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妖女滾開

上蓋穹窿拱頂,下鋪圓玉冰床,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寒澈肌骨,或許,已入了地府。

盡可能的縮手縮腳,将身子蜷曲成尚在子宮裏的模樣,那個時候,她最幸福,無憂無慮,沒人見到她的真容,所以,不用背負妖孽的罵名,是真正的小公主,被父母全心全意的期待。

“醒了?”空洞虛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就響在她背後不遠處。

鬼魂也會夢醒?

她雖不為所動,可那個聲音仍在繼續:“是堯天把你扔下來的?”稍歇,又問:“他怎麽找到你的?”

堯天——是誰?

她只是反應遲鈍,可那個聲音的主人已等不耐煩,眨眼工夫就閃到她身前,一雙湛藍的眼珠緊緊鎖住她:“聖女呢,既然她們找到了你,堯天豈會放過她們?”

真是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詭異,可更詭異的是這個女人的說話方式,紅唇不動卻能出聲,她的扮相也是這樣的驚世駭俗,皓發雪膚,身上一絲不挂,曳地三尺的發絲卷到身前,勉強遮羞,面部輪廓深刻鮮明,是個正宗的異域美人。

本就暈頭脹腦,再聽這一堆不知所雲的問題,更覺頭大,忍不住反問一句:“你是誰?”

異域美人倒是不介意她不答反問的失禮:“籁魄耶。”

既然人家有問必答,她也不好再顧左右而言他:“你問的堯天,我從未聽過。”

扶楚都沒看清是怎麽回事,籁魄耶已到她咫尺跟前,與她眼對眼:“怎麽會?他把我關在這裏,在我頭上建了元極宮鎮壓我,你既到了元極宮。怎麽會沒聽說過他?”

聽此一席話,扶楚覺得不是自己神經錯亂,就是這個籁魄耶有強烈的妄想症。雖然她曾被禁锢了十幾年,算不上見多識廣,可關于元極宮的歷史。她還是多少了解些的,元極宮乃玄乙真人一手創建。而今已存在了七十多年,看這籁魄耶,至多不過三十歲,不帶這麽鄙視她的智商的!

籁魄耶挑眉:“你不信我?”

這還用說?

倏地遠退,扶楚仍沒看清籁魄耶是如何辦到,只見她神情倦怠的伸手拂去鬓角散下的一縷發絲,姿态妩媚。卻透出濃濃的失落:“我真是自不量力,他那麽驕傲的男人,怎麽會讓世人知道我的存在。”視線一陣飄忽,最後停在扶楚所穿的大紅喜服上,自嘲冷笑:“真是同病相憐——皆在成婚之日,被人丢了下來。”

扶楚低頭看自己身上完好的喜服,籁魄耶說得不錯,她确實是在成親的日子被人算計了,可那是她技不如人的結果,再看這籁魄耶。一點都不像好欺負的樣子,怎麽也着了人家的道兒?

籁魄耶對她也是諸多好奇:“煞尊,你既不是被堯天所害,那是被自己的心上人給害了?”

她的心上人。是赫連翊麽,她确實被赫連翊害得不淺,可今次被害,和他赫連翊還真沒直接關系,她也自嘲的笑了:“有個身手很厲害的瘋女人,她的心上人不愛她,她覺得只要替他心上人殺掉我,她的心上人就會愛上她。”

籁魄耶:“哦,你跟她的心上人有一腿?”

一腿?她連荊無畏那個叫小白的心上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知道,半根寒毛的關系也扯不上!

當然,跟荊無畏的心上人套關系不是此刻的重點,眼下最關鍵的是,煞尊是個什麽玩意,籁魄耶又是什麽人,她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她老實的回答:“沒有,我從未見過她的心上人。”還有話要問,可她的肚皮比她更迫切,咕嚕嚕的叫嚣出自己的委屈。

籁魄耶盯着她的肚皮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不跟她打招呼,一晃就沒影了,令扶楚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籁魄耶不開口也能說話,而她口中的堯天,大概就是玄乙真人,可玄乙真人明明已是一百多歲的老人家,怎麽會和個二三十歲的女子有關系?除非籁魄耶在這麽多年時間裏,身形相貌從未改變過,人不可能長生不老,除非,她不是人!

疑似非人類的籁魄耶果真是去也匆匆,來更匆匆,在扶楚還沒找出更多可以佐證自己猜想的憑據時,籁魄耶已經回來,将只尺長的大老鼠丢到她身邊,道:“還不到用飯的時間,先拿這個墊墊底。”

扶楚看着垂死掙紮,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只覺胃中一陣陣翻攪,這東西,怎麽吃?好歹也拿去烤烤啊,猛地搖頭:“我可以再等等。”

籁魄耶倒不強她所難,不聲不響又閃了,再回來時,那死板的聲音竟透出一點點的興奮:“許多年不曾見這般肥美的好貨,煞尊果真是我的福神。”

扶楚自然受這番話的吸引側目,卻在看清被她拎在手中,所謂的‘好貨’時,頓感又驚又喜:“冥王!”

停在冰玉床前的籁魄耶眯了眼睛:“什麽冥王?”

