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伊人香逝

頃刻間,荷花花瓣被我踩落,揚揚灑灑地落滿水池之上,卻顯得如此的蕭條荒蕪。彼岸這頭,一簇簇頹敗枯黃的花葉零落成泥,不遠地山丘上,光禿禿一片。四周靜谧無聲,無限凄涼。呵,這要我如何相信?又怎麽能夠相信呢?

從小到大,爹爹教我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娘親和藹可親對我愛護有加,他們怎麽可能不是我的親生父母呢?可肖生往與離老頭斷不會拿此事來哄騙我。

腦裏忽地浮現剛剛我離開時,肖生往的話,他道:“名動,你若不信,就摸摸你胸前的環形玉佩,它是否救過你的命?那是你娘親随身攜帶的玉佩,內藏玄機,有驅邪布陣的功法,當年你娘親彌留之際将她所有功力傾注在內,只為保得你的平安。”

淚水再一次奔湧而出,讓我想起在林間的那夜,我被血蟻緊緊包圍,彼時,岑風還未趕來時,胸前的環形玉佩突地一亮,一道綠光從它身上發出,将我整個圍起形成一個光圈,所到之處,轉瞬即滅!

那,便是蕭伊隐藏在玉佩中的內力麽?可娘親明明說過,此玉乃一名仙風道骨的道士覺得與我有緣,送與我的。

如此說來,這所謂的有緣,難不成就是親緣?

嗵的一聲,我跪倒在地,壓倒一片草蔓,衣衫頓時被露水打濕,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問:我究竟是誰?是誰?

我低喃出聲,哽咽道:“我究竟是誰?名動,還是林昕月?”

一雙腿忽地出現在視線裏。我擡頭一望,就見一個穿着藍布衣緊身服的人,腰間一條黑色緞帶,眉清目秀,卻英氣逼人,他緩緩朝我伸出手道:“昕月,起來吧。”我頓時愣住,諾諾道:“景大哥。”

此人正是于霜寒洞前失散的景岩,卻不想竟在蝴蝶谷中遇着了。景岩右手輕拂在我臉上,抹去淚水,柔聲道:“怎麽哭了呢?”

我哽咽半天說不出話。要我說甚麽呢?說我不是林昕月,不是林翰林的女兒,更不可能是那個與他指腹為婚的女孩兒。我其實喚作名動,乃梨花帶雨宮主蕭伊的女兒,而非二十歲,已經整整五十五歲了。

我擦了擦眼淚,轉頭望向一邊,眼神無力,道:“景大哥,這麽些年你去哪了呢?”

景岩沉默一會,卻答非所問,道:“昕月,還記得那次在鬼古學堂後院的竹林內麽?”我諾諾道:“自然記得。”那次我差點被那所謂的六芒星陣吞噬了。

景岩望向天空,似乎沉入長久地回憶,他道:“你知道麽?那是景大哥第一次在戰場之外布陣,還是那種殺陣!”我覺得景岩有些不對勁,小聲道:“景大哥,你怎麽了?”景岩微微搖了搖頭,寵溺道:“傻丫頭,毋須擔心。景大哥只是感慨罷了,光陰飛逝,短短五年過去了,你由當初的青澀小丫頭變成了這般清秀動人的美麗女子。”他頓了頓,輕聲道:“昕月,你長大了。”

我轉頭看向他,心裏有股沖動,想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告訴他,卻在開口時猶豫了。他,會不會在聽完後,認為我是內裏五十五歲卻有着十五歲容貌的怪物呢?景岩忽地出聲,道:“昕月,景大哥知道你在在意甚麽,你在意自己的出身,在意自己的年紀,對麽?”我頓時一震,心驚道:“你,你怎麽知道?”

景岩笑了笑,道:“景大哥不但知道你不是林叔叔的女兒,更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一名叫蕭伊的女子。”他将我兩鬓散落的頭發輕輕撥至耳後,繼續道:“景大哥的老師即是離九霄,鬼谷學堂的掌舵人。老師他已将所有事情告知。”他頓了頓,柔聲道:“昕月,你放心,不管你變成甚麽樣子,是林昕月也好,是名動也罷,你永遠都是景大哥的好妹妹,景大哥會一直對你好,照顧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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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如此輕語柔聲,仿佛我是那易碎的瓶罐。我頓時淚水連連,甚是感動。我知他是要當我的好大哥,守護我一輩子。我也知,他有自己歡喜的人,而我心中似乎也有那麽個白色身影,只是兩個人終究會有各自的人生。

我道:“謝謝你,景大哥,只是你毋須這般。你要守護的是那喚作成梓月的姑娘,要待她一輩子得好。”景岩眼裏閃過一絲傷痛,他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月兒她,呵,她已離開了這人世。”

我頓時啞然,格外震驚。景大哥說了甚麽?成梓月她,她死了?景岩望向土丘後面的濃密林木,喃喃念道:

白月光,戈壁荒,狼群共舞水惶惶;

琴一曲,多憂傷,兒女情長歲月藏;

盔甲衣,紅纓槍,一将功成萬骨殇;

酒一壺,斷惆悵,桃花依舊,春風幾度夕陽?

