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年似今朝

自上次中秋後,秦假仙已有數月不曾踏進指月山瀑,百岫嶙峋便時常提起他,問他何時送酒過來。意琦行倒是未料到他這一年多來,倒是養成個貪酒的癖好來。意琦行平日為他釀的是果酒,即便多飲亦是無妨。他性子乖張,飲酒也需暢快才可,那果酒飲起來倒是不曾盡興。秦假仙上回送的桂花酒入口雖是甘甜,後勁卻着實厲害。百岫嶙峋抱着喝了半壇人便輕飄飄然如在雲端,若不是醉的很了,迷蒙間被意琦行奪了酒壇,他還可再飲半壇。

百岫嶙峋醒來時,中秋已過了兩日,那半壇酒也早已進了意琦行的肚子。他很是氣惱便在意琦行将月餅遞到他唇邊時将頭拗了過去。意琦行一雙湛藍冰魄寒眸笑意微蕩間冷銳鋒芒淡去,好笑地盯着他飒飒飛揚的紅袍,輕聲道:“你若是喜歡,下次秦假仙再來時,讓他多帶幾壇便是。”

百岫嶙峋仍不搭理他,意琦行頓了頓又道:“我不是诳你,待我修書一封即可。”

人都說意琦行性情孤高冷傲,此話擱在以往倒是不假。他向來自傲,何曾放軟姿态去做那哄人之事。

百岫嶙峋鹿角輕顫,半晌悶悶道:“他若再來,我不拔刀就是。”

意琦行長睫一讪,啞然笑道:“他倒是不怕你拔刀。”

百岫嶙峋聞言扭過頭,細眉高挑一雙杏眼泛冷咬牙道:“胡說。”百岫嶙峋狩刀之下亡魂無數,他自诩刀法精湛詭谲難逢敵手,加之性情狠戾,一身殺意凜然任你再身經百戰近之必定被其殺意所懾。秦假仙武功不佳,百岫嶙峋即便狩刀不出,單憑腿腳功夫若想制住他,亦是輕而易舉之事。眼下被意琦行輕描淡寫一句看輕,他哪能服氣。

意琦行看他泠泠寒目似霜,眼角被怒意燒紅了眼,氤氲出桃花的豔麗來,不由笑道:“說到逃跑的絕技,這江湖又有誰能及秦假仙。你每每拔刀他不逃,不過是篤定你不會傷了他罷了。”

百岫嶙峋冷哼一聲:“那可說不準,若是惹毛了我,管他秦假仙還是秦真仙,一刀下去讓他有來無回。”

意琦行伸手輕捏他耳垂,察覺指尖一片冰涼心下一凜,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柔聲道:“秦假仙可不曾惹惱你,他來此是來看你。”

百岫嶙峋又是一哼,垂眉嘟囔道:“可不是來看我的。”他的聲音細銳明亮,此時卻是微啞低落,意琦行不由揉捏他耳垂,直到他面色微赫的拍開他手,這才低聲道:“他也是關心你。”

他這一聲帶着嘆息,百岫嶙峋心口輕顫,緩緩擡眼一雙鎏金般的眼眸流光飛轉,無聲凝視眼前之人。這人劍眉入鬓似刀鋒,眼如寒霜隐有憂愁,望着他的目光卻是溫柔至極。百岫嶙峋只覺心口湧出淡淡的酸澀來,忍不住呢喃道:“我沒事。”

意琦行笑笑沒說話。

百岫嶙峋尋思半晌,傾身湊到他眼前,瞪圓一雙眼睛盯着他。意琦行輕撫他鹿角,笑着拿起盤子裏的月餅遞給他。百岫嶙峋咬了口,揚眉不樂意道:“太膩了。”雖是這麽說,他卻又咬了口,粉嫩的舌尖一卷舔幹淨嘴角細碎糕點,啧啧道:“還是酒好喝。”

意琦行也不央他,剩下的半塊月餅便被他吃了。

意琦行拉着他坐下,給他倒了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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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岫嶙峋仰頭大口喝盡,燙的他直咂舌。意琦行擰眉道:“你喝的太急了。”

“那就來喝酒。”擱下茶杯,百岫嶙峋指腹擦着桌子急敲幾下,催促道:“你夏日釀的酒呢?”

“想喝酒?”意琦行悠閑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湊到鼻尖輕嗅一口,垂首瞥他一眼悶聲笑道。

自從意琦行發現他深更半夜喜去偷酒後便将地窖中的果酒藏到了別處。一夜百岫嶙峋赤足跳窗出門後,意琦行便披衣坐起,待那人氣勢洶洶地撞開門進來時,他早已好整以暇地等他多時。

紅衣山鬼粉雕玉琢的一張臉滿是愠色,冷眼利劍般戳在他身上,問道:“酒呢?”

