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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悲觀主義者

百葉窗被人用手指挑起, 洩進一段柔軟而明亮的日光。

懶散的雙眸朝窗外望了幾眼,很快就失去興致。

百無聊賴地重新坐回到寬大的沙發上,手指伸進口袋, 摸了摸光面的煙盒,最後還是空着手又拿了出來。

醫生說,梁風是焦慮過度加上有些低血糖。

昨天晚上送進醫院的時候, 賀忱很快也來了電話。

問他:“梁風懷孕了?”

沈頤洲靠在病房的沙發上無聲發笑:“我沒你那麽不謹慎。”

賀忱語塞, 知道他在說自己前兩年鬧出的事。所以也不怪他聽到消息後就警惕地立馬來了電話。

“謹慎當然最好了,不過這種場合下,難免叫人想多。”賀忱又提醒到。

沈頤洲阖目斜躺在沙發上,聽着賀忱電話裏的聲音。

他從前也不是個喜歡遮掩的性子,身邊人來人往懶得費心思去裝什麽專一情人。頑劣的本性坦白攤出, 也省得他多費口舌哄騙女人。

沈頤洲倒是無所謂。

只是……梁風。

現在仔細想來, 黃秋意說得其實對也不對。

她說不想讓梁風和沈頤洲的關系過早曝光,是為了梁風的事業着想。可若是梁風會長久地呆在沈頤洲的身邊,那公開又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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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不希望他們的關系曝光,是否因為黃秋意也根本不相信梁風會在他身邊長久。所以幹脆不要他這個一時的高枝,分開後還能給這牌子落個清白的案底。

沈頤洲胸口湧起莫名的煩躁。

電話裏賀忱還在問他有沒有和媒體打過招呼?

沈頤洲随口應到說已叫人打過招呼, 不用擔心。

賀忱又說那圈子裏的人也得敲打敲打, 省得到處胡說。

沈頤洲目光驟冷, 聲音幾分譏诮:“怎麽, 我沈頤洲這三個字是見不得人?”

“二叔,我不是這個意思。是這次的事情實在——”

“行了,這事你不用管了。”

沈頤洲冷聲打斷了他的話,把手機丢到了一邊。

眼睛無聲睜開, 頭頂刺白的燈光便争先恐後地湧入眼簾。

側目, 看見那雪白被褥之下, 梁風幾乎沒有什麽分量。

黃秋意昨晚還特意在床邊幫她卸了妝,此刻臉龐素淨,近乎蒼白。黑色的長發鋪陳在臉頰的下方,更加襯映出白紙般的脆弱。

也像一支被人折斷的小蒼蘭。

沈頤洲看了她一會,重新閉上雙眼。

擡臂搭在自己的額間。

可下一秒,他就睜眼、站起了身子。口袋裏摸到香煙盒,大步走了出去。

深冬的早晨七點,每口呼吸都像是在鼻腔裏鋪一條冰冷的雪道,帶着寒意一路下沉到心髒。

冷風鼓着單薄的襯衣貼在寬闊的胸膛上,唇間升起了袅袅的白煙。

渾身冷下來,才覺得心裏舒暢了一些。

冷白的天光打在沈頤洲的側臉,在高挺鼻梁的另一側落下小片陰影。有風的緣故,他雙眼微微眯起,是他最慣常的那種看人的姿态。

漫不經心的懶散,連眼皮都懶得完全掀開。

卻叫人有一種風雨不動的敬畏感。

可想起昨晚秀場內,就連接吻都只能躲在那間封閉的化妝室裏。

如今出了這點小事,所有人都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告訴他:這事不能傳出去。

如何不能傳出去?

他沈頤洲什麽時候也變成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

不遠處的醫院大門緩緩打開,車輛一輛接着一輛駛入。

沈頤洲目光沉冷地盯着,站在樓下慢慢地抽完了那一支煙,煙蒂扔進垃圾桶的瞬間,唇邊帶了絲譏诮的笑意。

随後,轉身返回了病房。

梁風已經醒來。

護士幫她拆了手上的吊針,陪着她去了洗手間洗漱。

滿臉濕漉出來的時候,正碰見推門進來的沈頤洲。

“沈先生,梁小姐吃完早飯之後就可以回家了。”

沈頤洲點點頭,朝她說:“我來,你先出去吧。”

護士松了手,轉身退出了病房。

病房裏重新落回安靜。

梁風站在原地。

沈頤洲靠近,也帶來一陣清冷的寒意。

“你剛剛出門了?”她擡頭問道。

“你聽到了?”

