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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孫策背靠岩壁沉默的坐在地上, 雙手被反縛在手後, 額上傷口的血已乾涸了, 臉上的血跡也給孫權拭去, 雙手的手腕因早前的掙紮被磨得脫了皮, 礙眼的紅痕在手腕圍了一圈。孫權倚在不遠處的一旁默默看著他, 彷佛感到孫權的視綫, 孫策擡頭與他對視。孫策黑瞳微眯, 乾燥的嘴唇緊抿著, 彷佛壓抑著怒氣。四目交投間, 孫權看到孫策疲憊的目光中帶著失望與冷漠。

那目光刺痛了孫權的心, 他嘴邊揚起一抺苦笑, 提步慢慢走近孫策，蹲在孫策的身旁, 撕開身上外衣的一角布料, 往繩子與手腕之間塞進去, 動作小心翼翼且輕柔專注。他完成手上的動作後, 才擡起頭望著孫策, 溫柔地笑著：「哥, 你記得這裏嗎? 還記得我八歲時, 你曾帶我騎馬, 我們走著走著, 竟發現這山洞的入口, 你說不要跟別人提起, 若日後有人襲擊, 你也可以帶著我們躲在這裏。哥, 我真的沒有對別人說過, 因為這是我們二人的秘密, 只有我和你, 沒有別人。」 孫策只定定的看著孫權, 沒有作聲, 剛才醒過來徒勞無功的喝斥已令他力竭筋疲。

彷佛想到以前美好的日子, 孫權笑了：「你還記得嗎? 自此你就常帶我來, 拿著剛摘下的石榴, 娘親弄的點心, 在這裏吃著。」目光落在眼前不遠處的岩壁, 之上有一行行的劃痕, 有數百條之多, 工整秩序, 他站起來走過去, 修長的手指描繪著那些劃痕：「哥, 在你到了壽春之後, 我就常獨自走過來, 有時候一坐就坐上一整天, 幻想著你就我身旁, 一如既往的撫著我的頭發, 對我溫柔地笑, 與我說著笑著。我每次到來, 也會在這裏刻上一刀, 心中默數著, 當我劃上一百刀後, 你就回來。可是, 我劃了第三百七十三刀時, 你才回來。哥, 你怎麽這樣抛下我, 怎麽要我一個人在等你?」手指有些顫抖, 一刀刀的刻印, 就尤如割在心裏, 疼痛難當。

意料中沒有得到孫策的回應, 孫權回過頭看著孫策, 輕輕地說：「你說我恨你, 可是這麽把你刻在心中的一個人, 怎麽會恨你, 怎麽會傷害你? 哥, 在這世上,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了。」

孫策淡淡的看著他, 半響才開口說：「那麽你現在又作甚?這樣還算不上傷害麽?」孫權慢慢回步往孫策走去, 微微的笑著, 眼裏帶著執著與瘋狂：「哥, 我實在別無他法, 我想做這事很久了, 日日夜夜也在想......把你困在身邊, 讓你只能看著我一人, 這樣, 你就不會離開我, 永遠留在我身邊, 而我也不用再害怕了。」擡手撫著孫策因失血寒冷而蒼白的臉, 俯身在孫策的額頭落下一吻：「哥, 你知我最怕什麽嗎? 我最怕你離開我......」孫策扭動著身子欲避開孫權的觸碰, 但手被制肘著, 很輕易就給孫權扳回身體。

「權弟, 這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你困不了我一輩子, 你清醒一點。」孫策閉起雙眼, 無力的說著, 失血加上掙紮讓他很疲乏, 只能輕聲說話, 也不再掙紮。孫權沉默良久, 苦澀地笑起來, 手環著孫策的肩, 額頭抵著孫策的臉：「我知道, 但我就是不能放你走, 我知現在一旦放手, 你我就完了。哥, 等一會, 就等一會, 等到你肯原諒我, 等你肯再給我機會, 我們就一起回去, 好嗎?」

孫策深深的吸了口氣, 語氣還是冰冷的, 聽不出波瀾：「你還需要什麽機會? 我一直也給你機會, 你可知道謀害禁锢江東主公, 該當何罪? 但我念你還是我親弟, 若你現在放了我, 我可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不會再追究。」孫權聞言只笑了一聲, 帶著點凄然：「若我放了你, 你可既往不咎, 那麽我們是否可以重來? 你還會像以往一樣喜歡我?」

