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忘了坐了多久, 孫權終於站起來走出山洞, 四周漆黑一片, 雪花漫天紛飛, 寒風打在臉上身上, 冷得他發著抖。就著微弱的月光, 踏在雪地上蹒跚前行。天地蒼茫, 他竟不知應走往哪方, 哪裏也不需要他, 誰也不需要他。走著走著, 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在喊:「孫權大人, 孫權大人......」孫權無心理會, 只是靠坐在一棵樹下, 閉上雙眼。他心裏想著, 若果有雪崩把一切都毀掉也好, 至少讓他忘了誰是孫策, 也讓他不用面對未知的明天。不一會,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至近的走過來。

「孫權大人!」焦急的呼喚聲在耳邊響起。孫權睜開雙眼, 看到火把下呂蒙擔憂的表情, 他本想慣性扯起笑容, 卻發現力不從心, 只是木無表情的看著呂蒙。「孫權大人, 剛才孫策大人回府, 說道與你在山上失散, 就回到府中等你, 但過了很久仍未見孫權大人回去, 就命人到山上找你。孫權大人, 你沒受傷吧?」聽到孫策的名字, 孫權又一陣心痛, 他重重的吸了口氣搖了搖頭:「哥......已回去了嗎?他......沒事吧?」

呂蒙點點頭:「孫策大人的頭受了些傷, 說是走路時不小心摔倒給弄傷了, 已請大夫給他療傷, 孫權大人請放心。孫權大人, 你的馬已找到, 就在那邊, 請先回去, 孫策大人必定很擔憂。」孫權順著他的視線, 看到與孫策同騎的馬就在眼前, 他想到應是孫策故意留給他的。孫權心中一陣苦澀, 孫策果真沒有洩露半句, 就是頭上的傷口也用藉口搪塞過去, 還百般關心著緊他。可是, 孫策就是待他再好, 一切已改變。

回府後, 孫權都沒有看到孫策, 只慢慢沿著回廊走著。四周寂靜無聲, 但他彷佛聽到童年的自己在這裏奔跑的笑聲, 他追著身前的孫策, 孫策一邊跑一邊回頭笑看著他:「權弟, 來追我!」他也彷佛看到孫策站在他的身旁與他并肩同行, 他正牽著孫策放在身後的手, 手指輕輕劃著他的手心, 一圈一圈, 孫策側過頭回他一個微笑。孫權突然笑起來, 然後又煞地止住了, 他可悲的發現, 這條長長的回廊如今只有他一人, 放在身側的手, 再也牽不住那人的手心。

踏入院中, 孫權看到孫策房間仍有燭光, 他卻沒有如常往那邊走, 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間, 輕輕的關上門。就在門關上的那刻, 他聽到孫策房間傳出窗扉關上的聲音。孫權靜靜站在房中央, 打量四周, 他很久沒有回來房中睡下, 只是偶然回來拿些衣物就往孫策房間走, 椅桌都布滿一層薄薄的灰麈。滿室添黑陰冷, 冷得讓人止不住發抖, 才想起這個房間沒有火爐。

孫權裹緊身上濕冷的衣衫, 走到房間的一隅, 彎曲著身子靠著牆壁坐在地上, 寒冷使他抱著自己的手臂發著抖。他伸手撫著牆壁, 孫策就在隔壁, 與他只有一牆之隔。他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 不停喃喃呼喚著:「哥......哥......」他手腳冰冷, 頭卻發著熱也疼痛難當, 身體不停滲出冷汗, 嘴唇也顫抖著。欲扶著牆站起來, 眼前突然一黑, 撞倒身旁銅架, 發出的聲音清脆響亮。孫權躺在冰冷的地上, 無力站起來, 只能卷曲著身體讓自己暖和一點。雙眼已睜不開, 他只想睡。就在閉上眼的一刻, 他彷佛看到孫策的身影慢慢走過來, 神情哀傷而溫柔。

或許太累, 或許惡夢已成真, 沒有什麽怕會失去, 孫權一夜無夢, 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躺在溫暖的床上, 冷濕的衣服也換好了, 身旁也添了數個火爐。頭上的熱已消去不少, 但手腳還是有點乏力。孫權再次閉上眼睛, 費力思索誰把他照料好。就在此時, 孫權聽到有人推開門。推門的聲音及動作那麽熟悉自然, 孫權心跳加速, 情境彷佛一下子回到從前, 而下一刻就會感到有只溫暖的大手蓋在額頭上, 溫柔地揉著他的發。

孫權閉上眼假寐, 生怕來人看到他醒了就會轉身離開。而那人只是站在門外, 沒有踏進房內。過了片刻, 孫權才聽到門扉輕關的聲音以及那人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孫權睜開雙眼, 輕輕喚了聲:「哥......」

