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地獄

車上廣播DJ正在點評今年這屆奧運會, 奪金熱門沒有進入八強,任誰都有波峰低谷,不論是在山頂一覽衆山小, 還是在崖底靜看雲淡天高, 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江時烈不由笑了, 随手調大了點音量,這話說的不正是他嗎?

江時烈身上的輿論,在杜孑宇和江家雙重壓制下,快速消散。警方緊接着證實案件證據不足, 馮思勉也突然消停了,原告撤銷了控訴, 只說是家裏大人關心則亂,這種話過于敷衍。雖然江時烈被還以清白,江湖不肯罷休,一心想要找周以汀麻煩, 反告那一家子誣蔑, 被江時烈攔下。

她從他的生活裏完全退出, 既然已經結束, 他也會做到體面的承諾。

但是造成的影響已然形成, 哪怕車手圈不如明星出名,可江時烈因為優越的外貌條件和強悍的成績, 小有出圈, 這次事件對他的名譽造成了極大的損傷。網上已經有人開始反應過來, 猜測這是不是一場針對江時烈的陰謀, 如果是真的,那這個小姑娘就太可怕了。

江時烈回應這些的唯一方法,就是成績。

烈小爺有多橫, 在所有人不看好他的時候,他依然頂住了壓力,只要是他參加的比賽,他發揮得比之前更好,這也讓一些贊助商猶疑的心逐漸定了下來。就因為他太穩了,以至于開始有風言風語,出了這種事,還能面色不改地完成比賽,當真是心理素質強得可怕。但也有人說,不管他私生活怎樣,專業能力過硬,就是牛逼,至于對他的控訴,對方都沒了聲響,警方都已經澄清,沒證據的事就不能造謠,回頭告你損害名譽。

賽後,江時烈破天荒地接受了媒體采訪,他站在焱火前,好像剛拿了第一,對他來說一點興奮勁都沒,神情淡漠地面對鏡頭,媒體送過來的錄音筆、話筒快要怼到他臉上,有一兩個記者按耐不住地開始發問,冠冕堂皇地問了點比賽的問題,随後就抛出了尖銳問題,他本人對近期關于誘騙未成年女生的控訴,是不是對方惡意造謠,有什麽要說的?

一群人對着他虎視眈眈,杜孑宇看得氣悶,他并不想讓江時烈出面,可這是他的選擇,沒什麽不敢面對的。

江時烈同樣官方地回應了前兩個問題,對于最後的質詢,他盯着那個記者看了一會,經過了激烈比賽後的雙眸,裏頭要把對手撕裂的野望還沒全部收起,一下子把那個記者看得心裏發毛。

江時烈冷淡地開口:“謝謝大家關心,這件事沒有大家想得那麽複雜,警方也介入調查過,絕對沒有任何違法行為。小姑娘需要人照顧,是我考慮不周,沒有處理妥當。”

“那麽是不是可以理解說是她故意陷害你?”

杜孑宇差點要鼓掌,這是哪家的記者,思路清奇,能夠透過現象看清本質。

“還是你們有私下和解?”

另一家的記者不怕死地冒頭搶話。

江時烈聞言望去,掃到那個記者:“造成現在的局面,如果有錯,錯一定在我,請各位不要去打擾她和她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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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是你對她有超出正常的情感嗎?”

好家夥,那人今天是冒着頭被打爛的風險,也要問出點什麽。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興奮,江時烈接下來的話,将會成為他們筆下報道的題目。

杜孑宇很想中止這一場采訪,但江時烈不會同意。

“怎麽算是不正常?”江時烈似笑非笑地反問。

那個記者愣了下,沒料到他還能在這個時候調侃起來,結結巴巴地回應:“就……就是不屬于正常成年男女的感情……”

“變态是吧。一個成年男人觊觎未成年女生的龌龊思想。未成年人早戀,還能寫成青春文學,而我就是變态。”

沒人料到他敢這麽說,全場啞然,反倒是江時烈繼續道:“在我眼裏,她是我願意照顧一輩子的人,僅此而已。我不會再對這件事發表任何态度。”

