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落葉歸根

一夜秋風起,屋外楓紅落葉積了厚厚一層,晨曦已現,微光落在葉間,星星點點。半枯的枝桠間尤有幾片樹葉随風輕搖,百岫嶙峋站在屋外盯着那樹葉未曾眨眼,好似他一閉眼,那葉便再也不堪風力,飄然而落。

短促不齊的鳥鳴聲響起,意琦行披衣而起,百岫嶙峋回頭看他一眼,意琦行笑了笑,他便又轉過頭去看那樹葉。

輕微的咳聲随着身後那人的靠近傳到了他耳裏,他微微擰了擰,卻仍舊固執的盯着那枯葉。

意琦行随意攏了長袍,斜靠着門側,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聲,百岫嶙峋身子一抖,須臾間又恢複如常。

意琦行盯着他的背景,方才那輕微的抖動,好似風過無痕般,快的讓人抓不住。他的紅衣豔麗,殺起人來總是帶着煞氣,此時長袍拖地,靜靜不語間竟有幾分凄涼之感。

方入秋,卻已有蕭索之感。意琦行臉色透着不尋常的白,不時輕咳幾聲。前些時日,暑氣尤盛,百岫嶙峋夜間貪涼,這屋內置了不少冰,夜半時分總有些涼,意琦行睡到半夜便起身查看他的情況。雖眼下無事,意琦行對他的身子總是不放心,時常一盯便是半宿,如此一樣身子總有吃不消的時候。百岫嶙峋常捏着冰問他可要嘗一塊,被纏的緊了,他也免不了多吃幾塊,這不,前夜便發起燒來。

向來是意琦行照顧他,對于照顧人這事,百岫嶙峋半分經驗也無。

他只會殺人。

意琦行燒的厲害,口幹舌燥間更是冷汗不斷,百岫嶙峋察覺出異樣時,已是深夜。他翻身坐起,晃了晃意琦行,急道,“白毛的,你怎麽了?”

他性子火爆,焦急間下手極重,意琦行被他晃得頭暈目眩,迷糊間伸出汗津津的雙手将人摟到懷中,拍了拍他後背小聲安撫道,“沒事,你別急,只是受了涼,燒了起來,睡一夜便好。”

百岫嶙峋猛的撐起身掙開他雙臂,咬牙道,“燒一夜,你這白毛明天就變紅毛!”

意琦行見不好糊弄過去,又去抓他的手。

百岫嶙峋一甩手,見他半眯着眼淡笑着望着自己,雖是氣惱,卻又将手遞了過去。意琦行捏着他手掌,啞聲道,“真的沒事!再重的傷我也遇到過,不都挺了過來,頭疼腦熱的又算什麽。”

他這嗓子已被燒的發啞,每說一字便覺得灼熱燎人的很,他卻固執的一字一字的說完,漫不經心的好似說的是最尋常的事,卻又帶着滿滿即将溢出的溫柔。

百岫嶙峋覺得意琦行那熱好似發在他身上,嗓子處竟也火燎般的疼了起來。他猛地抽噎一聲,意琦行狠一捏他掌心,他便恨恨道,“你若是明日變成了紅毛,我便......”

他的話未能說下去,意琦行低咳了幾聲,聲音悶悶的好似堵在心口處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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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說些話來騙我。”他嘟囔一句,卻在他身邊躺下,意琦行仍握着他的手。

意琦行笑了笑,你也總是說些話來騙我。

這一夜過得不平靜,意琦行不願吵醒百岫嶙峋,悶聲咳了許久,百岫嶙峋覺得他若再不說話,這床怕是要塌了。

意琦行仍舊迷糊着,察覺到身邊人坐起,強撐雙臂想要起身。百岫嶙峋一掌拍下,蹙眉道,“別動!”

“你去哪?”他不願咳的太大聲,是以拳一直抵在唇邊。

百岫嶙峋伸袖擦去他額頭冷汗,指尖貼着他滾燙的額頭一路向下滑過雙頰直到胸口處。意琦行衣衫半敞着,此時胸膛前滿是汗漬,百岫嶙峋指尖一掐,冷聲道:“廢話真多!”

