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置身于一片粉色煙霧中，感到一陣短暫的暈眩，奧黛爾知道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她感到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從四肢百骸湧起，氣勢洶洶地滲透、浸染了靈魂深處。

震驚、困惑、憂心、衆人複雜各異但都難以解讀的目光下，奧黛爾在未來已經被折磨得不堪一擊的防線終于轟然垮塌了。眼眶裏又盛滿了冰涼的液體，委屈、痛心、無法言說、但她最強烈的、自認為最實際的念頭就是逃避。

背叛了彭格列背叛了他，她真的不想再站在這裏面對這一切或者接受任何拷問了，而且她根本不敢想象十年後的自己在他們面前究竟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奧黛爾低下頭，在所有人還沉浸在錯愕中反應無能的當口，直接不打招呼、小跑幾步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她到現在還能清晰深刻地聞到血腥味——不管是自己身上沾染到的還是空氣裏本就漂浮着的，都讓她覺得胸悶，一口氣喘不上來、想吐。

“喂、奧、奧黛爾小姐……”沢田少年張張嘴卻也發不出些有意義的音節，奧黛爾已經消失在門外。彭格列血統賦予的超直感告訴他，這情況很麻煩、相當麻煩、但也是他無法阻止和改變的。

“笨蛋迪諾！果然不夠班啊還不去追！”黑西裝小嬰兒一腳踹向自己還在原地發愣的廢柴學生。

“哇啊啊——”迪諾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然後穩了穩身形才邁開步子追了出去。

“Reborn……這樣沒問題嗎……要不要我也跟着去……”沢田少年黑線挂下。

“果然廢柴綱就是廢柴綱啊。”小嬰兒擡起手，列恩形态變化，槍口直指沢田少年，“你什麽都沒看出來就別管閑事了，還是操心一下那邊被碧洋琪追殺了半個并盛町的十年後笨牛吧！”

“喂喂喂！”

躺倒在外、毫不知情、一臉驚懼呆滞的入江少年看到爆衫的沢田少年後，心理防線也徹底崩潰暈了過去。

奧黛爾不知道自己跑的是什麽方向，不知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想跑到哪裏去。只是一直一直這樣跑下去，任憑道路兩旁的風景在不斷退後、消弭、然後又不斷有新的陌生的景色填補進來，不留下一絲空白的縫隙，就像纏綿流淌的時間。

她以前的确堅信自己将來會離開彭格列、也可能會背叛彭格列，但當真正得知事實的時候，居然那麽難過和痛心、并且深深地厭惡自己。

不應該是這樣的感覺啊……

我屬于、但未必忠于彭格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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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彭格列，是為了盡早脫離彭格列。

為了尋找一個可靠的庇佑、然後迅速成長，在能夠不依靠其他力量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下安全并且滋潤地活下去後，我就會離開彭格列。

如果有一天彭格列不能再保護我了，我就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

該死的這一句一句都是她曾經板上釘釘般毫不猶豫說出來的啊！

她的立場呢？她的理念呢？她的原則呢？都到三途川喝茶去了嗎？！

奧黛爾轉過街角，腳下一滑，踉跄了幾步才勉強沒有跌倒。重重地喘着氣，四肢疲乏，不得不停下了搖搖晃晃的步伐，有幾分眩暈倏然間随着血液回流湧上腦門。她背靠牆坯，在人行道的一邊就地坐下，蜷起雙腿抱緊自己。

下巴支在膝蓋上，奧黛爾迷茫的目光望着稀疏來往的人群，心中驀地一陣落寞和彷徨。形形色色的人從眼前經過，仿佛被刷成不相幹的灰白色畫面，只剩自己一個人呆愣在原地。在瞬間靜默了的世界的這一端，渺小地仰望一切，成為一個剪影，孤單的感覺如此強烈，強烈得令人恐懼。

奧黛爾痛苦地埋下臉，小聲地抽泣起來。

從小到大二十一年所苦苦堅守的東西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出現裂縫的呢？

又是為了什麽、才開始動搖的呢？倘若不是為了自己、奧黛爾的人生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

在黑手黨這條路上奮鬥了這麽多年，奧黛爾第一次産生了茫然。她停了下來，不再埋頭向前飛跑，而是，以緩慢的步調，走走停停東張西望。不為路邊的風景、只為自我反省、需要一點時間重整旗鼓，然後再考慮以後的路——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拐彎掉頭。

但是，奧黛爾總覺得、她似乎還不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和期待的答案。

忽然，她感到身上罩了一團影子，擋去了正午刺目的陽光。

“……奧、奧黛爾？”

奧黛爾的心被敲了一下，發出叮咚的脆響，她猛地擡起頭，愕然地睜大雙眼，看着眼前上氣不接下氣的迪諾：“你……你居然追上來了？！”

“哈？”迪諾眼角一抽。

奧黛爾繼續問，語速很快：“我是說你竟然追上來了？我跑得挺遠的你沒摔跤就追上來了？”

……迪諾的眼角抽搐得更厲害了。他略感頭痛地蹲下：“抓錯重點了奧黛爾！”

迪諾直視奧黛爾的眼睛，看得她有些躲閃：“發生什麽事了？”

“咦？”奧黛爾下意識想裝傻。

“告訴我、”迪諾并不介意她的明知故問，他用嚴肅的口吻很耐性地重複，“你去到十年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看到了什麽？還是說遭遇到了什麽？”

奧黛爾眼神黯淡下去，別過臉，恢複了平常客套淡漠的語氣：“什麽也沒有。”

“別和我撒謊！”迪諾突然扳住奧黛爾的肩強迫她看着自己，刻骨的怒意襲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奧黛爾幹瞪着迪諾也感到很惱火，但很多話就是哽在了嗓子眼死也出不來。

發生了什麽？你要我怎麽說？

說我看到十年後的你受了傷卻還在保護我？

說我看到十年後的你明明可以逃走卻因為我而牽累？

說十年後的你我徹底站在了對立面？

說十年後的我真的一如當初所言背叛了彭格列背叛了你？

說十年後的你要我将來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彭格列不要離開你？

說我最後狠心告訴你不要原諒不要猶豫幹脆殺了十年後的我？

從何說起？要怎麽說？說得出口嗎？你倒是來試試看啊！

奧黛爾忍了忍，憋回滿腹的委屈絕望和即将失控的眼淚，狠狠地回睇迪諾，吼道：“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站着說話不腰疼啊迪諾！”

迪諾怔住，卻沒有松開他的手。沉默了片刻，換上了平日裏溫和的語調，沉澱了一些更深厚的、奧黛爾聽不懂的意蘊在裏面：“正因為什麽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擔心你啊奧黛爾。”

此時此刻的日光，虛浮無力地墜落在這片滾燙的地表,慢慢地消散、淹沒于塵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