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1)
“我在前世,一定頻頻回眸看你,不止千萬眼,才能在今生,沒有與你錯過。
芙幺莫名的一句,叫正捧着瓷碗喝水的雪姬一口氣沒喘明白,嗆着了,咳到面紅耳赤,佑安忙靠過來伸手替她順氣,芙幺歉然的笑:“真是對不住,我那冤家總拿這句哄我,我信緣分,卻從不信他這話,不知怎的,今兒個瞧着你,突然想起來,或許,前世我也曾回頭來看你,也說不定。”
真沒想到,威風凜凜的鐘離大将軍,私底下,竟也酸得這樣出類拔萃!
有沒有前世回眸,雪姬搞不清楚,也懶得去搞個清楚,一個人活着,經了那些人那些事,才養成那樣的性子,即便當真可以靈魂轉世,可沒經過那些人,那些事,那樣,就算是同一顆靈魂,可還能算是那個人麽?
不管怎樣,從這句話過後,她們成了朋友——惺惺相惜的朋友。
卻原來芙幺能從鐘離琇主營出來,是因為要送她那遠道而來的侄兒回将軍府,等安置好了侄兒,還是要回到鐘離琇身邊去的。
關于那個侄兒的事情,芙幺并沒有詳說,雪姬和佑安也沒有多問,畢竟,她們也沒告訴芙幺她們的過去。
待到芙幺走後,佑安遲疑了許久,還是和雪姬說了:“雪兒,那個恩人,一定不是芙幺夫人的侄兒。”
雪姬眨了眨眼:“此話怎講?”
佑安輕蹙眉頭:“芙幺夫人是被滅了九族的,阖族上下只剩她一個,哪裏還有什麽侄兒?我還聽到過另外一個版本的傳聞,先前忘了同你說,聽芙幺夫人說那恩人是她的侄兒。才突然想起,也有人傳鐘離将軍和芙幺夫人早在她仇人被滅族之前就已相識。當初芙幺夫人因為長得好,她那滅族仇人才留她一命,她茍活下來,就是為了給族人報仇,可那仇人太過強大,她連孩子都生了,卻始終沒找到下手的機會,後來鐘離将軍帶兵路過她仇人的地盤,芙幺夫人獲悉這個消息。以為兒子祈福為借口,特意按照鐘離将軍的喜好妝扮了自己,人為的制造出一場華麗唯美的邂逅,鐘離将軍果然被其吸引。這才有了日後種種。”
女人恨起來。可以這樣狠!
雪姬稍作沉默後,輕輕開口:“是不是她侄兒又能如何,我們只要記得他們是怎樣待我們的便好。別的事情,與我們其實沒有多大幹系的。”
佑安想了想,笑起來:“你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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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雪姬和佑安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鐘離琇主營區附近,芙幺熱絡的邀她們同行,不過得等她将她侄兒送回去再說。
佑安認真思考一番,眼見進了四月。還有一個多月雪姬便要生了,她們兩個私下裏走。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全系數超高,反之,在鐘離琇屬地內,與他精兵護送的寵妾同行,踏實可靠得多,佑安覺得這個事,真不是一般的好,雪姬對此表示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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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幺很開心,不過雪姬的身子不太适合日夜兼程,所以她在大客棧高價包了間客房,安置雪姬和佑安暫住下,而她不敢耽擱,快去快回。
五天後,芙幺言出必行,去而複返,仍将雪姬和佑安扮作灰頭土臉的男子樣,對外謊稱是将軍府裏老管家的一雙病侄兒,半路上遇見,帶着去見将軍,身份不同,配輛馬車也不足為怪。
天下之大,茫茫人海,佑安不覺要追問上一句:“夫人,何以對我姐妹二人青眼有加。”
佑安問這話的時候,芙幺正坐在交椅上,一手托茶碗,一手捏碗蓋,輕撥開浮在水面上的茶末,聞聲偏過頭來,視線掃過滿臉狐疑的佑安,轉到雪姬肚子上,老半天,淡聲道:“我若說是因為緣分,你信我不信?”
