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過往幻影
接下來的戲, 江舒明顯心不在焉, 完全不在狀态。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深夜,不知道第多少次NG之後,吳導也沒再強求,收工放他們回去了。
卸完了妝從片場出來, 江舒情緒依然很低落, 他上前拽了拽程樾的衣袖:“等會兒一起出去喝一杯,好不好。”
自己明明是前輩, 從剛才開始卻一直NG,拖累程樾一遍又一遍地陪他重來, 江舒心裏很過意不去。
再加上寧宵提了“哥哥”這個稱呼的事, 程樾雖然沒多說什麽, 江舒還是怕對方誤會。
程樾反手握住江舒的手, 很用力地在他的指尖捏了一下:“好。”
兩人扔下助理,跑到市裏的一家清吧喝酒。酒吧是江舒圈子裏一個朋友開的,私密性很好, 不用擔心被偷拍。
程樾點了杯瑪格麗特, 江舒擡手要了杯伏特加。
時隔多年, 江舒本以為自己早已淡然,可是當他再次聽見“瞿影”這兩個字的時候,還是失了控。
這兩天發生了這樣多的事, 樁樁件件都指向過去,讓江舒着實感到心神疲憊。
他此刻只想借着酒精麻痹自己。
程樾看了他一眼:“一上來就這麽烈?”
江舒撇撇嘴:“酒量好嘛, 沒辦法。我就喜歡喝烈的。”他見程樾有所顧慮, 拍了拍人的肩膀:“你放心, 你要是等會兒醉了,我還能背你回去。”
程樾好笑道:“你等會兒別讓我背就行。”
過了半小時, 桌上擺了一排空酒杯,江舒臉頰通紅,高聲呼喚酒保:“兄弟!再來一杯!我還能喝!”
程樾把他伸向酒杯的手按下來:“你醉了,不準再喝了。”
江舒倒也聽話,他喝多了不會像其他醉鬼那樣耍酒瘋,這會兒就乖乖巧巧地望着程樾。
他盯着程樾看了一會兒,擡手輕輕晃了晃對方的手臂:“哥哥,為什麽啊,我想喝。”
程樾聽見這聲“哥哥”,一陣煩悶直沖心頭,他一把抓住江舒的手,沉聲道:“你哪個哥哥?你叫的到底是誰?”
江舒眨眨眼睛:“什麽哪個哥哥,我就只有你一個哥哥啊。”
“你叫的是不是瞿……”程樾說到這兒,那個名字差點脫口而出,但他怕刺激到江舒,就又把話頭剎住了。
江舒沒聽清程樾說什麽,他把手臂交疊着放在桌上,将下巴擱在手臂上,擡起一雙迷蒙的眼睛望向程樾。
“我叫的就是你啊。難道你不是時纾哥哥嗎?”
江舒說到這兒,彎着眼睛笑起來。
他現在腦子裏一片混沌,胸口也又悶又疼,堵得厲害,但是腦中又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眼前這個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江舒的視線也朦朦胧胧的,他擡手捧起程樾的臉,很仔細地看了看,然後盯着對方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嗯,你不就是程樾嘛。”
“程樾就是我的時纾哥哥啊。”
程樾也沒想到江舒會說出這樣的話,一下愣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把玩得不亦樂乎的寶貝抓過來,捏着後頸皮問:“那你還有沒有其他哥哥?”
江舒咬了咬紅潤的嘴唇,困惑地望着程樾。
“小時候,你有沒有叫過別人哥哥?”
江舒反應了一會兒,眼眶竟然慢慢地紅了。
程樾立馬對自己的追問後悔了:“別哭,別哭啊。”
與此同時,他可以在心裏确定,那個叫瞿影的,和江舒之間确實不簡單。
江舒緋紅着眼角,過了好半天,忽然湊近程樾,在他耳邊很小聲地說:“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生氣。”
程樾沒法和一個醉鬼計較,盡心盡力地陪着他玩:“嗯,我不生氣。”
江舒扯着程樾的衣領讓對方低下頭,整個人都要坐到程樾腿上去了。
他灼熱的呼吸噴薄在程樾的耳廓,讓程樾癢極了:“我叫過別人哥哥,但是只叫了一次。”
程樾一怔,轉過頭來,眼裏晦暗不明:“那個人是誰,能告訴我麽?”