意琦行忽的一笑,他這脾氣雖大,卻也因憂他而起。

很自然的,他又握住了他的手。

百岫嶙峋氣憤的想,這白毛的即便病着也總能在一瞬間找到他。他目眦欲裂的發現自己心裏竟也有一絲竊喜。

意琦行捏着他指骨,嘶聲問道,“走神了?”

“病着還不老實!”他意有所指,不自然的想要抽出手。

即便病者,意琦行若想逗他一逗,也是極其簡單的事。

他的指尖滾燙,帶着灼人的溫度,緩緩在他指縫間摩挲,帶來一陣難以抵抗的酥麻感。百岫嶙峋猛然一凜,指尖不受控制的顫了起來。

意琦行緩緩起身,百岫嶙峋看他眯着的雙眼漸漸清明,裏面有流光閃動。他眼皮一跳,意琦行已摟着他,額頭貼着他額頭,輕嘆了聲。

燙,比熱還熱的溫度,熱到讓人無法抗拒的溫度。

空氣竟也變得稀薄。

兩人呼吸相近,百岫嶙峋雙頰燒的緋紅,意琦行灼人的指尖輕撫在上面,低聲問道,“不舒服麽?”

他覺得委屈的人,這人分明病者,此時卻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既不是不舒服,為何這般熱?”他問的極輕,百岫嶙峋卻從他帶着笑意的聲音中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意琦行臉頰蹭了他臉頰,百岫嶙峋低吟一聲,聲音亦有些啞。

意琦行微一低頭,滾燙的唇便落在他唇上。

百岫嶙峋只覺唇上一熱,灼人的溫度透到心底,讓他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這樣的溫度,這個人,他終究是習慣了。

意琦行卻只淺嘗辄止的貼着他唇瓣親了口,很快便退開了。

百岫嶙峋愣愣的看着他,意琦行清明的雙眼複又半眯了起來,斂去了所有的情愫與情潮。他緩緩的躺下,嘆息般的道了句,“我累了,想睡會。你別亂跑。”

百岫嶙峋盯着發酡紅的臉頰和幹裂的雙唇,半晌未動。

他枯坐在床上,腦中有一個聲音隐隐傳來,好似清風拂過水面,溫和的讓人不由心醉。他卻恨得很!

沐靈山!

沐靈山青衣飛揚踏步而來,他說“何不去熬點姜湯。”

百岫嶙峋哼了聲。

沐靈山又道,“你有何須置氣,這些事你未曾做過,今日做了又何妨。”

紅衣山鬼望了眼身邊蹙眉躺着的人,他的白發濕噠噠的散在枕邊,不時的舔弄唇角,似是渴的很。

他的臉色有一絲動搖,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躊躇。

沐靈山搖了搖頭,“若放任他燒這一夜,明日怕真如說你說的般白毛變紅毛。”

百岫嶙峋雙眼猛地一睜,捂住額頭疼的不發一語。

意琦行覺察身邊煞氣突現,心下一驚,身子彈而躍起,卻見百岫嶙峋一身冷殺之氣,捂着額頭猛搖,沐靈山的身影若隐若現。

歸隐日久,兩人意識相争之事已鮮少發生,今夜不知為何,意琦行着實納悶。

今夜沐靈山倒不是有意急出,而是百岫嶙峋私自的主意。他見意琦行燒的難受,心下憂急,卻又擔憂不能照顧好他,便試圖讓沐靈山出來。

意琦行試探着道,“沐靈山?”

沐靈山眉間凝結淡淡的愁緒,“好友可還好?”