話音落下,杜孑宇帶人趕緊上前支開那些還要追問的記者。

他不怕承認自己的感情,更不怕外界會對他的感情做什麽評判,他心裏清楚,自己問心無愧。

突如其來的開始,戛然而止的結束。

從他的低谷開始,又讓他回到低谷。

別人認為他心理素質過硬,完全不受影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正經歷着什麽樣的“低谷”。

車子裏的廣播開始播報其他新聞,江時烈現在開車往家趕,只因剛才接到電話,說是有個快遞,他一開始并沒有在意,然而快遞小哥說是一位周小姐寄來的,好像是個相機。

馬上就要出發去機場,江時烈卻突然說要回家一趟,杜孑宇疑惑,時間太趕了,沒什麽重要的,最好不要折返。但江時烈說一定要去,他會趕在登機前到機場。

然而,杜孑宇萬萬沒想到這一句機場見,差點成為最後的臨言。

江時烈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杜孑宇、孫浩朋和車隊一幫子兄弟趕到醫院的時候,江時烈的父母也到了,江湖坐在手術室外,平日裏總是神采奕奕的大老板,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柯蔚倒是還算鎮定,只是不停撫着鬓發的小動作暴露了她焦慮到極致的內心。江時夢趕到的時候,還穿着一雙家裏的拖鞋,整個人驚慌失措。

車禍現場的一位好心人報了警,并叫了救護車,據說是另一輛大貨車壓着黃燈沖線,為了避開行人,直接撞上了江時烈的車,現在兩個人都在急救室,江時烈的情況要更嚴重一點,他的左腿在撞擊中骨折,還被異物卡住,人被拖出來的時候,腿上已經全部是血。

一衆人在手術室外沉默等待,許滿月得到消息直接昏了過去,杜孑宇整個人神智恍惚。江湖問杜孑宇,江時烈開車要去做什麽,明明馬上飛比賽了,怎麽會出現在家附近,杜孑宇答不上來。

他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醫院的診斷書宣告江時烈作為賽場上的烈小爺的時間,被定格在那一天,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胫骨、股骨、膝骨不同程度的損傷。

車隊兄弟的震驚、憤怒、不甘,都無法與江時烈的痛苦相提并論。

他可以失去一切,抛下所有,但怎麽能在後半生的生命裏沒有賽道呢!一個人終生追求的夢想和信仰被宣告破滅,等于直接置他于死地。

江時烈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再強大也經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誰都沒法接受,可他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現在,誰都沒法安慰江時烈,甚至誰都接近不了他,若是敢在他面前提一句腿傷,提一個車字,下一秒直接被暴怒的他轟出門。

江時夢看着自家弟弟頹然的模樣,憋着忍着,不敢在他面前哭。就連江湖現在見兒子,說話都小心翼翼的,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兒子能好好的,愛開賽車就開吧,要多少錢他都砸。

可是,他的兒子再也開不了賽車了。

江湖跟兒子鬥了大半一輩子,總是嫌棄這個兒子不省心,不體諒他,可現在陡然發覺,原來在賽道上馳騁的江時烈才是他最好的兒子啊。

江家的家長都在追問事故的源頭,但江時烈閉口不談,還是車隊一個小兄弟後來回憶起,江時烈當時接到快遞電話,可他們再聯系快遞公司,并沒有他的快遞。究竟是什麽快遞非要在出發前拿到?江時烈咬死了不肯再說,杜孑宇氣到快要瘋了,肯定是周以汀,這個女生用盡手段,毀了阿烈!江時烈竟然還要護着她。

她終究是得逞了,摧毀了江時烈在圈裏建立起來的一切,也把他的自信與驕傲打入十八層地獄,而她從這場混亂中全身而退。

如果是在賽場上受傷退役,不管怎麽說,算是一輩子把命都給了賽道,現在算什麽?

孫浩朋怒了,要去找周以汀,杜孑宇呵住他:“不準去,誰都不準去找那個女的!”

“為什麽?”孫浩朋這個好脾氣從未如此憤怒,“阿烈可能再也沒法開車了,她污蔑他,現在還害得他差點沒了命,你要我們眼睜睜地看着他消沉下去?”