扶楚掙紮起身去抱冥王扭絞的臃腫身子——自從她當了宋國三公子後,沒見佑安和胥追有什麽變化,唯獨這冥王,原來窈窕的身材,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好像氣吹一般,一發不可收拾的鼓脹起來,到底被籁魄耶看成上等佳肴了不是?事實證明,人和動物若不懂得節制欲。望,都不會有好下場。

終于将熟悉的沁涼擁抱入懷,冥王高高聳着它那始終驕傲的小腦袋,貼上扶楚的臉頰,親昵的磨蹭,急欲表達它的滿腹相思——它終于找到了她!

籁魄耶表情有點難看:“這是你的寵物?”瞧着這股子親熱勁,改善夥食的願望怕是要泡湯了。

扶楚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讓籁魄耶拿冥王打牙祭的。

當然,籁魄耶找她找了七十多年,怎麽可能要了她的命?

——————————亂世湮華@紫筱戀喜——————————

籁魄耶是人,有呼吸,有影子,不吃東西也會餓。但她茹毛飲血,非比尋常。

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她降臨人世的第一餐。竟是人血——是她母親的,這樣的人生,豈會尋常?

可再是特別的女人。一旦遭遇愛情,也将變得普通平凡。扶楚沒想到,生啖血肉,不茍言笑的籁魄耶亦曾為了個男人,為難自己。

她嘗試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強迫自己向正常女子靠攏,那近乎自虐的方式,讓她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并沒有換來那個男人的憐惜,只讓那個男人更拿她當妖女看待。

她十八歲遇上他,到二十八歲被他關進地宮,整整十年時間,為了他,她背棄了自己的信仰和責任,她甚至想過要為他散盡畢生功力,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可以不要自我。

愛得瘋狂,結果,傷得徹底。

那個男人就是堯天。

籁魄耶已記不得到底多少年沒見過陽光,可她始終沒有忘記初見堯天的情景。

她是天選的護煞聖使。自出生後,就一直在為迎接煞神而做準備,既是聖使就不能有人的情感,所以她的生日便是她母親的祭日,她也是在禁锢中長大,和扶楚不同的是,她被禁锢在殺戮的環境中,如果不殺對方,就要被對方殺死。

十八歲,她殺死所有的對手,成功升天。

大祭司将煞神的信物之一交由她帶往中原,說推算出煞神會在中原轉世,但具體方位不明,不過可以确信,煞神不會生于平頭百姓家。

八十多年前,諸侯尚且各司其責,即便有野心,也不敵天子的威儀,不得不屈服,遠來是客的籁魄耶分不清百家諸侯,她只知道中原跟平頭百姓半點幹系都沒有的就是天子,是以直奔天子而來。

他們相遇的那年,堯天二十四歲,正當好年紀,姿容不凡,才華橫溢,且是繼任儲君,真是兼具一切可以令女人癡迷的條件,籁魄耶也沒能例外的愛上了他。

那一日春光大好,籁魄耶獨坐船尾看沿途風景,恰好堯天帶了家眷出來游湖,兩船在湖中錯過,她不經意擡頭,他不經意回眸,四目相對,如遭電擊,這便是他們的緣起。

兩天後,在來人來往的大街上,好巧不巧的再次相遇。

沒怎麽見過世面的籁魄耶,看什麽都新鮮,借着尋覓線索的由頭,到大街上晃蕩,被一個領着七八個狗腿子,出來欺男霸女的浪蕩公子盯上,只聽那身材臃腫,面相猥瑣的公子一聲令下,狗腿子們呼啦一下聚攏過來,就将她團團圍住了。

他們只看見她生的好看,卻不知她本事有多大,見她一臉新奇的盯着他們瞧,只當她不谙世事,不但軟弱,還好欺!

當然,途經此地的堯天也不知這個看似天真的小姑娘,實則是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且身手更是他所遠不及的,他自是古道熱腸,挺身而出,且不報姓名,以一敵衆,将那群人渣打得落花流水,四下逃竄。

她沒有出手,呆呆的看他颀長的身影翩若游龍的周旋在酒囊飯袋間,拳勢收發自如,英俊的面容配上始終如一的戲谑笑容,是她從未見過的賞心悅目,冷硬的心,幾不可查的動了動。

救命之恩是談不上的,可卻讓她從此再也忘不掉他,那時,他們的交流還有語言上的障礙,她比比劃劃許久,卻始終沒能表達明白自己欲與他相交的意思。

在中原人的眼中,籁魄耶是妖魔鬼怪,可在她們本土,她是備受尊崇的聖使,出行的排場甚至高于王室,獲悉她的來到,天子舉國宴迎接,那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堯天。

堯天并不重色,可他身為儲君,自是不能亂了規矩,十六歲時便迎娶了正室夫人,成親整三年,正室夫人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未來的天子豈能絕後?拖拉推延了将近一年,二十歲那年,由太後做主,為他納了兩房如夫人,仍未果。此後四年,又有各路開罪不起的人物,陸陸續續塞給他七個如夫人。待到他們相遇的那年,府中已有十個有名有份的夫人。