“不是,你身上很冷。”

沈頤洲低頭瞧她。

額頭的碎發微濕,乖巧地貼在兩側。剛剛洗淨的臉龐上,一雙黑亮的眼睛正擡頭看着自己。沈頤洲忍不住低頭,湊近她溫熱的唇邊。

手臂攬住她整個人,将她的唇瓣仔細吮吸。

他唇間的寒意與淡淡的薄荷煙草混入梁風的鼻腔,叫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眼,身子靠在他的懷裏。

冰冷的布料貼在她的身上,也帶來微弱的顫意。

津液粘連之聲從齒間溢出,像是要補償昨晚那個無法深入的吻。

眩暈感随即而來,梁風伸手搡了搡沈頤洲。

“沒辦法呼吸了,”她雙頰微紅,“再繼續怕是又要暈倒了。”

沈頤洲睨着她發笑:“怕什麽,暈倒了不還有我?”

他言語裏輕松,梁風心底卻隐隐泛起惶然之感。想起昨天昏倒之前,此起彼伏的快門聲。

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領帶上,低聲說道:“你不應該沖上來的。”

沈頤洲冷冷地笑了一下,松開了梁風。

轉身走兩步,坐回了那張沙發上。

雙腿疊起,手指在自己的唇邊摩挲了片刻,笑道:“現在開始嫌我阻礙你事業發展了?”

“不是的。”梁風頃刻回道。

寬大的病服穿在她的身上,她身型高瘦,此刻烏黑的頭發散在身後,一雙眼睛直直看着沈頤洲,頗有幾分那天,她第一次去沈頤洲家中的姿态。

那種坦然、冷靜,和視死如歸。

沈頤洲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斂,無聲地看着她。

氣氛冷下來,梁風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直視他。

其實梁風心裏知道,她能瞞嚴琛多久呢?

就算不是這次被發現,以後又怎麽保證他一定不會知道?保密協議管得了常滿德,卻管不了其他人。

要沈頤洲一直像昨天那樣藏起來嗎?

他那樣的人,怎麽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自己?

只是那天晚上他給的承諾實在是太過誘人,叫她喪失理智、暈頭轉向地以為可以在他的身邊永遠高枕無憂。

可昨晚那件事警醒她——遲早,遲早這一切都會被嚴琛知道。

知道她和沈頤洲沒有分開,知道常滿德的錢已經被人還上,知道梁珍已和常滿德離婚,知道她已不再對他有所求,所以他嚴琛已無可能再從她手裏撈走些什麽。

不過是時間問題。

未來的某天,沈頤洲也會如今天這樣坐在她的面前,知道關于她的一切,遠遠不止那八百萬。知道那天她是如何通嚴琛一起設計了戴明善、設計了他,又是如何一同回到嚴琛的房間的。

然後質問她:為什麽?

可她又要如何去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以再次求得他的諒解?

根本沒有那樣的答案的。

梁風清楚得很。

身子像是被拖進寒冷的湖底,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梁風長久地看着沈頤洲,而後,笑了笑。

“只是覺得,我們未必長久。”

“不是,”梁風靜了片刻,篤定道,“是不會長久。所以我很感謝你為我做的,但是其實真的不值得。”

沈頤洲目光漸沉,剛要開口,梁風卻已經走到他的身邊。

扶着他的肩頭,坐上去,低頭,繼續剛剛那個未完成的吻。

嘗到他唇間苦澀煙草味,也嘗到她柔軟的心碎。

窮途末路的一段旅程,已知結果不會變得更好了。

越往前走,越是身陷囹圄、無力回頭。

像是眼睜睜看着自己失足落下了山崖,仍忍不住在墜落的同時睜眼再看看山上的風景。

哪怕它是模糊的、是痛苦的、是再難抓住的。

眼淚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下。

這一次,是沈頤洲推開了她。

手指捏住她下颌,冷聲問她:“你怎麽知道不會長久?”

他一如既往的強硬,長不長久也要是他說了才算。

“我是個悲觀主義者。”梁風臉上淚水漣漣,嘴角卻笑着說。

她什麽時候變成了悲觀主義者?

大概是從來到他身邊的時候。

梁風的手輕輕地捂上了沈頤洲的嘴巴,目光緩慢而仔細地描摹他的眉眼。

“我不是在欲擒故縱,更不是逼你要做出什麽決定。你什麽都不用回應我。”她緩聲說道。

“沈頤洲,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再待在醫院裏了。”

秀場的事情其實不難解決,媒體那邊黃秋意都一一打點過。大家都是拿錢吃飯的,沒什麽私人恩怨。錢到位,話也就好說。倒是幾個圈內人那邊傳了開來,賀忱的擔憂不是沒緣由。

倘若是沈頤洲以前的那些女伴,被看到也無所謂。最多不過是在各個場子吃飯玩樂打打牌。只是這次是梁風在衆目睽睽之下暈倒,全場都還沉浸在錯愕之中不知如何反應,沈頤洲卻已提前一步将人抱進了懷裏。

誰會相信,這個梁風在沈頤洲的心中是無足輕重?