孫策睜開眼睛, 看進孫權的眼裏, 回答得坦然：「我說過我不想騙你, 所以我不能說, 若你放開我, 我們就可重新開始, 我實在不能說這謊話。你與我之間, 真的回不了頭。」眼中的冷漠已褪去, 剩下淡淡的哀傷：「權弟, 你知道嗎, 我曾每日渴望你快點長大, 我孫策的親弟, 不僅長得好看, 還冷靜機智, 文韬武略, 将來必成大器, 出類拔卒。我把你保護得很徹底, 把最好的都給了你, 因為你是我的驕傲, 是我最疼惜的人。可是, 你長大後, 卻急不及待去算計加害我。你讓我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我在你面前, 已毫無尊嚴。我還怎能面對你, 怎能待你如從前?」

孫權把孫策擁得更緊, 他看著孫策哀哀地說：「哥, 你看看那邊的刀痕, 三百七十三道, 想想我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我從小就喜歡你, 喜歡到這不堪的地步, 可是你為何還不信我? 我只是用我的方法保護你擁有你。你撫心自問, 除了這件事外, 我何曾騙過你, 何曾傷害過你? 難道不顧一切去愛一個人, 就是錯? 我是想坐上江東主公之位, 但我不是為我自己, 而是為了你。我想成為你的盾牌, 為你擋去一切傷害與暗箭, 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安穩生活, 這有錯嗎? 」

孫策默然看著那岩壁, 僵硬的身體終於軟化下來：「權弟, 我信你。」輕嘆了一口氣：「可是, 那又如何? 妄顧我的感受意願, 把我變成一個廢人, 這就是愛嗎? 那麽, 會否有一天, 你也會以愛之名, 為把我留在身邊, 把我殺掉? 權弟, 這種愛, 讓我害怕, 也讓我承受不了。」

孫策言罷扭過頭看著山洞的入口, 像是有什麽吸引著他般, 他看了良久, 才淡淡地說： 「權弟, 我喜歡你, 如今也喜歡, 但我們真的已走到盡頭, 不能走下去。」

孫權頹然的看著孫策, 他以為孫策相信他的說話, 二人就可以回到從前, 可是孫策卻扼殺了他的幻想, 他喃喃地說：「哥......我們真的再沒有可能嗎?」孫策別過頭看著他, 再沒有說話。孫權突然笑出聲來, 可是笑聲卻慘淡哀傷, 他看著孫策道：「無論我再做什麽, 也無法挽救, 你也會離開我, 是嗎?」

孫策只閉上眼睛, 不再看著孫權悲哀得扭曲的臉容, 他緩緩地說：「權弟, 對不起, 我就是不能......我這輩子最多最深的感情寵溺都給了你, 你可知道當初我是下了怎麽的決心跟你在一起? 每夜熬過多少內疚的煎熬? 我為了你變成一個置道德倫理不顧的人, 變得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人。可是你卻騙了我。」

孫策頓了頓再說：「 不論你出於什麽原因, 謊話終究是謊話, 傷害也無可避免的造成。再說, 你我之間已沒有信任, 我不想費心去猜你是否再次會騙我害我。你知道嗎, 亂世當中, 生活已寸步難行, 每天還要推敲你的心思, 對你加倍防範, 我會覺得很累。而你也只會想著如何把我困著。這樣繼續往下去, 也沒有意思。所以, 權弟, 我們真的走不下去。」

孫權只緊緊抱著孫策, 他渴望能像以往的每一次, 雙手抱著孫策的腰, 下巴抵住孫策的肩膀, 吸著他身上獨有的清新氣息, 在他耳邊說愛你, 或者只靜靜地專注看著孫策的側面。他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 那些美好的時光。可是, 他知道, 就算他傾盡所有, 也不能挽回什麽。孫權環抱著孫策的雙手顫抖著, 頭也用力的埋在孫策的頸窩內。身體靠得這樣近, 心卻隔著無法企及的距離。 最遠的距離, 已給也親手劃開。本末倒置, 原想把孫策困在觸手可及的身邊, 現在卻把他推得遠遠的。他做的一切, 都摧毀了孫策跟他在一起的可能。

孫策的身體突然僵住了, 動了動唇：「權弟......」孫權閉上了雙眼, 感到淚水滑過臉頰滴在孫策的頸上, 這是他六歲後第一次哭。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 止也止不住。他無法不流淚, 孫策說得太清楚, 也太決絕, 不留馀地, 連自欺欺人的空間也不給他。他們已走到盡頭。這種絕望恐慌的感覺讓他的心痛得像淌著血, 他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實在負擔不了這心痛悲傷的感覺。現在的他只能像六歲的時候般, 抱著孫策在痛哭。