意琦行白發披散僅着單衣,神色淡然地拍了拍床榻。他方起身,神色猶帶幾分倦意,這樣子倒是随性親近的很,好似只是與眼前之人閑聊幾句罷了。

百岫嶙峋卻知他不好打發,雖有秦假仙相助,靈識不穩一事早已解決,意琦行卻仍十分小心未曾有過松懈。秦假仙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送些珍貴藥材,那是意琦行特意囑咐過的。他的日常的飲食起居意琦行更是不敢大意,淺酌尚可縱容,若是醉酒則于身體無益。是以每每他酒醉意琦行便眉心不展,待他迷糊睡去這才暫且放下心來。他曾半夜醒來對上那人愁緒難解的眼眸,兩人鼻尖相貼怔愣半晌,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意琦行便将人摟進懷裏,輕拍他後背聽他哼了幾聲沉沉睡去。

醉酒的人身體高熱,意琦行摟了會便被他不耐煩的推開。即便在夜裏,意琦行極佳的目力仍是讓他将眼前的人看得清楚明白。百岫嶙峋粉面嫣紅如蔻,粉嫩的唇瓣微張可見細白的牙齒,呼吸平穩長睫微顫睡得極為安穩。他這樣子沒了白日裏的戾氣,倒是顯得極為可愛,意琦行心中極為歡喜,笑着摸了他鬓角幾下。

翌日一早,百岫嶙峋尚未醒來便被意琦行從床上拖起來喝了醒酒湯,并讓他抄了一天的佛經。他最不喜便是佛法一類,本不想理會徑直下山,誰知甫一出門便迎面撞上了神瑞。他瞪着血紅大眼看着他,百岫嶙峋被他逼回屋內,只得乖乖拆了一天的佛經。

自此後,紅衣山鬼便知意琦行惹惱了他,兩人刀劍相對痛快打上一場,怒氣便也消了。若是他惹惱了意琦行,他也不惱只是想出些稀奇點子殺殺他的威風。

那夜,意琦行平靜的示意他坐下時,他便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百岫嶙峋從不服軟,對着意琦行更是如此。一想到日後喝不到那些酒,百岫嶙峋脾氣上來對着意琦行時哪肯給好臉色,精致的臉頰顯出幾分猙獰來。

“坐到我身邊來,我們說說話。”意琦行眉目清冷,極輕的說了這一句。

百岫嶙峋細長秀眉一挑,一擡首極為幹脆的道:“我要喝酒。”

“酒,我藏起來了。若是想喝,先到我這裏來。”意琦行這次将床榻拍的直響,示意他快些過來。

百岫嶙峋搖頭,“我想先喝酒。”

他很是固執,意琦行無奈笑道:“夜深不宜飲酒,他日再商量。”

“喂,白毛的,你這樣是诳我嗎?”紅衣山鬼瞪大眼睛,怒不可抑的斜睨他。

“你若現在過來便不是诳你。”意琦行長翹的睫毛極快的抖了幾下,這表示他正在認真的思索。

百岫嶙峋杵在那不動,意琦行又道:“若再不過來,那些酒怕是得給神瑞品嘗了。”

百岫嶙峋這才不情願地走到他身邊坐下,意琦行将薄被披在他身上,語重心長地道:“下次不要半夜出去偷酒了。”

百岫嶙峋嘟囔道:“也不知被你藏到何處。”他身子陰寒,此時冷的厲害不由裹緊了被子。

意琦行聽到他嘀咕,只道:“酒我藏起來了,想喝時便找我。只不過,不可以多飲。”

“你不怕我将指月山瀑翻個底朝天?”百岫嶙峋忽的湊到他冷聲笑問。

意琦行順手将人推到床上,扯過他身上的被子道:“你若是想便做。”

百岫嶙峋哼了幾聲,咬牙道:“明日便……”

他話尚未說話便聽意琦行道:“明日便給你酒,眼下先睡吧。”

百岫嶙峋不作聲,翻個身背對着意琦行閉上雙目。待到天将明時,兩人卻又成了摟抱的姿勢,他早已習慣了意琦行的溫度,熟睡後自發的翻身靠了過去。意琦行極快的伸臂摟住人,在他頸邊低笑了聲,這才揉着他頭發又睡了過去。

那夜後,意琦行果真允他飲酒,卻只有三杯的量,百岫嶙峋喝的不過瘾纏着意琦行半天也沒能再飲一杯。那一天,指月山瀑陰風肆虐,神瑞不得不耷拉着腦袋趴在石亭下不動,以免被紅衣山鬼狩刀殺氣所傷。

