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Episode 30 掉馬與遺言

埼玉縣秩父市

某戶民居內, 趴在矮桌上沉睡的幽靈少女睜開了眼睛，她支起手臂下意識環顧四周, 想要尋找宿海仁太，卻不見熟悉的身影。

“仁太……”

幽靈少女撐着桌面想要站起來，卻突然感到右手一疼。

她若有所覺地擡起手，果然看見自己本來凝實的手臂，消失般，透明了一塊。

幽靈愣了一秒，而後露出難過有無奈的笑容，

“哎呀，已經到說再見的時候了……”

幽靈少女芽間說着轉過頭，看向了玄關的方向，

“好久不見，三子大人, 你來接我了嗎？”

在那裏，正站着一個手持縛魂鈴的紅發少女，以及她的身側，陌生卻氣勢驚人的赭發少年。

*****

‘面碼’, 或者叫‘芽間’。

出生于埼玉縣秩父市, 五年前與同伴玩耍時，因意外滑下山崖, 溺水而亡。

本來，像這樣生前沒有犯下任何罪孽的孩童亡者，一般是在地獄的賽河邊修行，然後在合适的時間, 受地藏接引, 投胎轉世。

每日最大的煩惱和恐懼, 就是什麽時候可以轉身，以及好不容易疊起的積木，被鬼獄卒推翻。

但是面碼不一樣。

她放棄了其他孩子夢寐以求的轉生機會，邁着抖成篩子似的腿，站在了某個抖S輔佐官面前，請求交易。

“求求您，魔鬼大人，面碼還不可以離開。面碼、面碼和仁太的媽媽定下了約定，要泡血池或者炸油鍋都可以，請、請——”

鬼燈黑着臉，恐吓的表情如吓人的黑曼巴蛇：“請？”

地獄輔佐官高大的陰影之下，瘦弱的白發女孩被吓得“嗝”的一聲，一邊打嗝一邊荷包蛋淚瑟瑟發抖。

加油啊，面碼！機會只有一次！

遠處，躲在岩石掩體背後的三子和其他小孩悄咪咪探出頭，握着拳頭為幽靈女孩無聲打氣。

“請、嗝，請——”

或許是感受到了鬼差和小夥伴的鼓勵，已經兩眼轉圈圈，距離吓暈過去只有一步之遙的面碼心一橫，索性閉上了眼睛，鼓足了勇氣喊道，

“請暫時讓我肥家！拜托您了！”

幽靈女孩說完，猛得往地上一紮，表演了一個五體投地式全方位鞠躬。

暗中觀察的三子：“……”

其他幼年亡者：“……”

三子望着躺屍似的，趴在地上的面碼，嘴角抽搐，

“那什麽……這鞠躬，面碼是從哪裏學的？”

旁觀的鬼獄卒：“……好像是個叫明石的爆炸頭亡者。”

“聽說那個亡者雖然生前連續奮鬥二十年都沒有考上律師，但據說憑着這個‘五體投地鞠躬’，完成了很多苦難的任務，成為了金牌律所的最佳律師助理。”（②）

也算是另類的功成名就了。

三子：“……”

面碼的請求在地獄可以說是天方夜譚，但也并不是沒有先例。

一廳秦廣王的輔佐官小野篁，在數百年以前，還在人類時期時曾和鬼燈互換身份，短暫輔助過閻魔大王的工作。

審判時，他曾為彌留的好友向閻魔大王辯護，幫助好友重返人間。

地獄對惡者如魔鬼，但對純潔的靈魂，總願意留出一線生機。

最終，面碼以祖先積攢下的恩澤以及轉生為代價，向十王換取了一個月的現世彌留時間。

那個時候，三子就是面碼的接引人。

現在，自然也是由她送女孩歸去。

****

“怎麽樣，願望實現了嗎？”

三子握着縛魂鈴走到女孩身邊，輕聲詢問。

紅發少女面色柔和地注視着女孩，對于純白的靈魂，任何一個鬼差，都願意給予最寬容的姿态。

更何況，面前這個似乎與三子同歲的女孩，死亡時不過才十一歲。

面碼緊張地攥緊了身上的裙擺，在一個長長的深呼吸之後，才擡起頭對三子露出了一個開朗的笑臉，

“……恩！面碼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滿足了！”

“謝謝你，三子大人，給大家添了這麽多麻煩，我們……我們走吧！”

面碼說完就皺着臉，認命似地閉上了雙眼。

三子看着女孩沒有說話。

站在玄關，依靠着牆面的中原中也注意到，紅發少女盯着那個幽靈看了一會兒。

而後少女動了動握着縛魂鈴的右手，無奈地嘆了口氣，舉起左手輕輕彈了下幽靈女孩的額頭，

“滿足的話，你現在不是應該笑嗎，這個眼淚又是怎麽回事？”

面麻聞言一愣，睜開眼時，憋在眼眶裏淚水，随之掉了出來，

“三子大人……我、我——”

紅發少女站了起來，背對着女孩走向玄關邊，

“你和十王交換的時間是一個月，但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去吧，把你最後想做的事情做完。”

“可是、可是我已經……”

女孩嗫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中原中也看見朝他走來的鬼差少女緩慢地眨了下眼。

像是想到了某個遙遠的場景般，少女的眼中浮現出遺憾的神色，但再眨眼時，又消失不見。

“告別呢？”

三子轉過頭，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和夥伴告別，不是單方面說出來就可以的，對吧？”