佑安為自己的失禮感覺赧然,見芙幺無奈的扯了扯嘴角,已失了喝茶的興致,将茶碗擱在桌上,站起身緩步走到雪姬身邊坐下,出手輕撫上雪姬隆高的肚皮,喃喃道:“那個時候,雪兒趴在你身上,她的肚子露了出來,旁人沒在意,我卻看見了,一個真正的美人,就算再怎麽遮掩,也藏不住她的風華,我這一生,統共見過兩雙這樣漂亮到不真實的眼睛,一雙是我那侄兒瑾容,再一個便是雪兒,因着境遇使然,瑾容明明是個男子,眼神卻比女子更易勾出他人的恻隐之心,叫人忍不住想要憐惜他,而雪兒的眼睛,清澈,悠遠,叫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好像一直盯着這雙眼睛,便可以将痛苦全都忘記,可她明明生活在水深火熱,怎的會令別人舍棄痛苦,真是個矛盾的妙人。”
雪姬和佑安面面相觑,芙幺眼睛突然一亮,繼而出人意料的俯下身子,将耳朵貼上了雪姬的肚子,興致勃勃道:“這小家夥,剛剛居然用小腳丫蹬我呢,一定是個壯士的小男丁。”
這一句,叫雪姬和佑安同時露出笑容,沒想到,芙幺接下來的話,卻叫她們心生悲涼:“歲數大了,便格外的喜歡小孩子,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夢裏全都是和孩子嬉戲,可再也不能,我命中本有兩個孩子,第一個,被鐘離琇活活撲殺,雖然我恨那個孩子,可他也是我的親骨肉,你們能想象得出,一個母親親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被裝進口袋中撲殺的感覺麽,那布口袋從城樓上被丢下去,摔在石板上,血流出來,他小小的身體在袋子裏抽搐,不停的抽搐,我至今都覺得他在那裏奶聲奶氣的喊我,他說娘娘救我,好疼!鐘離琇為我報了滅族的仇,我是感激他的,可他殺了我兒子,他那麽期待我給他生出的孩子,而我腦子裏全是我那苦命的兒子的哭喊聲。如果兒子知道我和殺他的兇手生養出了弟弟或者妹妹,一定會很難過。所以,我第二個孩子六個月的時候,趁着鐘離琇出征的機會,我打掉了那個孩子,當時險些和那孩子一起去了,可鐘離琇太霸道,他聞訊從戰場上快馬回轉,把我從鬼門關強行帶回來,此後兩年。他一直寸步不離的盯着我,而今已過了十來年,他仍不會放我一個人離開,只是這次事出有因。才會讓我出來。”
雪姬和佑安直了眼。芙幺澀然的笑:“雪兒,活着是這樣累,我不快樂。他為我做的越多,越讓我感到痛苦,不知怎樣排解,渾渾噩噩的挨過一天又一天,大概只有死去,才能徹底解脫。”
隆高的肚皮被灼熱的液體洇濕。那是,芙幺的淚水。雪姬擡起手,輕輕撫上仍貼在她肚皮上的芙幺靠外的臉,指尖毫不意外的沾滿淚水:“夫人若不嫌棄,待到這個孩子出世後,認你做幹娘,可好?”
芙幺并未直接回應雪姬這句,而是更加貼近她,似在自語:“那一天看見你的眼睛和你的肚子,心中便生出了莫名的感覺,想要靠你近些,更近些,瑾容那條帕子,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你這樣說,我很開心,只是害怕,配不上他。”
雪姬嫣然一笑:“他也不是個什麽高貴東西,你不嫌他,便是他的榮幸,何談配不配他?”
芙幺突然擡頭,蓄滿淚水的眼直直的盯着雪姬,老半天,才喃喃道:“我的感覺果然沒錯,你和我當年一樣,一點都不像尋常女子那樣熱愛着自己腹內的骨肉,對麽?”
雪姬慢慢斂了笑容,認認真真的回答她:“你說的不錯,我不愛他,他連累佑安為我多吃許多苦,我很後悔沒飲下他父親送來的那碗虎狼藥,如果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要他。”
芙幺感覺一直頂着她手心的小腳突然縮了回去,再不見動作:那個孩子,他的父親不想要他,而今,他的母親也直言不諱的說,留下他,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靜靜的對視良久,芙幺突然坐直身子,拉起雪姬的手,苦口婆心:“有些事,當初覺得那樣做是再正确不過的,可僅僅幾年後就覺得,竟是追悔莫及,雪兒,我是過來人。”
雪姬淡淡道:“可如果連過都過不去,何談追悔?”
