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初春之柳

背着個比他高的人一路狂奔到這裏,方才情急之下不覺得,如今回過神來,衛雪滿才覺得喉嚨裏一陣血腥味上湧。

他嗓子幹得發痛,咳了兩聲才道:“他傷在——”

“牆角立櫃的第三層中有個藥瓶,第四層中有繃帶,拿出來給自己上藥。”

“他不會有事的。”

仿佛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任平生聲音平緩而沉穩,手中施針的動作不停,金針精準地紮入傅離軻的穴位,淡聲說道:“相信我嗎?”

衛雪滿吐出一口沉悶的郁氣,緩緩點頭。

很奇特,他這個隊友,似乎總能簡單一句話就讓他安心下來。

翻出藥瓶和繃帶簡單給自己上了藥,衛雪滿站在床榻邊,默不作聲地看着任平生施針。

床上傅離軻的血制住了,但臉色絲毫沒有好轉,仍然白得像紙。

“把立櫃第二層的紫玉匣子拿出來,将棕色的那枚丹藥搗成粉末,用溫水融化讓他喝下,再将白色丹藥讓他直接吞服。”

衛雪滿條件反射地聽安排去做事。

将丹藥遞給她,任平生伸手接過,卻并沒有抽離,而是穩穩地握住了衛雪滿的手。

觸手一片冰涼,甚至隐約的在顫抖。

任平生看着他,烏沉的眸平靜無瀾,聲音溫緩:“事态緊急,須得勞煩你暫時做我的藥童了,可以嗎?”

衛雪滿神情有些恍惚,聞言反映了一會兒,直愣愣地點頭。

“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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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渡些靈氣,直到我這輪施針結束都不要中斷。”

整整一晚,衛雪滿都在任平生的指揮下忙東忙西,沒有停過。

等到他回過神來時,外面天色已然大亮。

他猝然回首,看向坐在床邊的少女。

水墨色的窄袖中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素白手腕,她眼眸低垂着,眼下一圈青黑,神态卻無疲色。

同樣是忙了一整夜,她竟也能如此從容。

甚至……甚至還能抽空出來關心他的心裏狀況。

衛雪滿心中生出一絲羞愧。

人一旦忙起來,就不會有心思去想東想西。

她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狀态,才讓他當藥童幫忙的吧。

良久,床上的人在發出一聲嘶啞的悶哼。

昏迷了整整一夜的傅離軻,終于睜開了眼睛。

剛醒過來,嘴裏就被塞進一枚丹藥,清苦的藥香在嘴裏綻開,緊接着是溫暖的靈力從丹藥灌入體內,滋潤了他幹涸的靈脈。

傅離軻眼神略有茫然,聽見任平生問:

“看清了嗎,是誰傷的你們?”

她一開口,傅離軻就知道,哪怕沒有親眼看見,她對昨晚的事情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傅離軻聲音嘶啞,阖眸遮住眼中的不甘:“沒有,全都是蒙面之人。”

“那便是沒有證據了。”

傅離軻喉結上下滾了滾,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嗯”。

“你傷處看着可怖,實則并不致命。”任平生眸光微冷,淡聲道,“動手之人經驗老到,讓你痛不欲生,暫時失去行動能力,但又不會殺死你。會這樣做的人,目的很明确——”

“就是為了阻止我們參加今日的武試。”

衛雪滿站在床邊,垂着頭說出這句話。

衛雪滿向來溫柔淺淡的聲音都擡高了些,像是從有尖刺從溫潤的玉面尖銳劃過,留下難看的印痕:

“我們沒有證據,就連向天衍反應也無人可追究,這輪武試徹底放棄的話……損失就太大了。”

已經到了關鍵的第三輪,這輪的分數将會決定很多人的成敗。

“如今平分的人很多,若是這輪武試的十八分丢掉,傅道友會直接掉出百名外的。”

傅離軻深深閉上眼睛,掩藏于薄被之下的手攥得骨節發白,被任平生揭開,再使了點巧勁,讓他松手。

“不想讓我昨晚白忙活的話,就松手,傷口要裂開了。”

任平生看着兩個垂頭喪氣的少年人,輕嗤一聲:“再說了,誰說要放棄這輪武試。”

她偏頭看着窗外薄日初升,灑在她肩頭眼底,倒影着眼底似一汪冷泉。

“不是還有我嗎。”