白色幽靈猛得睜大了雙眼。

與此同時，一個黑發少年喊着“面麻”的名字，用力拉開了家的大門。

……

…………

“就這麽讓他們走掉，沒問題嗎？”

中原中也望着黑發少年背着幽靈跑遠的背影，側頭看向三子問道。

三子擡手摸了摸下巴：“唔，反正還有一點時間，畢竟我們鬼差也不是什麽魔鬼，而且——”

中原中也挑眉：“而且？”

紅發少女舉起手裏的縛魂鈴搖了搖，笑得一臉天然地說道，

“而且，要是那個小鬼敢逃跑的話，到時候她去的地方就不是天國，而是地獄的火柱上了哦。”

“一邊受地獄黑炎燒烤，一邊被綁在柱子上，聽獄卒當衆誦讀她小學時的暗戀日記和作文了哦！”

中原中也沉默：“……”

“三子。”

“恩？”

“其實你們不需要謙虛。”

能想到這種刑罰，你們已經是出色的魔鬼了。

遠處，趴在宿海仁太背上的面碼，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

人類的悲歡，總是不盡相同。

有的時候你覺得他們吵鬧，但認真注視的時候，又會覺得，那或許是人類，一生中最光輝耀眼的時刻。

森林中，三子與中原中也坐在樹上，一同俯視地面上彼此告別的“超平和Busters”。

屬于安城悅子的那份手書，被一并交到了她的妹妹，安城鳴子的手中。

面碼在信上寫着，最喜歡踏實可靠的安鳴。

安城悅子在畫稿中寫着，最喜歡害羞卷發的妹妹。

【笨蛋妹妹，不需要強行改變自己，你本來就是最好的。】

懷裏抱着長姐與幼年玩伴兩份祝福的高中少女放聲大哭。

對于她來說，這一刻，她真的需要從玩伴的包容裏，與長姐的守護下走出來，徹底長大了。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中原中也望着在陽光中消失成佛的幽靈女孩，突然開口問道，

“三子，所有人，在死後都會成佛嗎？”

赭發少年的問話的聲音很平靜，但三子卻微微一愣，她緩緩轉頭，看向了身邊的少年。

太陽金色的光芒從頭頂樹枝的間隙照入，在中原中也的側臉上留下一道很淡的光痕。

三子望着他，有那麽一刻，她似乎看見了少年隐藏在背後的血腥、被壓抑的燃燒的黑紅色火焰以及——

注定會不斷失去的同伴。

廣報官留下的臺球在少女的懷中，隐隐發燙。

一瞬間，紅發少女明白了眼前人的真實身份。

“……中也？”三子試探地開口喊道。

中原中也針刺般，驟然轉頭看向三子。

朝陽下，紅發少女與赭發少年就這麽見鬼似的，瞪着雙眼盯着彼此。

片刻後，三子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什麽啊，繞了一圈，原來廣報官他們說的‘中也’就是你。”

深埋于過往的名字，就這樣被少女輕描淡寫地翻了出來。

中原中也驚愕地縮緊了瞳孔，視線不轉地定格在三子的臉上，聲音緊繃得如拉近的弓弦，

“這個名字……為什麽你會知道。”

“那還用說嗎——”

紅發少女在重力使緊盯的目光中，從懷裏掏出一個圓形的東西，遞到中原中也眼底。

中原中也低下頭，是一顆寫着“Winner”的舊臺球。

熟悉的字跡入目的瞬間，一個畫面在中原中也的腦中閃過。

就像一本紙張泛黃的書籍，被重新翻開，溫柔地撣落上面的灰塵，顯露出記憶中的一幕。

鋼琴師、廣報官、外科醫生、阿呆鳥、冷血。

他們站在酒吧的臺球桌邊，笑着對揚言要回去的自己說道——

【“要走了嗎中也，真是可惜啊，在這之後我們還準備了臺球比賽和很多獎品哦！”】

【“沒辦法，既然主角提前離場，那就我們幾個人玩吧。放心吧中也，我們會連同你的獎品一起，開心地贏走的。”】

【“哦，回去時記得把門帶上，中也。”】

……

…………

那些曾經笑鬧的畫面、對話又一次在中原中也的耳畔響起，清晰地仿佛從未離開過一般。

——“中原老師，地獄是很公平的。”

少女清澈的聲音穿過回憶傳來，平靜的語調中，帶着來自規則的審判力量。

“死亡從來不是安息，而是審判的開始——

殺·生、偷盜、诽謗、酗酒、五戒、五逆……一切生前的罪惡，死後，都要在無盡的刑罰中逐一還清，沒有人能例外。”

“……中原老師，并不是所有亡者，都有資格去往桃源鄉，獲得真正的平靜。”

也就是說……廣報官他們——

中原中也猛地握緊了搭在樹幹上的手掌。他看着三子，眼底翻滾着驚濤駭浪。

“但是，你有一群很好的同伴。”

說到這時，目光清冷如殿中神像的紅發少女倏然笑起來，眼神柔和，宛如冰雪初融。

她一點點掰開少年捏緊的手指，将手裏的舊臺球塞進中原中也的掌心，

“中原中也，旗會的大家在轉生以前，托我轉告你——”

中原中也放松了下來，他注視着三子，目光平靜而專注。

這一刻，昔日的夥伴仿佛借着紅發少女重新活了過來，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們說——

【“中也，我們确實是因為你特殊的出生才死的，不過并沒有因此怨恨你啦。要知道，我們可是黑手黨啊，早就對生死做好了覺悟。”】（①）

【“所以——快點忘記我們，活得更輕松從容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