芙幺無言以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感同身受,不過是句最虛僞的客套話,事沒攤在自己身上,永遠不可能真正明白那痛苦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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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雨霏霏,七八天沒見日頭,被潮濕侵浸着人也都無精打采,初七這天,終于有了放晴的趨勢,挑起車簾,柳綠花紅一晃而過,遠處不知誰人家,燒火做飯,炊煙袅袅,在這個靜谧祥和的黃昏,雪姬和佑安見到騎着駿馬飛奔而來的,器宇軒昂的鐘離琇——芙幺的冤家。
與效公仿佛的年歲,卻比狡兔還要靈敏,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肌膚,濃黑的眉,深刻的眼,還有被歲月镌刻出的堅毅的皺紋,無不彰顯着這位将軍的風采。
馬住車停,鐘離琇一把将探出車簾的芙幺拎上馬,然後,旁若無人擁她入懷,這位名震一方的将軍,就那樣在衆目睽睽之下,緊緊的抱住自己的寵妾,貼着她耳畔呢喃:“芙兒,想你了。
芙幺任由鐘離琇緊緊纏抱,不言不語,少心沒肺的笑着。
雪姬和佑安靜靜的看着馬背上相擁的冤家,他們身後是燦爛的夕陽,無限美好,只可惜,近黃昏……
芙幺的客人,鐘離琇不必問出處,直接拿她們當上賓照顧,不過半天,更是要重重的賞她們,據說他為她修運河,也沒見她高興,而今因邂逅了她們,半天時間,竟笑了不下四五次,他如何能不開心?
先前是耳聞,現在是目睹,鐘離琇對芙幺真真的體貼入微,佑安喟嘆:“這便是愛情吧?”
雪姬迷茫道:“可他是芙幺的全部,而芙幺只是他所擁有的一小部分。”
佑安無話可說,只得沉默。
盡管雪姬和佑安不修邊幅,比前線蹲坑的偵察兵還邋遢,可在這裏,沒有人敢歧視她們。總算讓她們過上了幾天安逸日子,而且芙幺還特意為雪姬和佑安在外頭請了郎中看診。她盤算着要給她們好好保養一下,哪曾想,計劃遠沒有變化來得快。
四月十二,後方快馬送來急信,赫連翊禦駕親征,九十萬大軍短短半個月內,接連突破鐘離琇幾個重要布控區,而今直逼鐘離琇屬地。
獲悉消息的芙幺,愣了片刻功夫後。立刻有了決斷,這麽多年從不跟鐘離琇要求什麽的她,第一次開口,她要鐘離琇想辦法給她搞一份通關文書。
鐘離琇猶豫很久。還是答應了她。晚上就把通關文書并一疊銀票交到她手上,另外又支了輛馬車給她,并沒有問她想幹什麽。只丢下句他還有軍務要處理,匆匆離開。
芙幺包了一包裹衣服首飾,敲開雪姬和佑安的房門,開門見山道:“晏安王親率九十萬大軍逼境,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随我離開。”
聽見晏安王三個字。雪姬和佑安不約而同顫了下,芙幺瞧出她們神色有異。可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叫她們趕緊收拾了需要帶走的東西,随後将她二人塞進馬車,芙幺跟着上車,卻在鑽進車簾子前,莫名其妙的朝後方吹了個響哨,然後才進到車內。
車子一路暢通無阻出了鐘離琇的主營,直奔着宋國方向而去,直到走出去老遠,芙幺才将先前拎在手中的包裹塞到佑安懷中,低柔緩慢道:“雖然你們沒和我明講,但我也能猜到,你們往這走,大約是想從這邊進到宋國,雖然宋國也有些內亂,可比起虞國,他們那裏算是十分太平的了,其實宋國對鐘離軍防得很緊,想要從這頭偷偷潛入宋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有了通關文書,會簡單很多,通關文書就在這個包裹裏,裏面還有些首飾和閑錢,銀票什麽的,能用就拿出來用,如果不能用,就先放着,仗不會永遠打下去,早晚有一天還是可以用上的,好了,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恕我不能遠送了。”
雪姬一把抓住芙幺遞完包裹正欲縮回的手,忍不住問:“你不跟我們一起走麽?”
芙幺笑着搖頭:“不,我得回去。”
佑安也急急出聲:“赫連翊心狠手辣,這些年東征西讨,從沒敗過,萬一……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這樣好的機會。”
芙幺偏過頭,看着車篷上簡潔的花紋,含糊道:“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那裏,有我的習慣。”
雪姬定定的看她:“真的,只是習慣麽?”
