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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入夜的江東軍營熱鬧非凡, 觥籌交錯, 衆人說道孫權明天就要前往廬江, 要好好餞行一番, 也為孫策康複而慶祝。盛情難卻, 平日獨來獨往, 好靜的孫權也只能出席, 況且他只想在臨別前待在孫策身邊。

孫權原本白晳的臉也因被衆人灌酒變得通紅, 只能支著額頭坐在孫策的下手。而孫策也一杯又一杯的接過敬酒, 嘴角勾起的笑容在燈火通明下絢爛無比。孫權擡眼看著孫策的臉, 也不由得看得癡了。他從沒有告訴過孫策, 他最愛的是就他的笑容。他永遠無法忘記, 童年每當感到寒冷孤寂時, 是誰的笑容溫暖著他。孫權閉上眼仰起頭, 突然掀起嘴角笑著, 眼卻發酸著, 他想他真的醉了。

維持這坐姿一陣子, 在半醉半醒間, 他聽到孫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孫權大人醉了, 先把他送回去, 讓他好好休息。」然後再多說一句：「注意別讓他冷著。」然後感覺被人攙扶起來, 天旋地轉, 頭昏腦漲,只能東歪西倒的任人扶起走著。

冷風打在臉上, 讓孫權的醉意也醒了數分, 回到院子內, 就示意小兵把他放開, 獨個兒站在院中的梧桐樹下。酒醉讓他頭痛難當, 胃部似有什麽翻滾著, 欲吐未吐, 痛苦得只能單手撐著樹幹歇息。銀白的月光灑在他一身的白衣上, 他擡起頭看著梧桐樹, 曾綠意盎然的大樹, 如今已是光禿禿的, 只有厚雪挂在樹枝上。微風掠過, 樹枝上的雪悄悄抖落, 落在他的肩上, 頭上, 臉上。他記得就在數個月前, 孫策曾在同一棵樹下, 答應跟他在一起, 到死也不會把他抛下, 可是物是人非, 梧桐樹的年輪未添一圈, 他們已有變卦。

酒醉與悲傷的感覺同時湧上, 讓孫權招架不住, 也不理會地上的雪, 就倚在樹幹坐下。他伸手在懷中搜了一會, 才能拿出白玉的簫子。孫權呆呆看上一會, 珍而重之地輕輕撫著, 然後放在唇邊, 慢慢吹奏起一首闕歌, 這是很久以前教他吹簫的老先生教他的, 是一支骊歌。冷清的院子中, 傳來袅袅的簫聲, 婉轉沉重而哀涼。吹著吹著, 孫權聽到腳步聲, 由遠至近, 眼角馀光看到一人的身影站在黑暗的角落。那人沒有往前走一步, 也沒有往後退一步, 只是靜靜的站著。

就在最後一個音節從簫中傳出後, 孫權才慢慢把簫子放入懷中, 背靠著樹幹閉起雙眼。他的眼眶有點漲痛, 頭昏腦漲, 累得不想睜開眼。思緒混亂得分不清角落的身影也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

朦胧中, 冰冷的臉龐有點癢, 彷佛有指尖掠過臉龐, 又感到有一對大手在輕撫著他的發。孫權夢到還是小時候的他伏在孫策那壯闊的背上, 側臉貼在那溫暖的依靠上, 雙手緊緊握著孫策的肩膀, 孫策回頭向他微笑著, 孫權也笑了, 喃喃地呼喚了一聲：「哥......」

過了半響, 他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 下一刻, 感覺到有溫暖的擁抱包圍著全身, 有人輕輕拍他的背心, 動作輕柔。他把頭埋在一片溫熱上, 熟悉的氣味游進了鼻子。他費力睜開雙眼, 就對上孫策的黑瞳, 月光的映照下, 孫策的眼波閃爍不定。孫權覺得這夢太美好, 他呆望著孫策, 但後者卻放手轉身離開, 他立刻伸出手把孫策一手扯住, 再奮力擁抱著他, 生怕孫策下一瞬就會消失。

孫策掙紮了一下, 孫權連忙低聲道：「別走, 讓我抱著你說說話, 一會兒就好了。」言罷就聽到一聲輕嘆, 懷中的人再也沒動。孫權用側臉磨挲著孫策的額頭, 這夢的質感太真實, 舍不得放開。孫權幽幽地說：「哥, 我明天要走了, 我不會再癡纏你, 也不會再傷害你, 你放心吧。」

