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春天是個好時節……

周以汀正式上了學校黑名單。

事情起因是, 有人匿名發了一段視頻在群裏,盧笑歡他們小團夥欺壓一年級生,雖然畫面被人做了處理, 打了馬賽克, 但依然叫人無法直視, 行為極其惡劣,受害者一直在求饒,但這幫人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這在學校裏引發軒然大波,盧笑歡的劣跡, 大家都有耳聞,但沒人能抓她把柄, 她惡名太大,聽說家裏都有背景,膽小點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不搞到自己頭上, 誰都是低頭做人, 明哲保身。

關鍵是, 周以汀出現在了這個視頻裏。

雖然她在視頻裏的鏡頭不多, 但其中有一段, 她繞着受害者走了半圈,擋在了鏡頭前, 好像特地要把人的慘狀看清楚。她冷漠的臉被人定格截圖、放大, 這種冷眼旁觀的行徑, 不是施暴者, 亦是幫兇。

視頻很短,卻觸目驚心。

所有的惡行,都是在這種冷漠的氛圍下愈發張狂, 無法被人聽見的求饒聲,抓出血的五指印,狼狽不堪的身體,還有一顆被踐踏踩爛的自尊心。

未成年人,年少無知,永遠都不是校園暴力的遮羞布。

受害學生據說心理出現嚴重問題,在申請休學,父母鬧到學校,媒體聞風而動,校長被教育局叫去問話,回來後震怒,學校成立了專項小組專門處理此次事件。

韓楚臨這時候又把作弊事件拿出來申訴,那個給她傳紙條的男生,看到有人爆料了盧歡笑,終于在這時候頂不住壓力崩潰,他再也不用壓抑,把自己被欺壓的過往,統統哭訴了一遍。

那麽,盧笑歡跟韓楚臨無冤無仇,唯一的解釋就是周以汀指使的。

一時間,周以汀成為了和盧笑歡齊名的校霸。

明明她之前還是老師眼裏的為學校争光的學霸。

盧笑歡被處分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但她家裏已經開始動作,想盡可能減輕懲罰。

周以汀就沒那麽好過了,她一孤兒,哪怕成績再好,但惹了這種事,學校急需殺雞儆猴,只要盧笑歡夥同幾個兄弟咬死是周以汀指使的,一個栽贓作弊,一個暴力幫兇,她根本拿不出證據自證清白。

丁好作為她的班主任,急得上火,嘴巴上長了好兩個燎泡。周以汀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像是默認了這些罪名。丁好一定要她把家長叫來,她就說沒時間,除了叔叔,一個親戚都沒有。她看出來點意思,這個女生是想破罐子破摔了,但她不能眼看着一個好苗子就這麽沒了。

丁好單獨把周以汀叫到活動室,這裏沒其他人:“你叔叔,給他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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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以汀理直氣壯道:“丁老師,我沒手機,學校不讓帶。”

丁好氣笑:“行了,在我這就別裝了,口袋裏的手機拿出來,就在我面前打。”

周以汀裝死:“我聯系不上他。”

丁好是個脾氣溫和的老師,見到她這個态度,有點火了:“周以汀,你是打算自暴自棄了嗎?一個人要是想堕落,這個速度會比你預想得快很多,等你想回頭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你現在一時迷茫,老師可以幫你,可是你要給大家機會啊,你叔叔答應了會來參加你的家長會,他是關心你的,你為什麽老說他出差沒時間呢?”

周以汀眼皮動了動,猛地擡頭,神情可怕:“你找他了?”

丁好被她吓了一跳,說話都結巴了一下:“我……給他打了電話。”

“你為什麽要給他打電話!”周以汀突然站了起來。

丁好第一次被學生質疑,感到莫名其妙:“你的事,我當然要找家長商量,他是你叔叔,我不找他找誰?給他打了電話,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清楚你發生了什麽,我把事情跟他說了,他态度很嚴肅,表示會盡快趕回來。”

周以汀怔住,不可置信道:“他說,馬上趕回來?”

