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致遠

裘家世代經商, 一輩輩操勞實幹積攢下來今天的基業, 雖不至于富甲一方, 但确确實實是景陽城裏赫赫有名的巨商大賈了。

景陽城地處邊塞,是溝通西域的要鎮。裘家和漢人做生意, 和胡人做生意, 和西洋人做生意, 一年到頭沒有幾天可以把全家聚齊,好好坐在一起吃個飯的機會。

好不容易裘致遠回來了, 能吃個團圓飯, 又被莫愁給鬧黃了。

莫愁對于裘致遠的印象大多還停留在山區雪夜, 衣衫單薄瑟瑟發抖的少年郎。裘致遠性格有些內向, 不像弟弟大喇喇,總感覺有許多心思藏于眉間, 給人一種不能與人言的疏離感。

後來莫愁進了裘府沒多久, 就趕上裘如玉鬧着納妾,大夫人帶着倆兒子尋死覓活也沒擋住三姨娘進門, 那之後莫愁就感覺裘致遠與家人的疏離感就更強了。

當月他便啓程南下,負責起裘家在中原和南方的生意,一走就是三年,一次都沒回來過。大夫人心疼兒子, 便派二姨娘去照顧裘致遠, 如此一來莫愁對于二姨娘的印象也不深刻。

而今跪在地上的莫愁,一次性把二人端詳了個遍。

大夫人氣還沒消,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打向莫愁。她一擡手家裏的丫鬟婆子就趕緊給攔下, 罵幾句到了興致處又要擡手打,丫鬟婆子又趕緊攔下。一來二去莫愁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奶教她的兒歌,“拉大鋸扯大鋸,老家門前唱大戲……”

想到這,差點笑出來。

可她再不知死活也得把笑憋回去,眼前沒親沒故的女人能把自己當親骨肉似的在乎,不摻雜一點逢場作戲的虛僞,這得多大的善念啊。莫愁認錯态度特別端正,倒希望這些丫鬟婆子拉不住,自己挨頓打,心裏也舒坦些。

可她知道,都是臺階而已,大夫人根本舍不得打她。

莫愁說昨晚不舒服,想去醫館開些藥。半路被一夥歹徒劫持了,好在自己還有些三腳貓的功夫,便逃了出來。這話擱誰都不太能信,可莫愁那一副耷眉臊眼的模樣倒是演得格外真切。

裘致堯在旁邊看着,眼見着這丫頭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他開始重新考量起她方才說的話來,到底幾分真,幾分假。

可沒想到這丫頭這招也真受用,大夫人氣勢立馬減了一半,雖然還是沒好氣,但關切之情已經呼之欲出了,“那群登徒子沒欺負你吧?”

所謂“欺負”,在場誰都明白是哪種欺負。莫愁趕緊搖頭,“沒,娘,你放心,我隐約聽他們說打算到裘府敲上一筆。他們為了錢,不敢對我如何。”

大夫人立刻舒了一口氣,來敲上些錢財沒什麽的,裘家家大業大的也不差這仨瓜倆棗。可要真是出了點什麽事,皮肉上受些苦,亦或是真的被……玷污……了,名節受了損,這丫頭好歹叫自己一聲娘,追溯起來還是一家四口的救命恩人,她可怎麽辦是好。

一想到這,大夫人竟然眼圈一紅,鼻腔裏又泛起一陣酸澀來。原本還是生氣,後來是委屈,如今又轉成了自責,半晌才就着眼淚哭道,“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讓我省心呢。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良心往哪擱。”

這話輕飄飄的,全然沒了方才的烈性,可這字裏行間的怨氣軟綿綿地化成了刮骨刀,把莫愁那點僅存的良心割了個稀巴爛,生生在胸口掏出了一個大窟窿。疼得她再沒了插科打诨耍小聰明的力氣。

莫愁跪着向前,輕輕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娘,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自己跑出門讓娘擔心了。”

大夫人想推開這沒骨頭的一灘爛肉,可手起手落之間又舍不得了,便狠狠地在莫愁背上錘了兩下,哽咽着道,“你少拿好聽話糊弄我,明兒我就去把你嫁出去,我也省得操這份閑心!”