芙幺轉回視線:“或許。”澀然一笑,補充道:“我從沒告訴過你們,當年我的仇人當着我父母的面,撲死了我剛出生的弟弟,所以,鐘離琇當着我仇人的面,撲死了仇人和我的兒子,只是他沒想到,那一幕會被我看見。”
雪姬和佑安瞠目結舌,芙幺輕輕推開雪姬的手,又俯下身來,貼近雪姬的肚皮,喃喃:“壯小夥,幹娘沒辦法親眼看着你出生了,不過還是要囑咐你一句,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大,到時候保護你的母親和佑安阿姨。”
芙幺話落,幾天沒動的孩子終于伸了伸小胳膊,可以從雪姬的肚皮外清楚的看出他小拳頭的輪廓,芙幺将手心貼上那個突出的輪廓,笑眯眯:“真是個伶俐的小家夥,好,我們擊掌為盟。”
佑安已經紅了眼圈:“分別未必就是永不相見,別搞得這樣傷感。”
芙幺貌似不經意的擡手掠過臉頰,可雪姬和佑安卻沒忽略她手過後,眼角那顆晶瑩不複存在。“其實是舍不得與你們分別,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早晚都會有這一天的,你們不要笑我,從前的我可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大概,是因為上了歲數。”
雪姬:“你才三十三。”
芙幺:“可我卻好像活過了幾世,是心老了,罷了,再這樣纏綿下去,天都要亮了。”說罷轉身要走,卻被雪姬再次拉住,芙幺沒有回頭,雪姬盯着她潮濕的側臉,一字一頓道:“假如,我告訴你,這個孩子,是即将來攻打鐘離将軍的赫連翊的親骨肉。你還會像先前那般,望着他好麽?”
芙幺終于轉過頭來。用她紅紅的眼睛盯着雪姬看,看得佑安不免緊張起來,雪姬卻只是目光坦然的回望芙幺的審視,半晌,芙幺突然綻開燦爛的笑:“謝謝你,願意同我坦白,其實,從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絕非尋常女子。只是沒想到,你竟是昇平公主。”再次俯身輕摸了摸雪姬的肚子,聲音平和道:“真是不錯,我的幹兒子。竟有這樣顯赫的背景。将來一定也會叱咤風雲的。”說完又深深的看了雪姬一眼:“保重。”
沒等雪姬應她,回身撩起車簾,一聲長哨。一匹棗紅馬沖出黑暗,急奔過來,緊随其後,又奔出一匹馬,而後面的這匹馬上卻坐着個身穿鎖子甲的挺拔男子,那是。鐘離琇。
芙幺動作灑然的從馬車上直接躍到棗紅馬的馬背上,鐘離琇趨近芙幺後。勒住缰繩,兩個人四目相對,他面無表情,問:“你不走?”
她答:“你說過,即便竄天遁地,我也逃不出你手心,走——能走去哪裏?”
他仍是一臉凝重:“這次,不同。”
她突兀的笑了:“你知道我最好的本事,便是相面識人,那個時候我既然敢在你面前主動脫下衣服,現在還怕跟你回去?”
他又将她細細的看,她挑高下巴,任他看。
雪姬喃喃:“或許,我所見到的,真是愛情。”
佑安跟着笑:“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同生共死,也是幸福的吧!”
雪姬:“芙幺,保重了。”
佑安:“希望他們可以白頭偕老。”
白頭到老,這樣簡單而直白的四個字,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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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鐘離琇營區上面狼煙直沖雲霄,本就草木皆兵的百姓徹底騷亂起來,馬車已沒辦法正大光明的行走。
四月十九夜裏,停在驿館外的馬車被人洗劫一空,車夫在被暴打之後,逃之夭夭。
四月二十二,雪姬和佑安終于來到最近的宋虞交界處,兩國以一道連綿起伏的山脈為界,眼前這一段,當地人私下裏稱它為搖車嶺,山勢還算平緩,可時有猛獸傷人事件發生,間或毒蟲啃咬,一般人不敢進去,不過對于雪姬和佑安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保護。
這年頭,人猛過兇獸。
懷中揣着通關文書,翻過這道山脈,就算被宋兵抓住,她們也有底氣,回頭遙望天際狼煙,心中起起伏伏,只要過了這關,她們就可以逃出生天——徹底逃離赫連翊的威脅。
進山沒多久,天就黑了,要找個地方住下來,她們是循水而行,這樣不會輕易迷失方向,沒想到竟能遇上人家,三間茅草屋,一圈籬笆牆,臨水而居,天色已晚,不見炊煙,大概已用過晚飯。
佑安上去叫門,老半天才見到個老婦人拄着破竹竿走出來,她身後跟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蠟黃的小臉,大大的眼睛,用大人衣服改出來的破褂子,怯生生的望着佑安,眼睛裏閃着失望,喃喃:“娘娘還沒回,寶兒肚子餓。”
老婦人回頭摸了摸他焦黃的頭發,柔聲安撫:“你娘很快就回來了,別着急。”說完回過頭來抱歉的笑,聲音有些虛弱:“兩位小哥,你們有什麽事?”