這一日他又要飲酒,意琦行卻以他中秋方飲過酒不宜貪杯為由擋了回去,只道待秦假仙送來桂花酒再讓他多飲幾杯。

見他态度堅決,百岫嶙峋知曉他心意已定,絕不可能松口,只盼着那秦假仙能早些來到。他卻未料到秦假仙諸事繁忙,竟抽不開來趟指月山瀑,百岫嶙峋眼睜睜的從深秋等到了初冬。

指月山瀑下雪時,秦假仙的酒也到了。

沐靈山正對着紅爐沏茶,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雪地中傳來腳步聲,神瑞卻未嘶鳴,略一思索便猜到怕是秦假仙到了。沐靈山沏好茶,執杯與意琦行相碰笑道:“好友,有客來訪。”

意琦行飲完一杯熱茶,輕笑聲道:“寒冬雪日,清茶配老友倒也雅致。”

沐靈山但笑不語,棕色眼眸笑意淺淺,目光柔和的注視着門口。

秦假仙推開門高聲笑道:“意琦行啊,你催了好幾個月,我老秦總算是來了。”

意琦行起身相迎,沐靈山透過敞開的門看到了漫天大雪,神色微愣。他想到那個冬日,也是這樣一場大雪,他從蕭山一路來到了指月山瀑。那時,他未想過與意琦行會這般糾纏在一起,他們竟一起渡過了如此多的時光。

秦假仙将酒放到桌上,拍着胸脯笑道:“這陣子素還真諸事纏身,我老秦最為仗義,自是要留下為他分憂解難,未能及時趕來指月山瀑,意琦行啊,你可不要怪老秦啊。”

業途靈拱着袖子昂頭直點頭道:“不要怪大仔,不要怪大仔……”

秦假仙一拍他腦門道:“你給我閉嘴。”

業途靈悶悶的低下頭,便聽秦假仙又道:“我給百岫嶙峋帶了好酒過來。”

沐靈山微微一笑,秦假仙猛地捂住嘴這才驚覺方才好似說錯了話。沐靈山容貌清秀,一雙眼睛似水柔和,靜靜凝視時溫暖的好似能将寒冰融化。他這一笑,秦假仙更是尴尬,支支吾吾道:“老秦我一時大意,倒是忘了他有可能不在。”

沐靈山柔聲道:“無妨,你帶的酒必定合他的胃口。”

秦假仙嘿嘿幹笑兩聲,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沐靈山倒是不甚在意,為他沏了杯熱茶道:“喝杯茶暖身,勞煩你一路送過來。”

秦假仙擺手道:“小意思,老秦我未朋友那是自願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沐靈山被他稍顯誇張的神情逗樂,微勾着唇角淡笑道:“秦兄事跡沐靈山亦有耳聞,沐靈山着實很欽佩秦兄為江湖所出的力。”

秦假仙撓撓頭發,笑道:“謬贊,謬贊。”

沐靈山笑道:“并非謬贊,秦兄所作當真值得一贊。”

這話秦假仙聽來很是受用,便笑着一拍業途靈道:“想當年我秦假仙也是江湖中……”

沐靈山好性子的挺他說了許久這才将人送走。

他這一走,沐靈山對着酒壇笑道:“這酒好友先行收好,沐靈山性不飲酒水,這酒改日再喝。”

這話裏的意思便是留到百岫嶙峋出現時再喝。

意琦行拍着酒壇口道:“上好的桂花酒,意琦行倒是想讓好友品嘗一番。”

沐靈山鮮少飲酒,唯一那那次還是因意琦行。這次亦是。

兩人溫了一壺酒,意琦行給他斟了一杯道:“上次你嘗過一次,可曾記得?”

沐靈山持杯的手一頓,在意琦行灼灼目光注視下,紅煞了臉龐。他自是記得意琦行所指的上次是中秋,意琦行用舌尖讓他嘗了口酒。

意琦行看他面容羞赫,冷銳的雙眸漸漸柔化,輕笑道:“這次便讓好友自己來吧。”

沐靈山嗯了聲,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淡淡的桂花香繞過唇舌直沁心底。沐靈山身體一熱,一擡頭正對上意琦行帶笑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

意琦行舉杯笑道:“三杯即可,好友還有兩杯。”

沐靈山頓了頓,又與他對飲兩杯這才作罷。

屋內紅爐上新茶方沸,沐靈山清秀的容顏因酒意染上一抹豔色,眼眸醉意闌珊間卻是晶亮無比,意琦行伸手去碰他眼角,滿意的看那處春色漸現,親昵的在他眼角一吻,啞聲道:“好友,又是個冬天。”

沐靈山輕蹭他臉頰,感受到那人呼吸一亂,嘆息般地道:“又是個冬天。”

又是一個冬天,我們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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