孫策輕輕嘆了口氣, 還是沉默不語, 只提手輕輕拍了拍孫權的背心, 像是撫慰著他。孫權親了親孫策的額頭和眉心, 雖然醉意甚濃, 但口齒還算清晰, 他緩緩地說：「哥, 我錯了, 真的錯了。你知道嗎?我自幼得到的少之又少, 一切都是你給我的。於我來說, 你就是我的一切。就是因為得到太少, 一旦擁有了, 就害怕失去。沒有人教我應如何做, 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把你留在身邊。我真的......真的無心傷害你。」

抱在懷中的人默默地聽著, 似乎沒打算要說些什麽話, 孫權覺得這個應當是夢, 自己只是對著空氣在自言自語。寒夜中, 孫權的身體異常溫暖, 酒勁讓孫權微微滲著汗, 抱在中的身體也十分暖和, 孫權蹭了蹭, 繼續往下說：「我曾經以為千方百計, 把一切都牢牢掌握就不會失去, 但現在才明白世事總不能勉強......哥, 我試著放開你了, 真的要放開了, 我不再強求你什麽了, 我不想再讓你困擾......」 聲音帶著讓人心痛的落寞與悲戚。

眼眶發酸, 淚水忍不住滲出眼眶, 朦胧中感到微涼的指尖輕柔地抺去眼角的淚水。不一會, 一雙溫暖的手撫著發燙的臉, 溫熱的唇貼在眼角, 再移到額上, 孫策輕輕地呼喚了聲：「權弟......」孫權擡眼看著孫策, 只見孫策的定定凝視著他, 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與憐惜, 如微波輕瀾, 稍瞬即逝。孫權的雙唇顫抖著, 只能回應一聲：「哥......」提手輕撫著孫策的臉, 情不自禁仰起頭吻上孫策的唇。

孫策先是僵住了, 後來卻閉上雙眼, 任由孫權吻著他。意識孫策沒有抗拒, 孫權抱著孫策的後腦勺, 圍著孫策的腰, 盡情地細細吻著。思念夾雜哀傷, 只能憑著每一個親吻訴說出來, 他邊吻邊呼喚著：「哥......」孫策由始也是緊閉著雙眼, 像是隐忍著什麽似的。孫權突然止住了, 只是怔怔地凝視著孫策, 提手用指尖描繪著孫策的眉毛, 鼻梁, 臉頰, 唇, 下巴, 輕輕的, 溫柔的細細撫著。

明天過後, 再也看不見這人。

淚水滑過臉龐, 沿著下巴滴到地上。孫策睜開眼迎上孫權悲哀的眼神, 伸手用衣袖抺去孫權臉上的淚水, 再用手蓋住孫權的眼睛。孫權不明白這動作的意思, 他挪開孫策的手, 十指緊扣放在身側, 再次低頭吻下去, 這次, 孫策也沒有閃躲。四唇輾轉相貼, 感受到彼此的臉因孫權的淚水濕潤著, 舌尖嚐到淚水的苦澀味。

吻得累了, 孫權才依依不舍放開孫策, 頭倚在孫策的胸膛上, 數著孫策有力的心跳, 感受著那因呼吸而一上一下的抖動, 他緩緩閉起雙眼, 就在墜入黑暗前, 他輕輕說了句：「哥, 我很想你......」

「我也是。」 半夢半醒中, 他聽到了這一句, 聲音卻飄渺得彷佛是幻聽。

孫權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 他正躺在床上, 敞大的寝室內, 只有他一人, 看來昨夜只是一場夢。雙眼因整晚流著淚紅腫著, 喉嚨也似火燒般, 頭痛難當。他穿戴好, 收拾所有行裝後, 就離開房間慢慢走到孫策的門前。猶豫了良久才推開門, 孫策正睡在床上, 呼吸均勻有序。他輕步走到床邊蹲下, 珍而重之提手撫著孫策的臉。他凝望了孫策很久很久, 想把孫策的臉也刻進心內。

「哥, 我走了......」他輕輕地掃了掃孫策的頭發, 在孫策耳邊說：「保重。」在孫策的唇上印上一吻。就在踏出孫策房間的那一刻, 孫權轉頭再看了還躺在床上的孫策半響, 才慢慢轉身離開。

昌門前, 孫權與送別的吳夫人話別數句, 又叮囑在一旁的孫仁要聽孫策與娘親的話, 可是等著等著也看不到孫策的身影。眸子染上一抺哀傷, 或許他真的讨孫策厭得, 連送別也不想。孫權騎上馬, 在衆人的目光中離開, 慢慢把所有人留在身後, 也慢慢從孫策的生活中淡出。待走了一段距離時, 他終忍不住回頭看。昌門的城牆上, 有一個披上暗紅色披風的身影正往他的方向眺望著。

孫權凝望那身影良久, 手撫上仍隐隐作痛的心, 輕輕地說：「哥, 再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