佑安陪着笑容:“我們途經此地,天黑路遠,想在這借住一宿。”
老婦人又把佑安和雪姬看了一遍,為難道:“家裏除了我和孫兒外,還有他娘,恐怕,不怎麽方便。”
佑安忙拉過雪姬,沖老婦人一臉真誠的笑:“大娘,這是我妹妹,就快就要生了,我實在不忍心讓她風餐露宿。”
雪姬擡手捋了一下寬大的麻布罩袍,立刻顯出隆高的肚子,老婦人眨了眨眼,忙拉開了籬笆門,熱絡道:“人老眼花,我當她也是個男人,讓你們見笑了,快進來歇歇腳。”
進到屋內剛坐下,就聽門外傳來極輕的一聲咳,先前蔫蔫的小男孩突然來了精神,站起身,快速倒騰兩條小斷腿,沖向門口。邊跑邊叫道:“娘娘,娘娘。寶兒想你。”
房門推開,雪姬和佑安同時望過去,只見一個穿着灰布麻衣,頭上包着灰色漁婆巾,身後背着個竹編筐,年紀輕輕,卻一臉風霜的女子邁進門來,盡管面帶倦容,可看見撲進懷中的兒子。還是露出慈愛的笑,俯身将他抱起,柔聲道:“娘也想寶兒——婆婆,我今天……”瞧見屋裏多出兩個陌生人。話梗在嘴邊。面露不解。
老婦人忙給出解釋:“這兩位是路過的,夜深寒大,還有獸啊蟲啊的。住在外頭實在不安全,何況肚子那麽大了,雖然咱們家破陋,可好歹也能擋個風,遮個露什麽的。”
年輕女人聽了這話,露出笑容。将寶兒抱到木墩上坐了,自己彎腰脫下背上的竹筐。摸出裏面的野菜紅薯,高興道:“今天運氣好,收獲了這麽多,婆婆,家裏還有柴麽?”
老婦人眉開眼笑:“有的有的。”
佑安幫着老婦人點火,閑談時才摸清了這家的大致情況。
他家姓郭,家裏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那年輕的女子是老婦人的小兒媳,喚作郭王氏,小孫子寶兒,三歲,雖有一小塊薄田,可還不到收獲的時節,好在熬過了青黃不接,現在每天很早郭王氏就起身,跑出去四下覓食。
在他們祖孫三人身上可以最直觀的領教動亂的遺禍,還不到五十歲的郭婆婆,看上去不止七老八十,他們家從前住在山外,郭婆婆一共生養了三兒兩女,就在她最小的女兒出生後沒多久,虞宋兩國正式開戰,急需大量擴充兵力,幽公下诏,舉國瘋狂抓壯丁,郭婆婆的丈夫就是那個時候被抓走的,一并抓去的還有他們才十來歲的大兒子,從此一去不複還。
後來有僥幸逃生的斷腿鄰居說,他們父子兩個就死在他身邊,兒子被流箭射傷了腿,父親甘當肉盾,結果父子兩人被亂刀砍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就在他父子二人被征走後的第三年,一場瘟疫,又帶走了郭婆婆的二兒子和小女兒,好不容易保全下來了大女兒和小兒子,郭婆婆實在害怕了,一個寡婦拖家帶口搬進山裏,可如此還是沒能避免禍患登門。
大女兒嫁了沒多久,丈夫就得急症死了,大女兒不想回家裏拖累老母,又因縣尉極力慫恿加信誓旦旦的保證:只要她殉節而死,不但會上報為她請牌坊,還會将她的事跡載入縣志,牌位供進祠堂,最主要,會給她老母親一大筆賞錢……大女兒一時糊塗,**天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就那麽活生生的餓死了,大女兒的死給那縣尉臉上塗了光,卻差點哭瞎郭婆婆的眼,賞錢什麽的,郭婆婆一個子沒見着,她親家去找縣尉理論,縣尉卻說修牌坊要花很多錢,上頭給的那點賞錢遠遠不夠,不足的還是他私人掏腰包給補上的,他都沒找他們要錢,他們反倒找他咋咋呼呼,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刁民,放了惡狗出來,将郭婆婆的親家一頓撕咬,這事最後只得不了了之——民和官沒處說理去。