「哥, 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在這世上, 我只有你。我從沒有被愛過, 從沒有見過光, 我的天地只得你。若你也要離開我, 我真的一無所有。你曾答應我, 不會把我丢下, 會永遠陪著我, 你忘記了嗎? 你已經把我抛下過一次, 不要再留下我, 我很害怕一個人。哥, 我求你......」孫權一邊流著淚, 一邊喃喃地說：「我求你, 我求你......」淚水沾濕了孫策的肩膀。

「權弟, 你沒有失去我, 我們還是兄弟, 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無論你犯了什麽錯, 你永遠也是我的權弟, 我永遠也在你身邊, 當你的哥哥。」孫權記得孫策在他耳邊輕輕說。

孫權再次睜開眼睛時, 天已黑齊, 睫毛上的淚水凍結成霜。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繩索, 才想起他已放走了孫策。他記得孫策在他解開雙手的束縛後, 沒有立刻離開, 只是深深看著他, 提手拭去他臉上淚痕, 再緊緊把他擁入懷中, 撫著他的頭發, 在他額上留下輕輕一吻, 才放手轉身離開。這次, 他也是茫然地看著孫策越走越遠的背影。他此生唯一愛的人, 已慢慢走出他的視綫。他竟沒有什麽感覺, 心痛到某個程度, 就會麻木。

他的身上還披著孫策留給他的披風。把臉埋在手心中, 苦笑了一聲, 孫策就是這麽寵他關心他, 可是, 這麽的一個人, 卻不能再屬於他。二人之間愛還未夠, 就先充滿了失望與傷害。當眼淚也未能打動孫策時, 他又憑什麽可以挽回孫策的心。

他早已愛得沒有自尊, 若然孫策要他扮狗吠, 或要他雙膝下跪, 向他磕頭, 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一一照做, 只要孫策再看上他一眼就夠。愛得太深卻求而不得, 會把人陷入瘋狂中, 變得奮不顧身, 摧毀了彼此。或許他還不懂如何愛人, 只懂得把渴望的一切套牢在身邊, 縱然萬劫不複都死也不放手。這是他愛人的方式, 他覺得只有這方法才能擁有孫策。而孫策也說得對, 他的愛如此強烈, 會讓他恐懼, 只能落荒而逃, 最終只能靠傷害才能把他留在身邊。

孫權站起來, 往岩壁走近, 伸出手指撫著那些刀痕。指尖顫抖著, 淚水再次劃過臉頰, 滴在地上。他自小就愛著孫策, 愛得不知所措, 他默默的期待著, 期望有一天, 孫策能給予自己同等的感情, 停留在他身邊。他等了很久了, 久得讓他覺得等待是個與生俱來的習慣的時候, 他終於等到了, 可是當幸福在眼前時, 卻是功虧一篑。他最終換不到丁點所渴望的東西。

哥, 我真的別無他法, 我用盡一切心力也未能把你留下。前一刻, 我或許還想盡所有手段把你困在身邊, 就算傷害你也沒所謂, 但我現在卻醒覺了, 我不想任由我的愛對你作出傷害。我太害怕, 害怕你恨我, 害怕我連留在你身邊, 當你弟弟的資格也沒有。 我不想放手, 但卻不得不放手。

孫權撫著一道又一道的刀痕, 輕輕說了句：「到此為止吧！」這說話彷佛伴随著十多年的依戀, 帶著掙紮與不舍, 輕輕的吐出。他又重覆了一遍：「到此為止吧！」淚水劃過薄唇, 孫權嚐到苦得不能再苦的味道。他數得清那滴淚, 埋藏了多少年的感情與期盼, 也代表了多少執念與癡戀。

或許一切都該到此為止, 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 再下去, 我只會越來越著魔偏執, 你也只會離我越來越遠。我已等了你太久了, 總不能永遠期待著你什麽了。我要的, 你永遠也給不了, 就算再等下去, 結果也是這樣。

哥, 若不能再成為戀人, 那就做一對兄弟。至少, 你仍在我身旁, 當我的哥哥。我一無所有, 我只有你, 所以不要離開我, 留在我身邊, 不論用什麽身份。我真的不可失去你, 若我的愛只會讓你恐懼, 讓你想逃離, 那就讓我把這份愛埋沒, 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那就好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