刀又襲,意琦行持劍又上。
“停手吧!”腦中有聲音如此說。
“閉嘴!”
百岫嶙峋刀法快而狠,只求斃命不求其他。意琦行全心與他周旋,兩人打鬥間沙石翻滾,冷風蕭蕭。
久攻不下,百岫嶙峋未免有些急躁,加之腦中那聲不斷呢喃,擾的他頭痛欲裂。眼看意琦行劍尖已至咽喉,山鬼渾身戾氣盡顯,紅衣一身的他更似鬼魅。
意琦行憂及沐靈山,不敢真傷他性命,卻又想給他個教訓,是以劍招之上仍有八成之力,這一劍下去,百岫嶙峋怕是魂歸蕭山,沐靈山也得命喪于此。
百岫嶙峋刀法精湛,意琦行這一劍,雖是驚險,他卻有把握接下。只是,眼下,那煩人的沐靈山又在說話,他實在厭煩。
沐靈山口中梵音不斷,百岫嶙峋身形一晃,未能躲過劍招。意琦行眼看劍光已至,此時撤招已是不及,那劍便在他咽喉處留下一道血痕。
意琦行心中一驚,劍氣一散,人便有些恍惚。百岫嶙峋惱怒異常,狩刀猛然劈下,卻生生止在了半空之中,正是意琦行拂塵一掃間卷住了狩刀。
百岫嶙峋捂着傷口後退一步。
意琦行十分擔憂,看他指尖腥紅血水不斷滴落,萬般後悔。方才實不該下此重手,也不知沐靈山情況如何。
兀自梵唱的沐靈山亦感到喉間一痛,卻未停下。
百岫嶙峋渾身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捂着腦袋在夜色中奔走,口中喊到“頭好疼!這該死的頭疼死了!沐靈山,你給我出來。”
意琦行看他幾欲發狂,忙禦劍跟上。
百岫嶙峋急行數裏,險些出了蕭山,意琦行一路緊追不舍,百岫嶙峋回身便是數擊,樹倒枝橫意圖攔住意琦行之路。
意琦行片刻不敢松懈,倒是百岫嶙峋終是頭痛不支,狩刀落地。
意琦行一個箭步上前,伸手便将人定住,百岫嶙峋白牙咬的咯咯作響,面容兇狠的死盯着他。
“想殺我?”他恨恨問道。
“不殺你,救他!”言畢,意琦行人已至他眼前,仔細打量他的傷口。
索性劍痕不深,未傷及經脈,意琦行暗自慶幸他已久不用那紅爐點雪之招,如若不然……
意琦行又看了眼那傷口,這才給他料理傷口。
衣衫被他劃破,此時倒是順手,意琦行撕裂一片沿着他傷口擦拭。
百岫嶙峋被他弄的難受異常,衣衫摩挲皮膚的觸感太過分明。他只覺得頭皮發麻,猛憋着一口氣,想要出聲問他此舉為何,又怕一出聲,那口氣就散了。
他不似沐靈山那般淡然,他性情乖張,做事向來随心所欲,何時體驗過受制于人的滋味。再者,這人還是意琦行,他曾經的手下敗将,沐靈山的好友。
他那口氣終究沒能憋住!
“喂!白毛的,你做什麽?”他身不能動,只能高聲喝問。
意琦行手一頓,那衣衫便停留在喉間,酥麻感更甚。他不知是那衣料太過劣質還是意琦行擦的太過小心的緣故。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喜歡。
意琦行看他一眼,冷若寒山的眼中滿是警告,“救你!”
百岫嶙峋冷笑一聲,刺耳無比“不是救他?”
“并無差別!”意琦行給他敷完藥,指尖擦了擦傷痕,百岫嶙峋一個激靈,細眉挑的老高,惡狠狠的道:“你救我?百岫嶙峋還勿需他人來救,別忘了,你可中過我背後一刀。”
意琦行看他肆意張揚的模樣,只道:“當日一刀,意琦行自是未忘。因你一刀封脈,吾劍道久未有進展,而讓你當日在我面前屠城更是令意琦行悔恨至今。那日,遇到沐靈山,我曾說過,再遇你,絕不讓那日之慘事重演。沐靈山是我好友,你與他既是一體,我自當護他周全,你我兩人恩怨,可按下不表。死于你狩刀下亡魂無數,春秋闕上亦滿是血跡,你若再造殺戮,意琦行絕不放過你!”
百岫嶙峋目眦欲裂,尋釁笑道,“你殺不了我!今日沒殺了我,意琦行,你還天真的以為能制得住我?”
“我既說了,你便記住!”意琦行将藥收起,看了看他道:“夜深了,你該睡了。”
百岫嶙峋猛搖頭,“喂……白……白毛的,我不睡!”
意琦行哪聽他的,一掌下去,人便倒了。
意琦行急步上前,百岫嶙峋便落進了他懷裏。
他又查看了他的傷口,确定無事後才抱着人回去。
冷風中,只見一位白發劍者抱着紅衣魅鬼往蕭山深處走去。
沐靈山第二日看着他破了的衣衫道,“我弄得?”
意琦行沒否認那便是了。
“讓你擔心了。”沐靈山有些不安道。
“我傷了你。”意琦行盯着他傷口半晌。
“并無大礙。”經過一夜休養,傷口已好了許多,這藥的确厲害。“昨夜有勞好友了。”
“既是好友,自是我該做的。只不過,百岫嶙峋之事,你有何打算?”
“靜觀其變。”
沐靈山心中既有打算,意琦行便沒再說話。
哪知,他在蕭山多日,百岫嶙峋竟再也未出。
兩人在蕭山又過了數日,意琦行這才辭行。
再見便是破天之戰,卻又是分別之際。
未成想兩人許下了個未完的約定。
意琦行白發披散,神情有些微愣,往昔舊事在腦中閃過,那些過往竟真的成了過往。
通天道中,叫喚淵薮之巅,江中畫舫,戰雲界中,熟悉的人,親近的人,一個個在他眼前走過,最終留在他身邊的只有這一個。
意琦行睫毛抖動,呼吸有些沉重。他向來清高,即便關懷也大多不動聲色,也只有親近之人也能感受到他那異于他人的輕松調侃。他想到那些好友,閉上了眼睛。
銘記于心,卻不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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