醉鬼的思維很跳躍,江舒一下子擡手抱住了程樾的脖頸,像只小動物一樣,拼命往他懷裏藏:“我害怕,哥哥。我害怕,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程樾愣了愣:“他做什麽了?”
江舒只是搖頭,神色很痛苦:“我不想說,我怕。程樾,我好怕。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程樾擡手摸了摸江舒的的頭發,将他戴在頭上的鴨舌帽理理好:“嗯,怕我們就不說了。”
江舒臉頰通紅,望着程樾很乖巧地點點頭,忽然勾着脖子跨坐到了對方的身上。
程樾吃了一驚,下一秒,臉側傳來柔軟的觸感。
江舒用一雙燦若明星的桃花眼望着他,軟軟乎乎地笑起來:“別生氣,我以後都只叫你一個人哥哥。”
程樾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臉頰上濡濕的觸感,難得臉上泛起了紅。
最後還是程樾把江舒從酒吧裏背了出來。
兩人都身量修長,在公共場合極其紮眼,程樾幫江舒把帽子和口罩裹得嚴嚴實實,又給對方戴上羽絨服的兜帽,這才放心下來。
出了酒吧,江舒死活不肯坐車。
這人喝醉之後像個鬧騰的小孩兒,難伺候得很,他伏在程樾的背上,擡手亂揉着對方的頭發,嘴裏嚷道:“不坐車,你比較快,你背我回去。駕!哈哈哈……”
程樾兩只手都托着江舒的腿彎,騰不開手去理發型,他偏了偏頭躲過江舒作亂的手,有些好笑道:“我真的不快。你要是不信,以後試了就知道了。”
江舒完全沒聽懂他在說什麽,繼續鬧騰:“去我家吧,我家離這裏很近的!”
他報了一串地址,程樾一聽,真還挺近,走兩條街就到。
折騰到現在,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京城的冬夜刺骨得冷,不一會兒還飄起了雪花。
兩人凍得鼻尖通紅,江舒用一種勒死人的力道緊緊摟着程樾的脖子汲取溫暖,在他耳邊呼氣,小聲問他耳朵冷不冷。
江舒問完,篤定程樾的耳朵就是很冷的,把人家的帽子摘了,扔到路邊,然後擡起自己冰涼的手,捂住了對方的耳朵。
程樾:……
江舒一邊焐,一邊熱心地問程樾:“暖和點了嗎?”
程樾應道:“暖和,太暖和了,你把手伸進我的衣領裏,給我焐焐脖子。”
江舒欣然答應。
程樾被他那雙冰塊一樣的手凍得一哆嗦,轉頭對江舒說:“我為你快一次。抱緊了。”
江舒疑問地看了他一眼。
在下一秒,他猛得後仰了一下,緊接着像一只離弦的箭一般,被程樾背着沖了出去。
程樾憑借優秀的體力和技術,背着江舒一路跑沖刺回了公寓,淩晨三點半的街道上回蕩着江舒迷醉的笑聲。
等好不容易進了門,這個難伺候的寶貝已經睡得不省人事了。
程樾把他抱到床上,江舒的手勾了床頭櫃上的相框一下,玻璃相框整個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裏面的相片也掉了出來。
那是一張風景畫,程樾原本也沒在意,可是當他把照片撿起來的時候,他注意到相框底部和照片之間有個夾層,裏面還有一張小小的相紙。
程樾把相紙拿來,看清相紙上的圖像後,猛得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有三個人,江舒穿着水袖舞服站在最中間,正朝鏡頭露出一個明朗無拘的笑,他的右邊站着寧宵,寧宵還是那副高冷模樣,只是唇角微揚,眼裏流露出淺淡笑意,而江舒左邊的那個人穿着和江舒相似的舞服,他攬着江舒的肩膀,兩人的狀态極其親密。但那個人的臉被小刀整個摳掉了,只留下一個空洞。