丁好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驚訝,如實道:“是啊,他說回來好好跟你聊聊,家長會一定會參加,你沒跟他聯系嗎?”

周以汀怎麽可能聯系江時烈,她恨死他說的那些話,他就是有本事,每一句話都叫她生不如死,但她會那麽難受,說穿了,無非是因為她心裏明白,他說的是對的,可就是不願意承認。

這就更叫她難以忍受。

周以汀說不上來此時心裏頭是怎麽個滋味,她對江時烈這個人的觀感很複雜,就像是一團理不清的毛線,這團毛線有着不同的顏色,黑色是仇恨,紅色是厭惡,灰色是委屈,但是他們每一次的接觸,都讓着團線有了新的顏色,現在隐約出現藍色,好奇,白色,崇拜,甚至還有一些莫名的,她無法解釋的情緒,全都變成了剪不掉的線頭。

丁好耐着性子又勸了一遍:“打吧,跟叔叔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周以汀摳着手指,靈魂出竅了半天,終于拿起手機,就這一會功夫,她手心裏已經開始冒汗了。

江時烈的電話號碼,她早就背下來了,根本不用到通訊錄裏查找,十三位號碼輸到第七位,手機裏自動匹配,跳出了江時烈在她通訊錄裏保存的名字:壞人。

之前她随便給他打電話,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完全不擔心他會不接電話,或是冷漠以對,反正她找他就是為了讓他不痛快,只要她臉皮夠厚,江時烈就拿她沒辦法。但上一次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後,她心裏那點小陰暗都被他揪了出來,他實在太敏銳了,一針見血,毫不留情,而她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以至于現在緊張到要做心理建設,眼瞅着手機屏幕快要暗下去了,心一橫,按下通話鍵。

現在是中午,他可能在吃飯,也可能在休息,很大概率不會接……

“喂。”

周以汀吓了一跳,這一聲把她腦子裏本就緊繃的線,拉到極致。她站在原地,一時間說不上話來。兩個月的時間,第一次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她有些反應不過來,腦子裏拼命在想,他以前也是這樣的口氣嗎?

那頭等了片刻,沉聲道:“不說話,我挂了。”

周以汀很沖的回了一嘴:“我。”

丁好在一旁有點詫異,周以汀對他叔叔還真不客氣。

“叔叔”那頭依然平靜地回答:“什麽事?”

大概是他出人意料的平靜,讓她不禁放松了點情緒:“你在哪?”

“泉州。”

“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後天。”

周以汀咬了咬嘴唇,硬着頭皮說:“能提早點嗎?”

那頭沉默了一會,問:“家長會不是一周後嗎?”

他還真敏銳,周以汀看了丁好一眼:“有點其他的事。”

那頭這次回得很快:“跟丁老師說,我明天下午過來。”

這人是開了天眼嗎,周以汀又看了眼丁好,丁好滿臉迷茫。

周以汀松了口氣:“知道了。”

“闖禍了,才知道找我?”那頭突然低語,尾音似乎噙着笑。

這個轉音蹭着周以汀的耳膜,輕輕刮過,她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會笑,最後一次他跟她話裏的意思,就像是給她下了最後通牒,絕不會在管她。

周以汀忍下揉耳朵的沖動,惱着想反駁誰闖禍了。可又說不出口,她這不就是闖禍了麽,得找叔叔補天。

她還沒醞釀好怎麽回他,他已經先開口:“不理‘叔叔’了?”

周以汀怔住,心裏頭憋着一股氣,眼睛脹脹的,就要洩氣的時候,他突然說:“回去說。”

電話先挂斷了,周以汀放下手機,下意識摸了摸耳朵,有點燙。

但她這下子如釋重負,跟丁好說話語氣都輕快不少:“我叔叔說明天趕回來。”

丁好見她松快的表情,忍不住笑道:“你到底是怕你叔叔,還是不怕你叔叔,聽你給他電話的口氣還挺随意的,可你之前是不是一直不敢給他電話?”