裘致堯一看母親态度明顯軟下來了,也就趕緊敲起邊鼓,“好了娘,這事兒也不全怨妹妹,而且人也全須全尾的回來了,您也別太傷心了。回頭罰她,狠狠罰,罰她一個月不許出家門,我天天去看着她,還得抄佛經,抄不好不給她飯吃,餓死她,娘你說好不好?”

大夫人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一屋子人也就都松了口氣,趕緊跟着笑了起來。

致堯又道,“娘,大哥好容易回來一趟,昨天沒吃上團圓飯,今天得補上。您先回屋歇會,我去吩咐後廚置備起來,晚上咱好好熱鬧熱鬧。”

如此一來,大夫人便放了莫愁回去休息,莫愁感激地望了一眼裘致堯,可心裏繃緊的那根弦還是不能就這麽放松了。這千裏走單騎才過了一關啊,家裏後院還指不定怎麽起火呢。

當莫愁被一股邪風吹得動彈不得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廣寒這小妖精應該已經急瘋了。

肆虐的狂風卷起足足一人高的漩渦,裹挾着滿地的殘花敗柳,直接把莫愁掀了起來。莫愁雙腳一離地,登時頭暈目眩起來,五髒六腑在肚子裏不住地打結。原本護着四體百骸的最後一點靈力也被晃得稀巴爛,骨節都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折騰了好半天,莫愁才哇地一口鮮血吐得滿腔滿臉都是,狂風驟停,直愣愣地把莫愁摔在了地上。

從始至終,莫愁手握着符咒,愣是沒敢拿出來用。

昨晚差點被抽空的莫愁,再加上方才這一頓折騰,莫愁估摸着吐出來的這口血估計就是保命的心頭血了。她因為眩暈不敢亂動,只好順勢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緩出一口氣,道,“這回可以消氣了吧?”

莫愁沒開天眼,但她看見散落一地的桂花瓣緩緩平地聚起波瀾,而後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人形。深陷眼窩裏的憤怒與疲憊想要溢出來的秋水,鵝黃的薄衫已然罩不住那少年滿腔的怨憤,慘白的嘴唇竟有些顫抖,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若說他此時會撲過來一口咬死莫愁,莫愁都是信的。

若說心裏有愧不假,可莫愁仍瞪大了雙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義憤填膺的廣寒,她并不打算退避三舍。她怎麽能不知道廣寒心裏委屈呢,如果易地而處,她要一夜找不到廣寒,不知他是生是死,她也早就紅了眼了。

可莫愁知道自己現在要是萬般退讓,小妖精的委屈霎時就會決堤,廣寒初成人形,心性還不穩,大喜大悲的發洩最易走火入魔。為了無聲無息地把這份怨氣撥回去,莫愁也只好虛張聲勢地瞪了瞪眼睛。

過了許久,廣寒才明白眼前人并不打算收着自己滿肚子的憤懑,只好靜靜地走過來,俯身抱起一灘泥水一般的莫愁,無奈又沒好氣地嗔道,“怎麽這般重。”

莫愁虛靠在廣寒的胸膛裏,阖眼養起精神來。一來失血過多真的看東西重影,二來她也真見不得廣寒臉上那失落的神色。

由愛慕關切生出來的患得患失,歷來都是一株食人心性的嗜血花,人如此,妖也難免俗。莫愁突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快刀斬亂麻,收拾了現在亂哄哄的局面之後就趕緊卷鋪蓋走人吧,早早了斷了這些牽絆。

于己于人,都是百利無一害。

莫愁一覺睡到了傍晚黃昏時分,傷得太重依然渾身無力,可眼睛已經能看清東西了,廣寒正像一只受傷了的小獸一般縮在角落裏舔舐着傷口,配着那張俊俏的少年臉,委屈得近乎動人。

桌上一個盤子扣在一個碗上,隐約可以從縫隙間漏出一絲水汽來,如果沒猜錯,是一碗面。

“怎麽不叫我起來?”莫愁一說話,才發現真是太虛弱了,聲音竟飄得自己都快聽不到了。可廣寒卻激靈一下,趕緊扶莫愁坐起來,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端了過來。

廣寒是個絕對不食人間煙火的,偏偏廚藝了得。火候,滋味,樣樣拿捏得恰到好處。莫愁低頭,近乎不可聞地呢喃道,“謝謝。”

廣寒幹巴巴一笑,也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輕聲道,“快吃吧,一會涼了。我還做了一碗給西屋的阮姑娘。你也是真行,把人家攏回家裏了也不管,倒頭就知道睡。”

莫愁一激靈,要不是廣寒說,她都忘了阮語在府裏的事了。

剛吃了沒兩口,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莫愁方想起來今晚前院有家宴。她趕緊推了廣寒一把,小妖精氣鼓鼓地隐了身形。

“妹妹,我方便進來麽?”

