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四十二

生活節奏陡然間慢到了對于奧黛爾這樣的習慣性繁忙文書來說、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境地。像一曲兜兜轉轉、輕緩悠揚的俄羅斯慢搖，讓人們的意識恍惚間懈怠了下來，微微衍生出些醉意，一不留神，就把骨頭養得懶散了。好似被擰松了螺釘的機械，一舉一動都變得遲鈍、不再精準。

連同時間的呼吸，寂寥無聲。

奧黛爾發覺她很喜歡這樣的狀态，沒有總也做不完的工作，不必無休止地奔波勞走，靜下心來的時候，即使生活不再充實，但可以在精神的層面上選擇其他的途徑讓它豐潤、盈滿起來。

但她偶爾會隐隐的不安，總覺得這一切浮于水面、悠哉游蕩的平靜，很有可能因某一天一個浪頭打過來就頃刻間分崩離析。

這個外表光鮮的世界，內裏卻難以遏制地在腐爛。權勢、金錢、利益、欲望，無法抑制地膨脹，一寸一寸蠶食着人心，仿若被蟻蟲啃噬過的頹圮的籬牆，包圍着的一片烏煙瘴氣的廢墟，最後臉陽光都嫌惡地背過臉去，轉身離開不願惠及。

看慣了黑手黨的爾虞我詐、兇殘屠殺，現在安寧的過分的生活讓奧黛爾覺得不真實、她也悲哀地認識到、踩着累累屍骸、沾染無數鮮血一路走來，即便有朝一日她真的能脫離黑手黨、如願回到卡塔尼亞的偏僻城鎮購置一棟小屋重新開始——她也不可能再找回屬于八歲以前的平和幸福了。

是時間在退化？不、是我們在成長。時光的輪軸滾滾前進，我們沒有選擇地大步朝前，根本不曾擁有後退的餘地。

在罪孽中沉淪、在黑暗中迷失，昏沉麻木的人們顫抖着雙手合成禱告的姿勢，低聲祈求他們的救贖。

黎明到來之前，讓絕望的心靈卑微地顫抖吧——如果他們的信念真的堅定而執着、那麽必将迎來曙光，得到最後的解脫和善果。

所以，讓我們——流着淚淌着血、堅韌頑強地走下去吧。

——如果可能、多少幸福一點地走下去吧。

奧黛爾照料白蘭的生活并順帶監視他的情況已經有一個半月了，在她的威逼利誘——當然是脅迫居多的種種手段下，白蘭總算願意吃點甜食以外的餐點，由于吃大量甜膩食品而鬧肚子的次數也奇跡般地減少了。奧黛爾表示她很有成就感，不過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蘭這小鬼每天的糖分攝入量絕對超過正常标準的百分之三百、而他完全吃不胖！

這簡直是天生的……減肥産品廣告代言人。

“噗——”

奧黛爾都感覺自己的想法太可笑了，禁不住噴笑出來。她甩甩頭，神思重新拽回到眼前這一頁薄薄的紙張上，思索片刻後敲定了午餐菜單。

“嗯……法式香煎小羊排、慕尼黑白腸、配洋蔥湯、佐餐黑面包，就這樣。”她審視一遍确認無誤後，遞給了前不久剛招來的幫廚小夥子，叮囑道，“老規矩，這些只做白蘭一個人的份，甜點我來準備。至于其他職員的工作餐都由主廚先生來決定好了，麻煩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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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明白了，奧黛爾小姐。”小夥子利索地應了一聲，然後奔下樓去廚房忙活了。

“奧黛爾~今天甜點吃什麽~”

不知道從哪裏突然冒出來一個白色毛球抱住奧黛爾的胳膊使勁往她的肩窩裏蹭。柔軟的發梢拂過臉廓，癢癢的，馥郁而又粘稠的甜香味揉碎了散落在裏面。奧黛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白蘭是不是把諸如蛋糕碎屑或是奶油乳酪之類的弄到頭發上去了。

奧黛爾習以為常地把毛球從肩上扒下來推開，口吻平淡：“正餐還沒吃呢，別急着關心甜點。”

白蘭無辜地眨眨眼，漂亮的紫羅蘭色泛出粼粼微光：“正餐沒有甜點好吃啊~”

我打了兩次報告才從巴勒莫的頂級餐廳裏要來一位師傅，就不信矯正不了你那該死的味覺。

奧黛爾斜了白蘭一眼，終究沒再接茬。

意外不可避免——如同一萬之中的萬一絕對的不能否認的存在。而且意外總是來得很快。它猶如吐着鮮紅信子的毒蛇，在草叢中游行，悄無聲息地靠近，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猛地挺身，張開嘴露出尖銳的毒牙、滴淌着致命的透明毒液、向你咬去。