可沈頤洲偏偏沒叫賀忱在圈子裏再多言,像是根本不在意外面到底如何談論。

賀忱後來悄悄給梁風去了通電話,她那時已出院兩天,還在家裏修養。

賀忱問她知不知道這事已經傳開,梁風在電話裏冷靜地可怕,說是遲早的事。

“你倒是看得開,”賀忱笑笑,“那我豈不是要提前恭喜你?”

梁風也笑:“這倒不必了,我還是和上次的态度一樣。對你對他,我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賀忱電話裏沉默了片刻:“我總覺得你不對勁。”

梁風垂眸無聲笑笑:“他快回卧室了,我就先挂了。”

說完,梁風就把手機放回了桌面上。

浴室裏的水聲停止了,沈頤洲出來的時候,黑發微濕,只穿了一條深色的長褲幾分懶散地走到了二樓的客廳。

梁風跟過去,同他一起靠進柔軟的沙發上。

沈頤洲伸手拿來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低頭瞧見梁風從茶幾上又拿起了那本她還未讀完的書。

——那本他們第一次時,她斷斷續續撐着手肘也要讀下去的書。

原本以為她會對這本産生心理陰影,卻沒想到後來她當真就看了起來。

沈頤洲問她:“兩人出/軌到哪一步了?”

梁風認真答:“從一開始就上床了。”

沈頤洲眉毛微挑,又問:“雙方對象都沒發現?”

“現在已經發現了。”

“那現在怎麽說?”

梁風朝他抿嘴笑笑:“我還沒看到,不過,你有沒有去過日本?”

“去過。”

“你覺得怎麽樣?”

“就那樣。”沈頤洲淡淡說。

梁風又問他: “那你去過輕井澤嗎?”

沈頤洲手臂穿過她後背,将人摟在懷裏。

“你想去?”

梁風擡眼看了他一會,否認:“沒有,只是書裏一直提這個地方。梅雨季節原本是不适宜出門游玩的,但陰雨綿綿的輕井澤卻別有一番風味。我讀這段的時候想起去年秋天下雨的時候,我和你坐在樓下的庭院裏,你還記不記得?”

沈頤洲靜了片刻,“記得。”

那回他們鬧了不愉快,沈頤洲好多天沒聯系她。

“你生日是不是七月十三?”沈頤洲忽然問道。

梁風一驚:“你怎麽知道的?”可片刻又覺得不奇怪,他有什麽不能知道的。

沈頤洲哼笑兩聲,伸手去摸桌上的煙。

“我正好也沒去過這,不如你過生日的時候一起飛過去玩幾天。七月初,是不是梅雨季節?”

梁風急忙拒絕:“不要,不過是書上胡亂寫的,真要是梅雨季節去,難不成我們倆每天坐在院子裏看下雨?”

沈頤洲眼皮半阖,輕聲笑了起來。

沒拿煙的手探進梁風的衣擺,輕柔地往上撫。

言語浮浪:“也不是不可以。”

書也就丢到一邊,同他一起仰着倒進寬大的沙發裏。

沈頤洲仰面閉上雙眼,将梁風抱在自己的懷裏。

像是那天晚上,他們一同窩在這裏睡過的那個晚上。

此刻,也重新感受到那種暌違的寧靜與穩妥。

可梁風心裏也無法控制地溢出酸澀。她到底還能把這樣的日子過多久呢?過一天、數一天。強迫着自己不去想之後的事情,只想把剩下的、還能攥在手裏的每一天都過好。

梁風低頭靠進他的肩頭,循着他呼吸的頻率亦步亦趨。

思緒慢慢沉下來,忽然聽見他說:

“我沒給你過過生日。”

梁風仍閉着雙眼。

聲音漂浮:“這也沒什麽。”

卧室裏,暖氣無聲地在他們的身周游走。

梁風意識逐漸沉重,卻忽然聽見他一如往常般的、平淡的聲調。

像是摩挲一片幹燥而又柔軟的雪面,叫人難以忍住不陷下去。

他說:

“可我想要這個節點。”

想起那天除夕,他陪她守歲。

她說要一個節點,他就給了她一個節點。

她說從此以後你還會和很多人都有節點,他說他只有她一個節點。

心髒被回憶慢條斯理地切開,冰冷的鮮血流淌在麻木的四肢百骸。

梁風睜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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