雖燒的厲害,他仍道,“尚好,好友勿需挂心。”

沐靈山卻不能不挂心,“劍宿可飲些姜湯。”

意琦行還待說什麽,卻見沐靈山的身影漸淡,紅衣山鬼捂着頭直嚷着頭痛的厲害。意琦行倏然出手,急速點住他身上幾處大穴,運掌将內力傳到他體內。如此反複,他的靈識終于穩定。

意琦行頹然倒下,他想到沐靈山消失前的那一眼,猛的又咳了幾聲。

百岫嶙峋穴道已解,見他咳的厲害,小心得跳下床,往後廚走去。

意琦行扭頭瞥到他離去的聲音,又是一聲咳,可得防着他燒了後廚。

恍恍惚惚的又昏睡了會,意琦行再次醒來時,百岫嶙峋一手端着姜湯,一腳猛踢床道,“白毛的!起來!”

他做了事,脾氣自然大。

意琦行起身看他雙眼環顧四周只是不看他,笑問,“不遞給我麽?”

“笑什麽?難聽死了!”将姜湯遞給意琦行,他撇過頭冷聲道。

他這嗓子确實啞的很,此時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悶哼着。

意琦行飲了姜湯,又随意和他說了幾句,實在疲乏便又睡去。

百岫嶙峋端着碗去了後廚小心清洗幹淨,回來聽那人呼吸綿長正睡得熟,想他應無大礙,便又躺在身邊睡了過去。

意琦行睡了一夜,止了燒,卻渴的厲害。他迷糊的道:“水!”

百岫嶙峋一驚而起,跳下床便給他端來整壺茶水。

意琦行半睜開眼,看到眼前一幕,哭笑不得。

百岫嶙峋看他那忍俊不禁的神情,咬牙道,“喝不喝?”

“總得給我個杯子。”意琦行咳了聲,這才道。

“何必那麽麻煩,這一壺都給你了。”他頗為豪氣的将茶壺遞給意琦行,盯着他的眼神好似在說,不喝也得喝。

既如此,意琦行遂接過,仰頭飲了一大口,解了這渴意。

天已泛白,意琦行衣衫一夜間已不知汗濕了幾遍,此時便覺得渾身不舒爽,便準備沐浴一番。

百岫嶙峋蹲在涼亭手裏拿了一根半枯萎的草逗弄神瑞。神瑞身子未動,只是不時扭頭躲過。他哼哼不停,“你躲什麽?”

神瑞哼哧一聲,扭過頭去。

他咬着枯草坐在欄杆上,朝屋內瞅了眼,那人還不出來。

意琦行沐浴完,身子也利索了許多,這才想起兩人早飯尚未吃。他披着濕發推門而出,百岫嶙峋一吐枯草,拍着手掌斜睨讓道,“喲!白毛的!”

白袍尤帶水汽,輕咳一聲,意琦行道,“餓不餓?”

神瑞哼哧一聲,撲騰着翅膀掃了百岫嶙峋一身的灰。意琦行笑道,“昨日為你尋了些食物,正在後廚,你是自己去還是我去?”

百岫嶙峋一聽這話,紅衣一揚,人已去了後廚,他翻找一番,果真有些野味。神瑞撲騰着翅膀盤旋在他頭頂,百岫嶙峋被他追的煩,只好将野味全給了他。

如此,他便只得了些野果,神情不免有些氣餒。意琦行嗓子仍微啞,只得熬了些小米粥果腹。百岫嶙峋攪着粥吃了會,便又去尋神瑞。一人一獸在指月山瀑鬧了起來,意琦行坐在涼亭內看了會,覺得困乏的厲害,遂進屋歇息。

夜何時來的,他并不知曉。百岫嶙峋躺下時,意琦行眉心一動,勾住他尾指輕搖了下,這才睡去。

醒來,卻已是秋來了。

百岫嶙峋終于轉頭看向意琦行,那落葉也終是落下。

意琦行臉色蒼白,掌心是那落葉。

“落葉歸根!”他說。

百岫嶙峋少有的安靜,“何處是根?”

意琦行伸手,那葉便飄到了百岫嶙峋掌中。

“你在的地方便是根,此處便是你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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