這張照片看起來很詭異,程樾把照片翻過來,看見背面寫着一行字:
瞿影、江舒、寧宵友誼地久天長
每個名字都是用不同的筆跡寫的,應該是三人分別簽了名,簽的地方也分別對應了正面照片中人的位置。
程樾盯着字跡看了許久,把破碎的相框打掃幹淨,沉默着将相片收進了抽屜。
他輕手輕腳地來到陽臺,給集團裏的熟人打了電話:“幫我查個人。瞿影,雙目瞿,影子的影,應該是吳市人,以前在蘭海劇院跳過舞。我要關于他的一切信息,越快越好。”
……
意識浮浮沉沉之間,江舒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他回到了八年前,那天是他的十七歲生日,整個劇院的人都來給他慶生。
吵鬧之後,大家紛紛離開,舞蹈房裏只剩下三個人,他,寧宵,還有……
還有瞿影。
江舒轉過頭,看見瞿影端着一個插了蠟燭的小蛋糕,走進門來。
時隔這麽多年,江舒第一回 在夢裏清晰地看見瞿影的面容。
瞿影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難以接近。他的身形高挑瘦削,神情總透着一股似有似無的陰郁,冷豔的五官中一雙深邃的眼睛最為奪目,這雙眼睛瞳色雖然很淡,目光卻很沉,眼底時常藏着一汪深潭,讓人捉摸不透。
這時候,江舒聽見自己歡快地喊了一聲:“影哥。”
瞿影把蛋糕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擡手揉了江舒頭發一把,玩笑道:“怎麽不叫哥哥?”
江舒笑起來:“我什麽時候叫過你哥哥?我都叫你影哥。是吧,寧宵?”
寧宵正在用打火機給蠟燭點火,聞言淡淡一笑,眼底微微流露出苦澀:“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知道啊。”
瞿影的目光像是一張網,細細密密地向江舒籠下來:“那要不現在改口?我大你兩歲呢。今天你生日,不滿足我個願望?”
幾人平時插科打诨慣了,江舒也沒多在意:“好吧,那就——”江舒盯着瞿影,狡黠地彎起眼睛:“哥、哥,我的生日禮物呢?”
寧宵聽了這個稱呼,神色驟然黯然下來。瞿影盯着江舒,眸色暗沉,像是有什麽情緒就要掙脫牢籠,直撲向眼前天真無拘的獵物。
他擡手用力地摟了江舒的肩膀一下:“晚上我去趟你的房間,單獨給你。”
江舒不疑有他,雙手合十,對着蛋糕興沖沖地許願。
他在心裏默念:神明在上,希望我和影哥、寧宵,我們三人永遠不分離,在舞臺上大放異彩,一直一直跳下去,成為最厲害的舞者。
他們在舞團都有自己的宿舍,到了晚上,江舒洗完澡,房門被敲響了。
他匆匆穿了件寬大的T-恤,在門洞裏看見是瞿影,就放心地放對方進來了。
江舒坐在床邊,一邊用幹毛巾擦頭發,一邊擡頭望向瞿影:“你還真過來啦。不用送我什麽的,寧宵今年送了那麽貴的手表,我再三讓他退回去,他都不肯。”
瞿影在江舒身旁坐下來,拿過毛巾,很仔細地替他擦頭發,低聲說:“小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麽?”
江舒又樂了:“你現在才問,是不是壓根沒準備啊?……特別想要的,我想想,哦對了,下個月我們不是要登臺麽?服裝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我不太喜歡……”
他話音未落,瞿影已經從身後變出了一個袋子:“給你的。”
江舒打開一看,驚喜地叫起來:“啊!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這個!”