聽說他有妻室,籁魄耶心裏頭不怎麽舒服。可那個時候她還不懂堯天有妻子怎麽會影響到她。

籁魄耶在國都住了兩個月,她有她的任務。堯天有堯天的責任,這期間,他們統共見了四五次面,之後籁魄耶确定煞神并不在此,那一次她走的恣意灑然,只是偶爾靜下來時,才感覺心頭有一處現出一點空落。

再次相見。已是五年半以後,堯天代天子出席諸侯王的登基大典,籁魄耶恰好途經此地,他們之間談話再沒半點阻隔,她玩笑似的同他說:“我很想你。”

沒想到他竟神情自若的接口:“我也是。”

事後他們結伴而行,籁魄耶本沒有固定的路線要走,而堯天則需順道去訪幾個諸侯王,那段日子,是籁魄耶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可也僅有半年而已。

重回國都。堯天自然沒多少時間再來陪她,落單的籁魄耶沒頭蒼蠅似的又在街上亂逛,冤家路窄,竟又遇上當年的浪蕩公子。且将她堵在一條死巷裏,這次堯天沒能在第一時間從天而降來替她解圍,她只好自食其力。

不過惹她動手的後果,基本沒人能承擔,就在她将剛從那浪蕩公子胸膛裏掏出來的,還在怦怦亂跳的心髒舉高,熱飲人血時,堯天出現在巷子口,他被自己眼前的情景徹底驚呆,而醒過神來,做出的反應竟是拔腿就跑。

籁魄耶瞪圓了眼睛,丢開還在顫動的心髒,胡亂的抹掉嘴角血跡,竄上房頂,兩三個轉彎便堵住了他,拉着他的手慌亂的解釋:“我沒有故意要害他們,這都是他們自找的。”那是她的本能,不反抗便被殺掉,所以她不曾手下留情,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殘酷無情。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痛心疾首道:“先前我還好奇,怎麽從不見你吃東西,原來你壓根就不是個人,你這妖女離我遠點。”

她試圖挽回,可他卻匆匆走遠,只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她到他府外等了整整半個月,終于得見他的面,卻是濃情蜜意的陪他新納的十一夫人去進香。

她一臉落寞堵住他的馬車,小聲嗫嚅:“堯天,你聽我解釋……”

被他一臉嫌惡的打斷:“妖女,本公子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放過你一次,若再來糾纏不休,立刻傳人過來收了你,還不快滾。”

倚在他懷中的十一夫人咯咯的笑,兩條胳膊如蛇一樣攀爬上他的脖頸,貼着他耳畔膩着嗓子說:“能嫁給公子,妾身真是榮幸,妾身未嫁之時便聽過公子是如何吸引人,而今看來,連妖精也逃不過公子的魅力。”

他攬住她纖細的腰身,低頭親了親她,笑道:“你果真最會讨本公子歡心。”再轉過頭,卻是吩咐車夫直接過去,若籁魄耶不躲開,就從她身上碾過去。

她努力睜着湛藍的眼睛,試圖将他看清,可淚水卻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在這不久之前,他也曾這樣擁抱過她,也曾與她唇齒相接,呼吸急促的貼着她呢喃:“這樣的感覺,大概就是愛吧,我覺得我離不開你了,你可願意嫁給我?”

他說沒給她名分,就不能破她的身,只能極力忍耐。

她覺得他這樣為她設想,一定是愛了,所以,她抛棄了肩負的責任,決心回報他的愛,哪曾想,也就在她剛剛想通之時,竟出現了這樣的變故,就因為她要自保而殺了那些要害她的人?難道她該任由那些人迫害就對了?

站在原地,展開雙臂,睜着清澈的眼,等着馬車過來,嘴上仍在堅持:“我沒有錯,我只是在自保。”

頭馬在她眼前三寸遠的地方停下,他到底沒有看上去的那般無情,卻再也不肯與她面對面,隔着一席簾子,冷言冷語:“籁魄耶,先前是本公子孤陋寡聞,竟不知這世間還有如你這等生飲人血的妖女,正邪不兩立,我泱泱大國,豈容邪魔外道招搖橫行,鬧的人心惶惶,本公子再給你半個月的時間,限你在半個月之內帶着你的部衆徹底消失,半個月之後,若再給本公子瞧見你的身影,格殺勿論。”繞過她,漸行漸遠。

她很天真,以為他只是在意她的飲食習慣,怕他說到做到,花言巧語的支走了自己的部衆,躲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嘗試改變自己。

兩個月,她瘦成真正的皮包骨,顯得那雙湛藍的眼睛格外的大,她想再這麽餓下去,她就要死了,如果就這樣死了,一切都沒意義了,所以她趁夜跑出去偷雞,結果被人家放狗咬,她已經無力上房,跑出了二三裏地,倒在亂葬崗外。

一路跑來,陸續跟上許多見義勇為的家犬和野狗,在她倒下時,一擁而上,她撐開眼皮,看着湊得最近的那條狗,在它就要咬上她的時候,傾盡全力,先下手為強,雙手抱住它的頭,張口咬上它的頸項,沒等吸出血來,情況陡然變化,她仍抱着那狗頭,目光卻已經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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