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回來了
臘月十八,剛過了辰時,溪水環繞的張家灣就飄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片刻功夫天地之間入眼到處一片茫茫。
這雪下的可不尋常,昏天暗地的,村裏人都拘着頑皮的孩子們不讓出門,生怕一出去就被雪迷了眼找不着回家的路。
江雨橋躺在炕上,目光呆滞的盯着漏風的屋頂,身上蓋着一個破棉被,油黑薄破,絲毫抵禦不了任何風雪。
冷,徹骨的冷,風卷着雪花兒從屋頂的破洞落在她的臉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把自己往炕頭稍微還有點熱乎氣的地方縮了縮,閉上眼睛思考自己怎麽又回到了這個所謂的家,她...不是被夫人下令杖斃了嗎?難不成是沒死成被拖回來等死?
破舊的木門“砰”的一下被人用身子撞開,一個身着厚實棉袍的七八歲男孩兒手裏端着一碗水跌跌撞撞的邁過門檻,用後背把門推上,走到炕頭看到江雨橋睜着眼睛驚喜道:“姐,你醒了!”
江雨橋看着眼前的孩子,眯起眼睛思索半日,小心翼翼的問他:“小...小樹?”
江陽樹咧開嘴:“姐,你不迷糊了?快來喝口水。”說完努力踮起腳半趴到炕上,笨拙的要給她喂水。
飄落在炕上的雪花兒仿佛都被江陽樹的笑容給暖化了,江雨橋臉上也帶了一分笑,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水,正要說話卻突然想到...小樹?七八歲的小樹?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笑的暖洋洋的小胖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端着碗漆黑枯瘦如雞爪一般的手,渾身都不自覺的抖了起來。
江陽樹吓了一跳,忙伸手接住她手中的碗,若是打碎了怕是姐姐要被娘生吞活剝了,把碗放在炕頭,再一用力跳上炕,伸出小手摸了摸江雨橋的額頭:“姐,你好涼!”
江雨橋整個人都是蒙的,耳邊像是有人拿着鑼鼓在敲,一下一下震得她心顫,她緩緩伸出手摸了摸江陽樹的臉,感受到他小臉上的溫度,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小樹...如今...是什麽時候?”
江陽樹疑惑的歪着頭,卻還是乖巧的回答她:“今日是臘月十八呀,姐你已經睡了兩日了,娘都急壞了。”
臘月...十八?十八!江雨橋驟的變了臉色:“永隆三年臘月十八?”
江陽樹楞了,沒想到她突然說起了年號,皺着眉自己掰着小胖手扒拉一下點點頭:“是永隆三年。”
江雨橋只覺得天旋地轉,她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她十三歲那年,那個一輩子噩夢開始的時候。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太過蒼白,江陽樹真的吓着了,抿抿唇下定決心:“姐,你先躺着,我去讓娘給你請大夫。”
江雨橋一把拉住他急急想爬下炕的小身子,聲音卻透着說不出的陰森:“不用了,她自然會來。”
江陽樹被她話中的冰冷吓了一跳,轉過頭來有些瑟縮的看着她:“姐,你...你在說什麽?”
話音剛落,那堪堪掩住的破門“吱嘎”被推開,一個清瘦的婦人邁着小碎步進來,看到坐在炕頭的江雨橋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捏着嗓子柔聲問道:“我的乖閨女,你可算醒了,這兩日娘擔憂的吃不好睡不香的。”
江雨橋沒有擡頭,低着頭隐藏住眼中要溢出來的嘲諷與怨恨,一言不發。
羅氏嫌惡的皺了皺眉,對着她的頭頂撇撇嘴,嘴上卻越發溫柔:“娘給你做了新衣裳,快些起來洗洗去換上吧,你這孩子怎麽突然就染了風寒呢,幸而如今大好了。”
江雨橋搭在炕上的手用力蜷起,指甲深深的刻在掌心,呵,羅氏,依然如印象中一般虛僞,然而她已經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小女孩了...
她斂下面上的陰狠,擡起頭來如同小時一般眼神中透露着膽怯,飛快的點着頭,驚慌失措的回道:“我...我這就去,娘別生氣。”
羅氏看到她這幅受氣包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給她兩巴掌,天天做出這樣子來給誰看,弄的村裏都有些風言風語了,她咬着牙壓下翻騰的怒氣,瞪了旁邊的江陽樹一眼:“你是真真兒把你姐姐放在心上,來的倒勤,快去找你爹讀書去。”
江陽樹看着姐姐瑟瑟發抖的樣子心裏難過,忍不住反駁了羅氏一句:“娘你就讓姐好好歇歇吧。”
一句話把羅氏氣得要死,這個讨債鬼,怎麽就勾的她兒子的心偏着她了,狠狠的瞪了江陽樹一眼,卻也舍不得罵他,如刀的眼神一個個射向江雨橋:“還不快去!”