“找到她帶回來,讓阿烈更難受?更何況,讓她知道了阿烈現在的樣子,她豈不是更高興!”杜孑宇也是氣極,但當務之急不是找周以汀洩憤,而是要把江時烈找回來,“阿烈不會一蹶不振的,他是江時烈啊,絕對不會的。”

杜孑宇喃喃,說到最後,已是淚流滿面。

江時烈的隕落,成為了那些年圈子裏最火爆也是最壓抑的話題。作為一個立志要發展中國賽車,沖出世界的天才而言,他的黯然退場,實在是令人扼腕。

但是,江時烈會沉澱,不會沉淪,哪怕無法再以車手的身份上場,他也要換個身份殺回來。

鳳凰涅槃,終有一日。

周以汀收拾好餐盤,一大早沒什麽胃口,草草吃了點面包,喝了杯咖啡,便起身離開,她起早了,樓底下跑了一圈上來吃早飯,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周以汀打算回屋洗個澡,一般而言沒她什麽事,秦少和艾克會去勘路,結束後,将會和團隊商量戰術,晚上還有個新聞發布會,一些明星車手代表需要露臉,比如秦少。明天一早開幕式,簡短的開幕式之後就會進入正式比賽。

周以汀拿着手機回着消息,不知不覺走到電梯前,眼看着電梯門即将關上,她也沒打算搶救一下,準備等下一班,誰知電梯門突然重新打開。

周以汀看到電梯裏的人時,神情瞬間僵硬,怵在電梯門口一動不動。

“不上來?”江時烈按着開門鍵,站在門邊,架着墨鏡的臉上看不出過多的表情。

周以汀反應過來,快步走進電梯,找了個與他對角的位置,一聲不響地站着。

電梯門緩緩合攏,竟然沒有第三個人上來。

周以汀腦子發懵,心跳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刻難以控制地加速度,這個狹小的空間,她生怕自己的心跳聲過大,低下頭拿着手機裝模做樣地在那看,實際上在看個鬼。

“幾層?”

周以汀盯着手機發呆。

“幾層?”他又問了一遍,還特地回過頭。

周以汀擡起頭,看到他的臉,現在的她完全沒有辦法坦然接受他的目光,只有強作鎮定地說:“八。”

江時烈随手按下八樓的按鈕。

周以汀悄悄看了眼,江時烈要去十層,可他住在十二層,估計是去找杜孑宇。他右手拄着拐杖,心不在焉地轉着手柄,黑色杆體散發出冷酷的光澤。周以汀盯着看了會,隐隐覺得眼睛發酸,強迫自己別開眼。

電梯中途停靠,陸續上來幾名住客,到了第八層的時候,門開了,可沒人下,大家眼睜睜地看着門重新關上,其他幾個住客奇怪地嘀咕了一句。江時烈墨鏡後的眼睛看向電梯門,鏡面反照出角落裏的女生像是沒意識到八樓到了,他收回目光,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電梯來到十層,江時烈第一個走出去。周以汀趕忙低聲說着借過,跟着他出去。

他已經走出一段路,長長的走道裏,她站在入口,他的身影逆着光,愈發能看清左腿走路時的瑕疵,拐杖點地的聲音,每一下都刺在她的太陽穴,令她眼眶發熱。

“江……”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他的名字,臨到關頭,硬是改口,“江總。”

過道很靜,她的聲音無須用力,已經傳到他的耳中。然而,随着他停下腳步,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想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江時烈剛才就察覺到她的異樣,此時側過身,單手撐着拐杖,原地轉了圈,背光的位置,恰好将他的神情隐在了暗處。

他故意沒應聲,等她開口,墨鏡令他看起來愈發冷酷。

周以汀腦中紛亂,他就在自己面前,此時此刻這裏只有他們倆,她的腿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後退,離開這裏。可笑的是,她在這時候,忽然回想起當年在江邊,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她其實一直在躲避,收到他的消息,怕得不敢下床,見到他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會這麽難受。但做出的決定,覆水難收,他叫她不要後悔,不準哭,她就得憋着,硬撐着,等他走後,她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哭得差點把肺給吐出來。

她只能送那時候的自己兩個字:活該。

江時烈見她發起呆,淡淡地提醒道:“什麽事?”

周以汀像是被吓到,眼皮跳了下,只覺得嘴唇發幹:“你的腿怎麽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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