奧黛爾推着餐車在白蘭房間外停下，擡手敲敲門：“白蘭，可以用午餐了。”

等了兩三分鐘也無人應聲。

“白蘭？”仍然沒有聲響，奧黛爾眉峰一鎖，稍稍提高了嗓門，“你在嗎？我進來了！”

擰開門把手，寬敞明淨的外室裏沒有人，很安靜，從窗子裏灌進來清爽的微風，彌散着淡淡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一切如常嗎？

才沒有一切如常！

愈是想要作态掩蓋的東西，就愈發容易引起敏感的人的注意，百分之百沒有隐蔽性地暴露出來。出于多年來培養的職業習慣，奧黛爾的嗅覺對于兩種氣味有着絕對的敏銳感知能力，一種是乙醚之類的麻藥、還有就是現在在室內隐隐浮動的——血腥味。

她暗叫不好，犀利的眼光在房間裏來回掃視着，然後果斷擡腿往內室裏走。原本還畏首畏尾收斂着的氣味一下子洶湧濃厚起來，氣勢駭人地侵占了鼻腔，逼仄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瞬間停滞。瞳孔縮緊。

少年以蜷縮的姿勢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白色T恤被染上大片大片的紅色，從背後滲透出來，蔓延成詭異的姿态，連身下的床褥也被弄上一灘又一灘的血漬。背部一對分外紮眼的白色羽翼沉重地垂在身側，血跡斑駁，完全失卻了想象中翅膀應有的輕盈，反而顯得格外累贅與違和。

“白蘭！！”奧黛爾感覺自己的神思已經紊亂了，她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沖到床邊，動作還算溫柔地把白蘭攬起來，扳住肩膀晃了幾下，見白蘭毫無反應，就拼命拍他的臉，“怎麽了醒醒啊、醒醒啊喂白蘭！”

“唔……”似乎是感受到了臉頰慘遭蹂躏，吃痛的少年費力地突破哽在喉嚨裏的隔閡，咳出了一個微弱的音節，扭了扭身子避開傷口的擦碰，“好痛……”

奧黛爾見狀松了口氣，剛想說什麽，卻被嘈雜的腳步聲和喊聲打斷了。

“奧黛爾小姐！出什麽事了嗎！”幾個屬下大概聽到了大動靜，急急忙忙腳跟腳地擠進房間，看到滿身是血的白蘭後一臉錯愕，“這……”

“出去！”奧黛爾迅速擡起頭，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斷喝道，“都出去！立刻拿急救藥箱、再叫醫療小組過來！沒有我的準許除了醫護人員誰都不可以進這個房間！”

“是……是！”

奧黛爾的指尖不住地顫抖。她真的有些慌亂。剛進來看到這一切她只是訝異、然後惶恐、驚懼那一對翅膀帶來的恐怖的沖擊力可不僅僅只是視覺上的。

這種超越人類的存在，果然是能夠毀滅會來的人嗎，所以彭格列才會這麽重視的啊。彭格列在這個少年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的心思，但這麽做的理由也僅僅只是因為十年後的彭格列十代目的一紙命令而已——把這個時代的給未來帶來不幸的人秘密軟禁并且看管起來。

可是，無論未來發生了什麽，現在的白蘭只是個少年，他什麽都沒有做。每天挂着萬年不變的無害笑容，一把一把不怕蛀牙不怕發胖地吃着棉花糖，甜膩的尾音愉悅地上揚着、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他什麽也沒有做啊，他是無辜的！

基于這樣的念想，監視着的同時，奧黛爾本就心存愧疚，她希望這個少年暫時能這樣好好地平靜地生活下去，等到年輕的彭格列第十代家族解決了十年後的問題再做定奪。

派遣過來的這批人員裏，大多數是負責警戒，他們并不清楚白蘭背後的秘密，也不知道關于未來的事情、這一切只有奧黛爾是從頭到尾完全了解的，其他人只是接下了機密任務前來監視。

今天，白蘭以這樣的姿态出現在了眼前，從闖進來的部下的神情裏，奧黛爾分明地看到了——他們把他當成了怪物。如果她沒有趕他們出去的話，沒準出于本能的自衛，他們很有可能下一秒就拔槍傷害白蘭也說不定。而奧黛爾出于本能的反應就是擋在這個少年的身前盡最後一份微薄的力量保護他，不要讓人看到那雙帶血的翅膀——盡管已經沒多大作用。

現在這一切有些混亂地超出掌控了。

奧黛爾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

随着白蘭這對血翼的展開，一切粉飾太平的寧靜可能就要随之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