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夜沉如水。各宮苑仿佛已陷入沉睡,寂然無聲,只有檐下內制宮燈發散出微弱的昏黃的光,如白布潑墨般徹底漆黑的夜幕中突然被打更的太監手中提的燈籠拉開一道幽暗的口子,更聲篤篤,走過中宮,只見正殿燈火通明。打更的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在宮中多年養成的敏銳,讓他們下意識的感覺,明日興許會有一場軒然大波,又或許會有一個驚天秘密永遠的掩埋。

溫憲去朱釵,着素服,跪在大殿正中,她脊背挺得筆直,眼睑下垂,望着前方锃亮的地磚,嘴角微抿,顯出一種倔強的,一往直前無路可退的悲涼氣魄。

寬敞的大殿中只有三個人,空蕩蕩的更使人不安,金鑰已經從最初聽到公主那出離荒唐的講述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恭敬鎮定的站在寶座邊上,等主子示下。

這事極為棘手。溪則端坐在寶座上,容色沉靜,眼神如暮霭般陰霾。這陰霾倒不是和金鑰那樣的對這事感覺荒唐或離奇,畢竟……拉拉在某個她來的時代并不少見,即使現實中沒見過,網絡上中聽過不少。

她早就感覺溫憲和純悫這二人不對,總有說不出的怪異,現在回想起來,就是那如膠似漆的眼神,還有她二人間難舍難分的黏膩氣氛不對,哪家姐妹會黏糊成這般?現在總算有個說法了。

越是緊張的時候,寂靜越使人心慌。溫憲在等一個宣判,她原想好的說辭在此時完全忘記,其實她明白,這時,說什麽都沒用,一切只憑皇後對她還有幾分顧念,又或者說,要處置她需要怎樣的代價。溫憲覺得自己已徹底的瘋魔,連過去對她百般照顧疼愛的二嫂也用“利益得失”來衡量,但,事實似乎就是如此。

她輕輕合上眼,腦海中便清晰的出現純悫的容貌,清隽的容貌,或喜或嗔都是對着她一個人。她這會兒才怕起來,卸下朱釵,除去華衣時,她沒有畏懼,走進坤寧宮偌大鳳儀卓卓的宮宇時她亦無畏,乃至跪在冰冷的地磚上,一句句清楚的說出驚世駭俗的言語時,她亦能勉強沉着。

然而,此時,一想起純悫,她卻怕了。她聽到皇嫂淡淡的音色,還算溫和的在耳畔響起:“你今夜來與我說這些,心中是怎麽想的?”

溫憲振振神,果斷的叩首回道:“求二嫂成全。”

“本宮若不答應呢?”

溫憲的身子微不可見的顫了一下,只聽她穩穩的答道:“溫憲願三尺白绫,自行了斷。”

溪則皺了下眉,臉上已見不悅,又問:“那純悫呢?若真如你所言你們情深意重,你這麽一了結,倒叫她如何在這世間存活?你所思所慮竟如此淺薄!”溪則眼中透出濃濃的失望與不贊成。

溫憲将溪則的話一個個字分拆開在心裏揉碎,思量,這才望見些許曙光,重重的磕頭,求道:“皇嫂可憐,就成全了我們。”

溪則豈能看不出她是在試探,正色道:“我原想将純悫許配兩廣總督石琳之孫廉育,瓜爾佳氏族人,我托了人細細察看過人品,年二十未婚嫁,十分敦厚上進,生活檢點,人品可信,知根知底,今任文英殿侍講學士,座師張敦複,與皇上還算有同門之誼,前途似錦不可估量。他們一個溫潤沉穩,一個堪憐詠絮才,必能琴瑟和諧,豈不和美?”

溫憲道:“經歷過這一場,要沒了我,再是順當的日子,她也難圓滿。”

倒是堅定,溪則不再問她話,閉上眼想接下去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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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拆散,是成全。拆散倒是容易,不過兩道賜婚聖旨,各自遠遠的嫁了,再不讓她二人見面,各安天命便是;要成全,這就難了……

溪則正思索,就聽殿外守着的內侍,揚聲高呼:“皇上駕到,雍郡王到,祥貝勒到。”

溪則微驚,再看溫憲,比她更為驚訝與惶惑。兩人一齊起身出迎。溫憲跪得久腿麻了,還得金鑰上前扶了一把。

胤禛與胤祥幾番威吓,生生唬得那宮女将事全盤托出。二人先是震驚,而後幾下合計,還是趁此時夜深人靜把事了解了才是。

胤礽剛歇下就被兩個弟弟叫起,胤禛将事情一說,胤礽便立即驚醒了,匆匆用涼水擦了把臉就趕了過來。這一路過來,心中不知多少念頭閃過,到最後還是想先聽聽溫憲是怎麽個說法。

兩排先行的宮燈照的坤寧宮天井照的敞亮。三人随後進來,胤礽容色端凝,一看溪則妝容整齊,顯然不是從床上新起的,不由一皺眉,怎地這麽夜了還沒歇下;再看溫憲,一身素衣,眼睛雖紅,倒還沒落淚,膝上有跪地的印記,面上極是害怕無措。