來人是致堯。

“進來吧二哥。”

倉促間忘了自己還端着一碗熱湯面,二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怔,半晌致堯才奇怪地說,“怎麽忘了今晚有家宴,還自己煮起面來了呢?你身子好了麽,還能生火做飯?”

“下午餓了,就做了碗面吃。”

致堯伸手去搶碗筷,“別吃了,我吩咐廚房做了許多你愛吃的。”

一陣罡風呼啦一下吹開了窗戶,惹得窗棂瑟瑟直顫。莫愁趕緊奪回了那碗面,扯着嗓子喊道,“哥,做都做了,不吃浪費了,我吃完就和你去。”

致堯一時間覺得妹子怕不是瘋了,吃面就吃面呗,喊什麽。

直到一碗面下肚,冷飕飕的邪風才在身側消失。莫愁突然覺得聖人說得也不對,什麽女子小人,明明是小妖最難養也。

裘家也是景陽城裏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了,可許是與西洋人和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家風不似謝家那般刻板,甚是開化。既是團圓飯,一家人圍坐一桌,除了兩三個伺候的丫鬟留着,剩下的婆子丫頭也可以各自去廊下的席上找位置吃起來,全府上下熱鬧非凡。

莫愁不敢把受傷的事讓裘氏夫婦知道,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乖巧地坐在桌前。

丫鬟不疾不徐地按位端來小盤,每個小盤各自盛着一只飽滿的閘蟹。大夫人經過一整日的休整,早也恢複了往日的端莊慈愛,她輕輕握了握莫愁的手道,“這是你大哥哥特地着人從江南運回來的閘蟹,是咱們這北方城市沒有的。膏滿肉肥,特別鮮美,你快常常。”

全家都沒動筷,莫愁肯定也不敢動,她緊緊盯着這江南水系特産的閘蟹,恍惚起來,算來也有十幾世沒托生在南方了。如今的景陽城裏,雖只是中秋時節,卻早已罡風獵獵了。

格外怕冷的莫愁不禁懷念起許多世之前,亦是中秋時分,不同的是秋水連連,樓臺歌榭,丹桂飄香。

為什麽托生得一世比一世往北?下輩子不會要去塞北草原了吧。

大夫人見莫愁愣神,以為這苦命孩子一定是沒吃過閘蟹,又多愁善感地泛起一陣心疼來,不自覺又握了握莫愁的手。

莫愁手上一吃緊,也醒過神來,趕緊笑道,“這麽遠的路途,螃蟹不會死麽?”

裘致遠道,“妹妹不知,如今漕運發達,南北貨物交流暢通許多。要說利國利民啊,頭等要務就是治理好水系啊。”

興許是最近和水正教那群瘋子周旋得過于敏感了,一聽到“治理水系”,莫愁就感覺一根針挑了她後腦的神經一般,霎時開始頭痛起來。

裘致遠倒是沒看出什麽來,繼續說,“死是肯定會死幾只的,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活下來的,說明生命力強的,所以肉肯定緊實好吃。妹妹要是餓了可以先動手掰個蟹鳌,那裏的肉最好吃。”

裘老爺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就都開吃吧,家宴而已,還非要等個吉時麽?再等一會螃蟹都涼了,不好吃了。”

裘致遠趕緊阻攔,“別呀父親,既然是團圓宴,就得團圓了吃。索性都等了,就等三姨娘到了,再動筷吧。”

原本還一片祥和的一家人登時都如墜入了冰窟一般,莫愁隐約作痛的頭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從來沒如此清醒過。三姨娘死後秘而不發,一直以來的托詞都是“裘家顏面”,可再顧全顏面也沒有不和自家人說的道理。

裘致遠作為裘家長子,根正苗紅的大少爺,沒理由不知道家中這麽大的變故啊。

看來三姨娘的死,絕沒有表面上那麽簡單。或者更可怕的是……水正教這趟渾水,曲曲折折,未必就不流經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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