周以汀想說不是那麽回事,但又很難解釋,只能默認,然後又接受了一通丁好的思想教育:你如果成績不掉下來,不跟盧笑歡混一起,不出這麽些事,哪裏用找家長。

周以汀默嘆,丁老師什麽都好,就是太為人師表了。

周以汀第二天一早就醒了,破天荒沒有踩着上課鈴到教室。

這天她的情緒莫名有點亢奮,中午吃完飯,難得起了興致,跟雷赟去小賣部買了酸奶,然後躲在體育館後面發呆。雷赟說她一點緊張感都沒有,明明快要吃處分了,學校裏好些同學見着她都繞到走,跟盧笑歡同一待遇了。

雷赟小口啜着酸奶,口齒含糊地問:“你叔叔今天下午來?”

“嗯。”

周以汀反手撐着背後的臺階,眯起眼曬太陽,陰雨天的時候,厭煩空氣裏粘膩的濕度,悵然念想着幹燥的陽光味,可真曝曬在陽光之下,迎着光芒仰面望去,眼角不禁被逼出酸楚的小淚滴。

難道,向往光明是一件需要付出代價的事嗎?

雷赟沒看出她在發呆,還在一旁替她擔心:“你這事可怎麽辦,真吃處分,檔案裏可是一個洗不掉的污點。你叔叔會罵你嗎?”

周以汀不假思索地點頭,極其自然地說:“罵,估計能把我罵脫一層皮。”

可想到這,她竟然一點都不怕,還有點期待,這是有毛病嗎?

雷赟驚呆了:“這麽兇,他真是你叔叔?你上次不是說找了個人嗎,怎麽現在還找他?”

周以汀怔了怔,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算是吧。”

“他多大啊?”

“好像二十多,”周以汀想起他已經大學肄業,“二十五吧。”

雷赟再次驚訝道:“那還年輕呀,聽你叫叔叔,我還以為是三四十歲的大叔了。”

周以汀記起他之前穿過兜帽的衛衣,真還挺少年的,高中生過分了些,混充一下大學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雷赟立馬被勾起了點少女心,忍不住問:“帥不帥啊?”

女生八卦三連問,少不了這一問。

周以汀切了一聲,搖頭,過了三秒,又後知後覺地點了下頭。

“什麽呀,到底帥不帥。”雷赟推了她一把。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就讨厭。”

周以汀說的是實話,江時烈這人就算長得王子一樣,她也能醜化成青蛙。

“你是怕他管你?大人都這樣。唉,下午要上課,不然我就溜出去看一眼。”

“有什麽好看的。”

“你們家都是帥哥美女的基因,你叔叔肯定不會差。”

知道雷赟誤會了,但周以汀沒解釋。

中午午休過後,她越發坐不住,江時烈說是下午到,但具體幾點沒跟她說,他難道就不知道報備一下?

她又一次偷偷摸出手機,隔壁同桌忍不住瞄過來,被她橫眼掃過,吓得往過道挪了一屁股。

周以汀:……

幾個群在那鬧騰,她點掉煩人的小紅點,剛想退出,跳出一個好友申請。

吳……銳?

周以汀正尋思着這人怎麽知道她微信號,雷赟的消息過來了。

雲雲:他說跟你确認點事,我就給他了,求不打。

三點水:……你幹嘛呢。

雲雲:吳銳加你好友,多少人想加他都要不到。

周以汀發了一堆打臉的表情過去。

“周以汀。”

周以汀動作迅速地一把将手機推進抽屜最底層。

門口,丁好跟英語老師打了個招呼,然後沖周以汀招手。

在全班同學的注目下,周以汀被班主任帶走了,班內一陣騷動,有人已經暗搓搓開始發群。

周以汀一點不在乎背後的人議論什麽,她跟着丁好來到副校長室,竟是聽到裏頭傳來一陣笑聲。

丁好半遮着嘴,低聲道:“你叔叔在裏頭。”

周以汀一愣,已經到了?