白發蒼蒼的郭婆婆是日日求,夜夜告,總算将小兒子順利養大,效公元年,她那自被惡狗咬傷後就一病不起的親家心懷愧疚,将自己的小女兒許給了郭婆婆這最小的兒子——他欠她一個閨女,還她個媳婦,婚事辦完沒多久,親家就含恨而去。
郭婆婆一家三口雖是清貧度日,可也算得上和樂融融,哪曾想,那年接連兩場天災後,緊接着又上了**,北方五國聯軍進攻大虞,她這唯一的兒子到底被抓了去,好在聽說不必上戰場,只是押解軍糧。
兒子走後沒多久,郭婆婆就發現兒媳婦懷了身孕,心裏十分高興,還托人給兒子捎話,沒多久兒子捎回話來,他說等他媳婦生孩子的時候,就能回來,老母親累了這麽多年,不必她侍候兒媳婦坐月子,到時候他回來親自侍候自己‘勞苦功高’的媳婦,母親年事已高,以後含饴弄孫便好。
可眼見他媳婦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高,前頭傳來的消息卻是他走的一天比一天遠,最後一次消息傳回,他已走得太遠,再也回不來——先前說只要把從本地搜刮來的糧食運進國都就好,可到了國都。又說糧食還不夠,需要再去征糧。老百姓連口清水粥都喝不上,哪裏有糧往外拿?可官兵征不夠數,是會掉腦袋的,郭婆婆的小兒子,沒死在前線,卻死在被逼急眼的同胞鋤頭下……
聽見這個消息,郭王氏一口氣沒上來,暈在婆婆眼前,三男兩女。全走在自己眼前的婆婆,萬念俱灰,可看着倒在眼前的媳婦,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媳婦肚子裏還有他們郭家最後一條血脈。那是她最懂事的小兒子的親骨肉。
當天晚上,郭王氏早産,生出了個皺巴巴的男嬰。婆媳兩個圍着這個男嬰,痛哭失聲,她們給這個男嬰取名叫寶兒,他是她們最後的希望。
這三年多來,寶兒跟着她們婆媳二人吃了不少苦,冬天餓急眼了。是會趴在地上啃雪吃的,寶兒說得清楚連貫的第一句話便是:“娘娘還沒回。寶兒肚子餓。”這句也是他重複次數最多的一句,口頭禪一樣了。
聽完這些過往,佑安十分不忍的又看了幾眼正聚精會神盯着鍋蓋的寶兒,突然想起包裹裏還有兩塊沒吃完的水晶糕,外加七八個白饅頭,立刻進屋去翻找出來,笑容和善的将那兩塊水晶糕遞給寶兒。
寶兒眨着天真的眼,他從沒見過這種漂亮的食物,他甚至不知道它是用來吃的,抿着小嘴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回頭看看身邊的母親,再然後,偷偷的往母親身後縮去,在這裏,他很少能看見外人,不知面對這種情況時,該怎麽辦。
佑安伸手去摸寶兒,被他頭一偏躲過。
郭王氏有些尴尬,輕斥他:“你這孩子。”
佑安笑着縮回了手,将水晶糕遞給郭王氏。
郭王氏連連擺手:“這個不能收。”
佑安堅持塞進她手裏,還把饅頭也塞給了她:“也不是什麽精貴物,給寶兒嘗個鮮,我們今晚不但要叨擾你們,還得麻煩你們管飯,這個饅頭,幫忙熱熱吧!”