當天下午, 大夫前來替孫權診症, 說道是在山上吹了寒風, 感染了些風寒, 開了藥帖讓他服用。言談間, 大夫提及孫策的病症突然消去, 手腳也回複力氣, 應可再次統領江東。孫權只扯起微笑點點頭, 內心苦澀無比。一切回到原點, 孫策又坐在他只能仰望的高度, 而他只能在角落看著他的背影, 他只是孫策的親弟。過去的美好, 一去不複返。

随後數日, 孫權沒有回軍營也沒有去議事, 只在房間中呆著。他沒有與孫策接觸, 只是每天倚在窗邊, 從隙縫中看著那頭緊閉的門扉, 悄悄地等待孫策的身影掠過窗邊, 然後再慢慢淡出視線。看著孫策的背影, 孫權感覺不到以往那種尖銳的心痛, 只是有種淡淡麻痹的感覺纏繞心頭, 揮之不去。可是, 這種感覺, 卻讓他只能抱住手臂, 壓抑著沖出去擁住孫策的沖動。

他每天晚上也躺在床上, 等待熟悉的腳步聲及推開門的聲音, 那人也只是站在門外片刻就轉身離開。孫權只閉上眼睛假寐, 偷偷握緊著拳頭, 手心差點被指甲鉗得流血, 他沒有勇氣轉過頭與他對視, 他害怕那人不再來看他, 也害怕控制不了自己, 為了把他困住而做出傷害他的事。

可是, 盡管落得如此下場, 孫權沒有為做過的事有絲毫悔意, 若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也會毫不猶豫再做這種事。他只有一個願望, 就是可以把孫策留在身邊一輩子, 這種渴望從沒有動搖。直到現在, 也如是。孫權只是後悔自己沒有想得太深遠, 沒有把每步也算盡,一子錯, 滿盤皆輸。孫權看著那邊的門扉輕輕地說:「無礙, 至少曾有一刻, 擁有過你......」輕咬著下唇, 他真的沒有半點後悔。

再次與孫策正面接觸的是數天後的早上, 那天孫權在房中發呆之際, 呂蒙就到來說孫策邀他一同議事。他與呂蒙慢慢走著, 呂蒙邊走邊說到衆人因孫策康複而雀躍不已, 還要設宴慶祝一番。孫權沒有用心細聽說話的內容, 只是想到應如何再次面對孫策。

踏進議事殿, 孫權感到端坐在正中央的人把視線移到他身上, 然後在孫權擡頭看向他之前, 默默移開視線。孫權站到一旁心不在焉地聽著孫策與群臣議事, 目光卻控制不了投向孫策, 他只能在這個時候偷偷看著他, 貪婪地打量讓他思念成狂的臉孔。孫策額角的傷痕仍在, 但早前下陷的雙頰已飽滿了些許, 虛弱的神色也全給精力充沛的神情所取代, 黑瞳依舊射出堅決的光芒, 身體彷佛蒙上出一層金黃色的光, 燦爛耀眼。這個就是半年前的孫策, 而那段生醉夢死的日子彷佛是孫權的一場夢。

就在看著孫策出神時, 突然對上孫策的視綫, 四目交投。孫策的黑瞳閃爍著複雜的情緒, 孫權第一次看不清當中的感情。孫策只是看著他, 他也只看著孫策, 誰也沒有先移開。當時還有別的人在發言, 但只字也未能傳入孫權耳中。那種天地間只有二人的感覺, 又重回孫權的心頭。那人終於發言完畢, 孫策方把目光移到別處, 還假咳數聲掩飾了走神的窘态。

又商議了數件要事, 孫權皆心不在焉地聽著,孫策的聲音 突然響徹議事殿:「盧江守将因年紀老邁欲告老歸田, 盧江守将一職或快懸空, 急需一人到盧江鎮守, 衆卿可有人選?」 衆人聲交投接耳, 讨論著适合的人選。孫權看了孫策一眼, 心中突然下了決定, 他握緊著拳頭, 開口說:「孫權願意前往盧江。」孫策目光帶著驚訝地看著他, 孫權低頭躬身說道:「還望孫策大人準許。」孫策垂眼思量了良久, 才點頭說:「好。」

孫權擡起頭, 再次與孫策對視著, 孫策怔怔地看著他, 良久才扯起微笑, 孫權也回他一個微笑。或許只有孫權才明白那個微笑擠出得如何艱難, 臉部的肌肉是如何的疼痛。心中縱有萬般不舍, 可是別無他法。他不能再這般待下去, 再待下去他快要發瘋。看得到觸不著的痛苦日夜折磨著他, 他難保有一天, 會拿起刀往孫策刺去, 再把孫策鎖起來。

放手二字, 說易行難。明明已下定決心放手, 卻偏偏要抱緊拳頭才可以壓抑要伸手觸碰的沖動。孫權要在心中的鬼再次突破樊籬前離孫策遠遠的。遠走他方, 對雙方也好。眼前已無路, 退一步, 或許才能找到要走的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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