随後馬上拉下臉,這人都不會說一聲?

“他是我們學校當年的優秀畢業生,你知道嗎?”

周以汀知道,聽說他是自己老學長的時候,還嘔了好一會。

丁好繼續道:“副校長是他當年的班主任,你說巧不巧。”

過了會,等裏頭聲音輕下來,丁好敲了敲門,裏頭很快應道:“請進。”

丁好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馬校長,人帶來了。”

周以汀越過丁好的肩膀,一眼瞧見裏頭人的背影,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的背影,她已經如此熟悉。

他的手肘擱在扶手上,左手微微撐着下颚,姿态介于放松與禮貌之間,聽到聲音,他并沒有回頭,而是直接說:“馬老師,我想先跟小朋友聊一聊。”

馬校長,周以汀見過兩次,這位校長是出了名的不茍言笑,印象中臉上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讓他本就嚴肅的臉,更顯陰沉,所以她剛才在門口聽到笑聲才會驚訝。

這時候,他臉上的笑也還沒完全收掉:“好的,先聊聊吧,這事影響挺大,小烈,你多理解。”

江時烈回答得很幹脆:“如果真的有錯,該警告警告,該處分處分,全憑學校處置。”

周以汀:這是一個家長能說出的話???

馬校長滿意地點點頭。

“但是,”他話還沒說完,語調陡然一轉,“如果她沒有問題,那麽我就不是來跟學校講道理的,而是,來給我家小朋友撐腰的。”

馬校長笑起來:“你啊,還是和以前一個樣。”

周以汀睫毛不由自主地顫了顫,江時烈已經站起來,轉過身,朝周以汀走來,經過丁好的時候,不忘打招呼。

“丁老師。”

丁好忙推了推眼鏡:“以汀叔叔好。”

随後,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周以汀故作鎮定地目視前方,不去看他,分明是心裏頭還虛着。他直接站在她面前,讓她不得不看向他,随後朝門口擡了擡下巴,擡步先走了出去。

周以汀拉着臉,慢吞吞地跟他出去,他直接拐下樓,走出教學樓,又繞過中心花壇,來到操場?

哦,看看藍藍的天,綠綠的草,紅紅的跑道,能更好談人生?

江時烈站在操場邊,周以汀在距離他身旁一米的位置停下,觀望別人上體育課,片刻後,忍不住悄悄偏過頭打量他,兩個多月沒見,從朔風凜冽的冬天到生機勃勃的春天,襯衣隐隐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形。他随意地雙手插兜,目光放遠,看着一群男生在綠茵場上追逐奔跑,那邊兩人圍堵不成,被一個男生破了門,他跟着喊了一聲好球。

這人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微微壓下,克制的張揚和分寸感十足的禮貌,跟醫院門前兇神惡煞的樣子差太多了。

雷赟問她,“叔叔”帥不帥。

如果她能放下成見和仇恨。

江時烈,勉強夠得上帥吧……

雷赟: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只會看,不會叫?”

周以汀愣神的一會,就被江時烈逮個正着。

周以汀:“……”

江時烈順勢也打量了她一番:“還行,沒給我整個綠色的頭發,大濃妝。”

“……你什麽審美。”

江時烈思考了一番,認真道:“不良少女标配?哦,要煙嘛,我有,免費提供。”

“……”

“真的,我來的時候剛買的。”

周以汀的表情一言難盡:“江時烈,你夠了啊,就那一次,真他媽見鬼了。”

“髒話也很溜了。”

“……”

“不過,還記得我名字呢,小朋友。”

不知為何,周以汀看着他微眯的眼,心裏頭一酸。

媽的,春天,真是個容易犯神經病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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