正是春滿樓那日幻琴姑娘選入幕之賓時彈奏的曲子。景岩從衣袖中取出陶埙,正是我差點陷入六芒星陣那晚,在鬼谷學堂的小徑上撿到的樂器。橢圓狀印着佛家壁畫,條紋灰黑淡藍。當時并不知是何物,如今已知那是一個陶埙,乃西北荒漠上每個士兵都會吹奏的埙。埙小巧玲珑,古樸淡雅,卻可以發出蒼涼幽深的曲調,在高山上,在平原處,時而不斷地響起,用以懷念那些死去的人兒。

五年前,行隐寺霜寒洞前墜崖,景岩身受重傷,孤身一人。彼時,我已被師父江仙鶴救出,而魍書與阿奴兒人已脫困。他以內力治療,傷好後,在崖底尋了我們整整三月,卻什麽也未找到,頓時絕了希望。他憑一己之力,翻越千山,找着出路,到了人煙城鎮。休整一番後,前往水方閣尋成梓月。卻不料,三月之前,無為道觀徐甲子前輩,也是水方閣的掌門人已回山,親自出手,将梓月救醒。

成梓月醒後,直接下山,奔赴京師,孤身找馬爾圖報父仇,不慎中計被擒。馬爾圖将成梓月畫像于京師等繁華之地告示,道叛國逆賊,三日後午時三刻菜市口斬首示衆。景岩得知,三日奔至京師,孤身救人,卻不想馬爾圖早有準備,斬首臺旁埋伏精兵千人,只待成梓月同黨俯首落網。景岩布下疑陣,聲東擊西,引千人精兵去往安遠門外。而後,悄悄潛回,趁人不備,将成梓月于刀口救下。馬爾圖頓時四門皆封,挨家挨戶搜尋。景岩帶着成梓月躲到翰林府廢墟內,想要從荒院密道逃至城外,卻被馬爾圖早一步發現,斷了去路。

景岩以身力敵,狠招盡顯,打鬥中捉了馬爾圖為質,命令各永寧門南門守衛大開城門,放他們出去,不然就殺了馬爾圖。卻不料,齊肩王心狠手辣,棄掉了馬爾圖,并以萬人軍馬殺将而來。

景岩與成梓月殺向城樓之上,精兵洶湧而來,将他們包圍在城牆之上。景岩抽出一根麻繩,拴住城牆磚瓦。懷抱梓月,縱身一躍,淩空而起,借着繩索之力,轉瞬縱去。卻不想,齊肩王早已布下了弓箭手,景岩剛虛空滑步,箭矢如雨般淩厲而來。飛身空中,本就不易,斷沒了在地上的靈活輕便。景岩與梓月雖奮力抵擋,卻終究敵不過千萬羽箭。一股接一股的箭雨飛馳而來,景岩為了救梓月,身中數箭。随即,用力一蕩,松掉繩子,再朝前幾縱,兩人頓時就成了一個小點。

梓月幫景岩拔掉箭頭,裹上傷口,兩人避過繁華城鎮,一路西行,卻未料箭矢上竟塗有劇毒,此毒開始并未發覺,待潛入身體數月後,猛地發作起來。景岩當時身中數箭,傷痕累累,毒素攻心,頓時就沒了知覺。梓月與景岩原就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若不是為了替娘親鳴冤,她決計不會赴京找成羌,兩人也就不會分離那麽久。如今景岩身中劇毒,生死未仆,梓月為了救活景岩,竟以口吸毒,三日後,景岩清醒過來,伊人伏在自己胸前,他推了推梓月,頓覺冰冷,其身體滑落,已是香消玉殒。

梓月就這般死了,沒留下半分只言片語。景岩帶着她一路狂奔,最後停在了月鳴河畔,他們第一次相遇相知的地方。

剎那間,淚如雨下,仿佛整個人世間都棄他而去。景岩将梓月火化,骨灰如梓月娘親般,灑滿月鳴河。

而後,他以景老将軍之子聲望高漲,奪得兵權,于西北荒漠駐紮,與齊肩王虛與委蛇。暗地派人尋找太子朱岑風,只待太子歸位,起兵平叛!

腦海裏許多個畫面肆意翻湧,恍如昨日:

墳地枯井中,他身受重傷,滿身鮮血,卻喃喃低語着:月兒,月兒。

京師春滿樓,他凝目深望,道:月兒,西北黃沙,月下輕舞,莫非你已相忘?

蔡府大宅內,梓月身中劇毒,昏迷不醒,他擔心地幾近落淚,輕述着他們間的愛情。

甚至,此刻,蝴蝶谷內,那連綿不斷地埙聲,傾訴着萬千青絲般的思念。淡淡地憂傷來回往複,低沉而悲戚的曲調經久不息。

誰,還在為誰等待?

那絕望的聲音,輕輕入耳,頓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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