袋子裏放着的,是按照他的尺碼重新定制的舞服,純白的底色,袖口滾上了墨色的邊,精致極了。
他們下個月演出的舞蹈名叫《雪落驚鴻》,江舒和瞿影一同登臺,為此江舒已經期待了很久。
江舒對瞿影沒有任何戒備心,當着他的面把舞服套上,彎着眼睛笑起來:“謝謝影哥,我好喜歡。”他穿着這身衣服,就像是一只純潔無暇的小雪雁,瞿影眼底的暗沉再也無法壓下,他直接一伸手,把江舒拉到了腿上坐着。
江舒被吓了一跳,掙紮着想要起身:“幹嘛啊?”
瞿影按住他,可是江舒掙得厲害,最後瞿影只好放江舒從他腿上下去,卻還是拉着對方的手不放:“小舒,下月跳完《雪落驚鴻》,我就要移民美國了。”
江舒一下子愣了:“什麽?”
瞿影很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老早就開始辦的事,前幾天手續差不多都好了。”他說到這兒,擡眼望向江舒:“你和我一起走。一切我都會幫你安排好,你和我一起過去。”
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江舒吃疼,一把甩開他的手:“瞿影,你在開什麽玩笑?我為什麽要和你走?你一聲不吭就辦好了移民,臨走了才來通知我,現在憑什麽這樣要求我?我不可能抛下這裏的一切,和你離開的。”
瞿影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平時明明那麽乖,怎麽這種時候一點都不聽話?”他擡手掐住江舒的臉,強迫他擡起下巴:“總是對我那樣笑,一天到晚撒嬌,不就是為了讓我這樣對你?我都要帶你走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江舒被他逼得退到了牆角,他滿眼驚恐地看着瞿影,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這時候,房門忽然被敲響,江舒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推開瞿影飛奔到門邊,把門打開了。
寧宵站在門口,看見江舒手腕上都是指痕,寬大的T-恤也滑下了肩膀,再看看屋中滿臉陰郁的瞿影,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
他三兩步沖上前,一把揪住瞿影的衣領,吼道:“你他媽的,你敢這樣對小舒!”
瞿影一把揮開寧宵的手,把人往牆上狠狠一推:“臭小子,你對他也存了一樣的心思,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別哪天我不高興了……”他說到這兒,滿眼都是陰沉的笑意,深深看了寧宵一眼,沒再說下去,轉身走了。
那之後,瞿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練舞。直到演出的前一天,他又再次出現,非常非常鄭重地向江舒道了歉。他說自己那天喝了點酒,腦子有些不清楚,具體做了什麽,他也記不得了。
江舒沒多說什麽,只是覺得對方疏遠又陌生,再也不是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影哥了。
瞿影盯着江舒,分外認真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堅持留在吳市,最後再問一次,要不要和他走。
江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說,他想繼續跳舞,他想守着劇院,不可能離開。
瞿影沉默了很久,啞聲開口:“這世界上有沒有什麽事,能讓你不再跳舞?”
江舒堅定道:“沒有任何事能阻止我。除非我死了,或者我因為身體原因,再也不能起舞。”
瞿影盯着他,過了一會兒,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知道了。”
這八年以來,這段對話日日夜夜始終在江舒的腦海中回響,不管過去多少年,都清晰得仿佛在昨天一樣。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江舒才明白過來,瞿影當時望向他的眼神裏有癫狂的執着,還有無盡的憐憫與惋惜。
第二天,他們照常登臺。這支舞,是瞿影的告別舞,卻也成為終結江舒舞臺生命的殘酷屠刀。
他們配合得那樣好,就像很多年裏每一次登臺的那樣。
在全舞結束的那一刻,一股巨力自身後驟然襲來,那只純潔無暇的小雪雁,就這麽飄零無依地墜落黑暗,再也無法振翅飛翔。
他沒能看清那個親手扼殺他的人是誰,自此之後,所有的過往都摔落在地,盡數化為齑粉,而他也再難睜開雙眼,直視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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