這會兒知道怕了。胤礽觑了她一眼,率先走入殿內。

雙方依禮見過,胤礽朝垣暮打了個眼色,垣暮朝四下一揮手,清空了侍衛、宮婢與內監。空闊的大殿上便是驟然安靜,胤礽轉眼看向溪則,只覺得她單薄的身形在夜涼如水的深夜裏,在羸弱跳躍的燭燈下如此薄弱,似乎瘦了好多。胤礽上前一步,拉過溪則的手,溪則也不掙紮,倍是和順,二人一起走至上首,在寶座上坐下。

“四弟十三弟也坐。”胤礽指了指近旁的座椅。

胤禛與胤祥謝了座,各自坐下。人人都挂着凝重的臉色,比适才更讓人備受壓迫。溫憲照舊跪在正中,只是更不安更沒指望,這三人的到來使她的呼吸剎然間窒悶,整個人如置冰天雪地般寒徹心扉。

胤禛鎮定,一雙漆黑的雙眸看了溫憲一眼,便端坐着,沒出一聲兒。反是胤祥倒顯出些憂心忡忡來,只是礙于眼下這複雜棘手的狀況不好開口,暫先靜坐着。

胤礽微微斜側着坐,手腕擡起放在綢錦軟枕上,微掀開眼皮道:“說罷,演了這麽一出,倒是要如何收場。”他聲音有着為君者特有的威勢,沉穩的回蕩開,在溫憲的耳中一下一下,重重敲擊。

“求皇兄可憐成全。”還是這句話,然而卻沒了剛才的沉着,只強自克制着無望的顫意。溪則在心底悄悄搖首,到底是錦衣玉食的養着,缺了磨砺,沉不住氣。

大殿南面的窗戶開了一角,微末的清風鑽進來,吹得燭苗來回晃動,映出胤禛精光內斂的雙眸越發黑不見底,他靜靜轉頭,望向上首的皇帝。

胤礽正了正身子,視線冷峻地直視着溫憲的眼,問:“你要朕,如何成全?”

“但求,不計何處小屋一間,與純悫,相攜終老。”

胤礽譏諷一笑,令人心中狠狠揪緊,他搖了搖頭,看看胤禛與胤祥,又看看溪則,而後極是失望的看向溫憲道:“你還真是叫皇祖母與皇阿瑪寵壞了,不知世間艱難。沒了公主這一尊榮,你又憑什麽使自己不受饑寒,安逸的過下去?”

溫憲啞口無言,如當頭棒喝,臉上出現如死人般的灰白,她竟從沒想過這一點!

胤礽喉中輕輕一聲悶哼,轉首望了溪則一眼,溪則立即會意,高聲道:“來人。”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走進兩個內監來。

“天已晚,請公主移步坤寧宮側殿歇息一晚。”溪則正聲道。

“嗻。”兩內監上前手一觸到溫憲的肩頭,溫憲便立即如驚醒般猛力掙開,飛快的向前跪行兩步,眼睛因驚恐充血漲得血紅,而這驚恐卻不是為了自己。她一把拉住胤礽的衣角,神色艱澀:“我來這裏全是一個人的思量,我對她,也從來是我一力強求,她是因不忍心才……皇兄要責罰,都降在我一人身上,不要怪罪純悫!”

胤禛波瀾無驚的黑眸終于動容,眼底有漣漪一圈圈淡淡的暈開,片刻又立即收攏,他緩緩合上眼,依舊一言不發。胤祥似有不忍,只是嘆了口氣,眉心緊蹙,可惜地搖了搖頭。

胤礽暗暗觀察兩位皇弟的神色變幻,擡手一揮道:“帶下去。”

溫憲不再說什麽,自站起身。走出大殿,撲面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黑夜,仿佛永遠都到不了盡頭,她雙眼一酸,淚水抑制不住的流淌下來。

“咳咳。”胤礽握拳抵在唇角輕咳了兩聲,英偉的身形放松下來,面上染了濃濃的疲憊,道:“你們怎麽看?”

胤禛與胤祥對視一眼,沒開口。溪則是知道胤礽的用意的,心裏松懈下來,也不緊張了,見他咳嗽,便親自端起茶壺,洩了滿滿一杯香茶端到他手邊。

胤礽飲了口茶,便将茶盞擱到一旁,再度開口道:“四弟,她是你嫡親的妹子,你來說,要如何?”

胤禛想了想,道:“這事,荒唐。只是,臣弟見溫憲如此凜然,不計後果,臨頭還記得要将六妹撇開,想必……是動了真了。”

“如何動真!”胤祥手握成拳,見三人都看向他,便平息了一下,再朝上首拱手道:“五姐與六姐日日都在一起,好的跟一個人似的,想必因此才将姐妹之情弄錯成了……這事若傳将出去,帝室顏面何在?”

胤礽略略動了下眉頭,道:“依你看,該怎樣處置?”

這一問,胤祥倒是犯了難,稍作思索,便道:“立即嫁了,分開些日子,她們自然就知曉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作者有話要說: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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