聽說求她幫忙,郭王氏倒是十分爽快的接下了。
就算水晶糕已經到了郭王氏手裏,可寶兒還是一臉畏懼的不敢開口,最後實在是餓得難受,才嘗試的舔了一口,發現真的好吃,小家夥立刻狼吞虎咽,攔都攔不住,結果差點噎死,把佑安和雪姬吓得個半死。
因有外人在,郭家三口難得在晚飯後點燃了燈草,寶兒有些困倦,卻始終不肯睡,自從吃了佑安和雪姬給的好吃的,他就對她二人充滿好感。
佑安也來了興致,從先前買的布料中拿出還沒裁過的那塊寶藍緞子,比着寶兒的身子,足夠作上一身新衣服,郭婆婆和郭王氏百般推遲,說吃了她們的饅頭已經很不好意思,哪裏還有再收他們這麽好的衣料的道理,佑安只說是給寶兒,又不是給她們的,如果她們不願意剪裁,讓她給做也是可以的。
郭王氏到底收下,看着時辰還早,就拿出了剪刀和針線,當即做起針線活。
佑安看着寶兒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想起從前聽人說小孩的話最準,忍不住逗他開口:“寶兒,你說,嬸嬸肚肚裏的那個,是個女娃娃還是男娃娃啊?”
寶兒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佑安,又看了看自己正在裁衣服的娘,最後偏着小腦袋盯着雪姬的肚子老半天,才抿了抿小嘴,腼腆的笑:“是個像寶兒一樣的男娃娃。”
雪兒聽見寶兒稚聲稚氣的說話聲,也笑了起來,郭婆婆和郭王氏心滿意足的盯着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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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本來是要早早上路的雪姬卻因為肚子不舒服耽擱下來,佑安跟郭婆婆打聽了眼前的情況,如果要往深山裏去,至少還得多備些幹糧和水,遂與郭王氏商量,一起下山買點東西,郭王氏當然沒錢,佑安說住在她家要給住資,走到哪裏這都是天經地義的,硬塞了兩片金葉子給她,把個郭王氏驚得沒跳起來——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
寶兒長到這麽大,都沒有機會吃點好東西,沒想到原本熱鬧的市集,現在居然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幾個老人家還在擺攤子,想想也是自己疏忽。現在遠處天天都是狼煙彌漫,百姓哪裏還顧得來趕集呢?
佑安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巷尾找到一個老婆婆。在她的小攤子上選了幾種一般小孩子都喜歡的零食,買好了翻山需要的東西,才和只買了點米面的郭王氏一起回到山裏。
二十四這早,佑安和雪姬是真的要走了,穿戴一新,神采奕奕的寶兒站在郭王氏和郭婆婆之間,努力揮舞着小手送她們走遠。
只是佑安和雪姬順着水源走,沒想到這竟是兩股山泉彙聚,而她們走來走去。最後居然又走回到郭家附近,佑安笑着和雪姬說她們和郭家還真是有緣,或許今晚還得去郭家住一晚,沒想到剛說完這話。就瞧見郭婆婆拄着竹竿。沙啞的嗓子凄厲的喚:“寶兒,回家吃飯了,你不是說想吃豬肉麽。奶奶讓你娘娘去給你買,寶兒,不要吓唬奶奶,出來啊?”
雪姬感覺郭婆婆這話叫她心驚,與佑安交換了個眼神,佑安幾步跑過去。與郭婆婆走正對面,攔下她:“大娘。發生了什麽事情,寶兒他怎麽了?”
郭婆婆擡起眼,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皺紋裏蓄滿淚水,看了佑安很久,才顫抖着聲音說道:“山下的張婆今天去了,當初寶兒娘早産,還是張婆來給接的生,你們走後,山下來人提起這事,寶兒娘覺得咱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走一趟,好歹是咱們欠了人家的,可沒想到寶兒娘前腳剛走,我随後就找不到寶兒了,心裏還想着寶兒娘真糊塗,那種場合怎麽能帶孩子去呢,可我這腿腳實在不麻利,想追也追不上,就在家裏等,沒想到午後寶兒娘回來了,可只她一人,沒有寶兒,我就問她把寶兒寄在誰家了,就算回來還要再回去,也該把寶兒帶回來不是,哪曾想寶兒娘竟然回我,她壓根就沒帶寶兒走,那樣的場合,她怎麽可能帶寶兒去,我當時就傻眼了,漫山遍野的找寶兒,驚動了山下的鄉親,他們也都上來幫着找,可都這麽久了,也沒有半點消息!”
眼見天色不早,雪姬和佑安一左一右攙扶着郭婆婆回家裏等消息。
天擦黑的時候,山下一個黑瘦的莊稼漢在附近的一個山坳裏找到了點東西,他不敢确認,喊上随行的同伴,讨論了很久,最後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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