江雨橋七手八腳的爬起來,剛剛下炕還沒站穩就覺得眼前一黑,跌回炕上,羅氏捏了捏手才忍住動手的沖動,臉上卻也維持不住笑,狠狠挖了她一眼:“熱水已經在鍋裏了,我可就燒這一回,涼了你就搭着雪洗涼水澡吧!”
落下重重的一聲“哼”,也懶得再看瘦弱的江雨橋,一把扯過江陽樹出了屋門。
江雨橋的唇角隐隐掀起,上輩子可沒有羅氏給她燒洗澡水這事兒,這也算是個好兆頭。
她扶着炕沿慢慢站起來,艱難的一步一步挪到門口,方才羅氏出去的時候可沒那麽好心給她關門,雪花“撲簌簌”的朝她砸來,她晃了晃身子,在寒風中臉上那抹笑容卻越發的燦爛,她,回來了。
十三歲的江雨橋怕是幾月也洗不上一次熱水澡,既然羅氏今日大發慈悲了,她也不惦記着替她省柴,自己撐着去柴房撿了厚厚一捆柴,一鍋接一鍋的燒着水,足足洗了小一個時辰。
直洗到羅氏差點沖進竈房拿菜刀劈了她,才擦幹身子換了衣裳。這衣裳說是新的,也不過是用羅氏的舊棉衣改小的,但好歹比她身上那件塞着蘆葦的保暖多了。
江雨橋長舒一口氣,坐在竈臺邊上慢慢烘着頭發,屋外的風雪來的急去的也快,如今還不到晌午看着就漸小了,羅氏喪着臉進了竈房,看見江雨橋在烘頭發終忍不住上手在她後腦用力一扒:“做出這幅風騷樣子給誰看?待會家中有貴客,快些做晌飯!”
這一下把尚未完全恢複的江雨橋拍的差點一頭栽進竈洞裏,然而她卻只是低低的應了一聲:“嗯。”就沒有再說話。
羅氏心裏感覺有些不對,多看了她好幾眼,見她爬上爬下的拿油拿菜,也看不出什麽來,懶得在這受這油煙,扭頭出了竈房,又回頭看了一眼江雨橋已經開始切菜了,壓下心底那點不對勁,趕緊進了屋。
午時上下,江家的大門就被拍的震天響,羅氏心裏一喜,面上堆起了笑,急忙出去開門,看到來人笑的越發歡喜,一邊往屋裏讓一邊谄媚道:“哎喲,李媽媽可算來了,我這等了您一頭晌了,都怪這天兒,早不下晚不下非得今日下,我這心呀跟着七上八下的,生怕耽擱了您的大事兒。”
那李媽媽撲落撲落身上沾染的雪,進了燒了炕的屋子長舒一口氣,喝着羅氏遞過來的熱糖水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我都出了城了這雪才下起來,回也不趕趟,來又耽擱時辰,幸好後半截不怎麽下了,我緊趕慢趕才趕來,行了,你家閨女呢,帶來我瞧瞧。”
羅氏臉上激動的泛起紅潤,嗓音也有些壓不住擡高:“她呀,聽着今日李媽媽要來非要露一手,這不在竈房做飯呢,晌午咱們也好好吃一頓,我這就叫她過來。”
聽到“飯”這個字,一早趕路的李媽媽肚子忍不住“咕嚕嚕”叫了起來,她捂着胃咂咂嘴:“別說,我還真餓了,讓她先做吧,待會吃飯的時候看也一樣。”
羅氏脆聲應了一句,陪坐在李媽媽身邊,觑着她的神色打聽道:“咱家這姑娘做活可真是一把好手,賣…送到哪家都砸不了您的招牌。”
許是想到馬上就要吃上熱騰騰的飯了,李媽媽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模樣,大發慈悲的透露一兩句:“咱們縣城裏有個大人物你知道的吧?”
大人物?羅氏不過是個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村婦,哪裏知道十幾裏外的縣城有什麽大人物。
她臉上的茫然大大的滿足了李媽媽的虛榮心,笑的越發高深莫測:“宮中的許公公你聽說過嗎。”
這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羅氏瞪大眼睛看着她:“難…難不成是許公公家要買下人?”
真個蠢笨如豬,李媽媽也懶得跟她兜圈子,輕蔑的瞥了她一眼:“許公公有個嫡嫡親的侄兒就在縣城住着呢,這可是許家上下的一顆獨苗,自然是要多多開枝散葉的,只要八字兒合适長得好看的姑娘送去他們一律都要,你家女兒雖說歲數小點,但八字可真是多子多福,早早送去養兩年也不成問題。”
羅氏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李媽媽,您當初跟我哥哥說的可是尋丫鬟…難不成是要送…去做妾?”
李媽媽嗤笑一聲:“做妾?你以為做妾那麽容易?送去自然是丫鬟,若是她運道好了說不定還能做個通房丫頭,到那時候吃香的喝辣的,還能缺得了你們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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