……

第三輪武試,備受矚目。

無他,只因為這輪武試,廣受關注的兩個組抽到了一起。

任平生看着手中的竹簽,感受到身旁兩個少年的呼吸都沉重了些。

傅離軻蒼白着一張臉,表情有些絕望:“你這是什麽手氣。”

衛雪滿則是擔憂不已:“要不還是我去吧,我還撐得住。”

“好啦,放心。”任平生認真道,“雖然我真的很讨厭打架,但我确實還挺擅長打架的。”

衛雪滿只覺得她是在安慰自己。

他咬緊牙關,低落的神色沒保持多久,被一雙魔爪打破。

任平生瞧着衛雪滿白嫩精致的臉,終于沒忍住,在他臉上掐了下。

衛雪滿一愣,感受到任平生的指骨拂過自己的眼尾,揩去了眼角的濕潤。

任平生看着他眼尾的飛紅,一臉認真道:“以後不要随便在外面流淚。”

長成這樣的男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

衛雪滿以為她說的是不要在外人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深以為然,連忙擦幹了眼角,目送着任平生走上武試臺。

行至階前,任平生突然回首,對傅離軻認真道:“你有非入天衍不可的理由嗎?”

傅離軻一愣,眼前浮現起了曾經生活的山南鎮,想起了一些當時聽着覺得血氣上湧,如今想來也并非那麽難聽的話,想起娘親死後他在那個格格不入的家裏日複一日聽着冷言諷語,覺得日子索然無味,不如出去闖蕩出個人樣來。

為什麽要入天衍?

他幾經周折來到這裏,其實只為了一個相當渺小的願望。

他想出人頭地,想天下揚名,想所有人都記住傅離軻這個名字,記住他的刀。

他眸底光明晦不定,最後只是冷嗤一聲。

“沒什麽非入不可的理由,天下之大,去哪裏不是去。”

任平生定定看他片刻,倏而笑開:“我明白了。”

于是她提起裙擺,拾階而上。

武試臺對面同樣站着一個少女,身着白色為底,肩繡紫鬃碧睛獅徽記的錦衣。

她叫柳溪。

西池柳家的天驕,同境界中戰力最強的劍修,亦是這次五宗考核中備受關注的新星。

所以傅離軻看到任平生抽的簽才會嘆氣。

數百組武試者,這得是多差的運氣,才能抽到這般強勁的對手。

見上臺之人是任平生,柳溪眼中閃過一絲驚異,而後便是斂眉。

“你們組是無人了,竟讓你一個主修輔道不善戰者來同我一戰?”

任平生仔仔細細地折起袖子,用縛帶系好,無奈道:“實不相瞞,還真是沒人能上了。”

在她走上武試臺時,臺下就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她要比個人試?對手還是柳溪?!”

“她一個符修,就算是會煉丹的符修,究竟要怎樣和柳溪煉氣境七階的柳溪對戰?”

“可她不是築基境嗎?”

“誰不知道她靈脈有傷,築基境修為維持不了多久不說,就算持續下去,她不善戰,要怎樣和同境界最強的劍修對戰?”

臺下有些人發現了傅離軻過于蒼白的臉色,猜到了今日這遭的由來,只能無奈嘆息。

柳溪雖有些不解,但仍是遵守着武試的規定,行禮道:“柳溪,少年心煉氣境八階,劍修。”

臺下靜了一瞬,才聽見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柳溪進階了…”

“這樣任道友豈不是更沒希望了。”

任平生同樣沖柳溪颔首致意:“任平生,少年心築基境初期,符修。”

此言,便是坐實了自己的主修門路。

她就是符修,光明正大,無需避諱。

柳溪稍一阖眸,再睜開時,眉眼一片清明冷然。

柳溪推劍出鞘:“無論你主修什麽,是否善戰,武試之中我亦是不會留手的。”

任平生輕笑:“合該如此。”

而後,人們便看見她慢悠悠地探身出去,從武試臺邊折了一根柳枝。

柳溪眉頭一跳,便見任平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事發突然,沒有趁手的武器,只能折枝為戰,并無暗指之意,望道友見諒。”

她目光清澈澄明,一派真摯之意,叫人根本生不出質疑的想法。

柳溪不傻,她也察覺到了任平生的兩個隊友都有傷在身,便覺得任平生确實是迫不得已。

一個符修,又怎麽會有趁手的武器呢。

武試臺上,柳溪從來不愛多言。

于是她出劍,淩厲而果決,像蒼鷹振翅時羽翼展開掠過青空的美麗弧線。

劍鋒攪碎了煙雨微茫的一川冷霜,劍氣逼成一線,每道劍風都鋒銳得令人汗毛倒豎。

她劍勢橫斜三分,起手的劍招蓄起勁風似在嘶鳴,從劍身飛掠出一道薄如削的劍勢,其形如振翅飛鳶,尾部燒着三分紅意。

“飛鳶南渡!”

“玉溪劍法,她已經能掌握前三式了嗎?”

“西池柳家的玉溪劍當屬南部武派佼佼者,這位柳家天驕在自家亦能享受到最好的條件,為何要來天衍同我等競争。”

“如今這形勢,誰人不想來天衍。”

這一劍飛鳶南渡太快,太利,叫人毫無防備。

臺下傅離軻和衛雪滿呼吸都屏住,只專注地看着任平生,看着飛鳶南渡的劍光向她飛馳而去。

一道仍帶着春日溫軟嫩葉的柳枝在空中輕拂。

她動作很輕,連風聲都未曾驚起,帶着些閑适的漫不經心。

仿佛驅散耳邊喋喋不休的蚊蟲,輕松揮開。

倏而将這劍光拂落。

柳溪怔愣一瞬,一時間沒察覺這是什麽招式,便感覺柔軟柳枝的氣勢陡然強勢起來,一鞭辟開鴻蒙,裹挾着熾熱星火纏上了她的長劍。

随之而來的是強橫的築基境靈壓,将她逼得連退三步。

轉眼間,局勢驟變。

柳枝仿佛靈活的長鞭橫亘在兩人之間,柳溪鼻尖還能嗅到長鞭劈下時的火舌焦腥。

柳溪連斬數十劍,但任平生仿佛早有預判,腳踩着看似淩亂的步伐緩步上前。

柳溪看着自己的對手閑庭信步般踱步而來,柳枝破風襲來,揮散了她所有的劍招。

初出茅廬的少女不能理解,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功法,能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咬緊牙關,想起了坊間傳言。

任平生靈脈有傷,如此肆無忌憚的使用靈力,只需再支撐片刻,她就能有反敗為勝之機。

劍影交織,辟開溫軟的煙雨。

兩人纏鬥的速度太快,觀賽者驚愕發現,自己不僅看不清柳溪的劍,更看不清任平生揮動柳枝的動作。

“她、她一個符修,竟能把柳溪壓着打?”

“你們知道她用的是什麽身法嗎?”

“這根柳枝究竟有什麽蹊跷,為什麽能擋住柳溪的劍!”

柳溪節節敗退,咬牙在心中默念,等,不能着急,還要繼續等。

終于,任平生動作一滞。

原本磅礴的靈壓驟然消失,靈力漏了個幹幹淨淨。

柳溪眼睛一亮,立刻提劍直上。

此時,兩人距離只有三步。

她只需要随手一揮劍,就能結束這場鬥法。

然而,任平生指尖不知何時夾了一張符箓。

衆目睽睽之下,電光火石之間。

淡黃色的符火從符箓底端燃起,瞬息間,符箓徹底燃盡。

任平生的靈力不可思議地瞬間恢複到了築基境。

周遭寂靜,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早說了,我是個符修啊。”任平生輕描淡寫說着。

她眸如寒星,哪怕是笑着的,卻也讓柳溪打了個寒戰。

任平生手指一轉,不知何時,指尖持着足足三張和剛才一樣的符箓。

她垂眸,漫不經心道:“我既敢坦言自己的靈脈的傷,又怎會不多備幾張儲靈符呢。”

而此時,數道水鏡前,從天衍到北塵,無數關注着這場考核的人,看到這場率性随意之極的鬥法,都忍不住深深皺起眉,眼中盡是迷茫困惑。

“柳條為何能化解玉溪劍的攻勢,她究竟做了什麽?”

五宗之中,就連幾位已經拜星月的大能,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太華峰,雲微看着任平生用柳條做鞭打出的紋路,神色逐漸凝重起來。

“她是在……虛空繪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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