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輪明月高懸,金滟滟,玉團團,又是一年中秋佳節。

千秋殿內燈火通明,各處擺滿應景的燦耀金菊,大殿四周的幔帳也都換上秋香色印菊紋的樣式,殿中還以彩菊擺出個巨大福字,格外喜慶添彩。

酉時剛到,一衆官員攜家眷依次入席,聽聞此番貴妃也會來,大臣們不好議論,卻能聽女眷們低聲嘀咕。

“今日可算能見到這位貴妃娘娘了!”

“可不是嘛,她入宮都快一年了吧,都不知道生得何模樣。”

“算算日子,她那肚子也有五個多月了吧。”

“五個月……哎喲,那有挺大,待會兒就能瞧見了。”

這般議論着,又過了一刻鐘,殿外響起太監的通禀聲:“太上皇、太後駕到——”

殿內衆人忙起身請安,看着那對貌合神離的皇家夫婦攜手并肩地走向上座。

去年中秋,許太後心裏牽挂着事悒悒不歡,今年想到李妩和皇帝重修舊好,腹中還懷了孩子,只覺苦盡甘來,這麽多日的菩薩沒有白拜,那麽多的佛經也沒有白抄。

太上皇的身子卻不如去歲了,興慶宮那個鬼地方冬日潮濕陰冷,夏日又悶熱難當,裴青玄表面孝順,可去骊山避暑也沒他的份,他自己想去溫泉行宮,裴青玄也以安危為由,不肯允準,壓根就是将他圈禁在興慶宮那個鬼地方!

思及此處,太上皇心下翻起憤懑,本想埋怨許太後一番,猛然想起去歲她都敢回嘴了,再看她這副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模樣,怕是不會将自己的話放在眼裏。

遲疑片刻,他緩了眉眼,溫聲看向許太後:“雪華,聽說那沈氏已有五月身孕,禦醫可看出是皇子還是公主?”

他主動攀談,許太後心下驚奇,再聽他問的話,想到他到底是未來皇孫的祖父,便道:“是皇子還是公主都不打緊,只要平安康健,便是最好。”

“話是這樣說不錯,但這回還是先生個皇子為好。皇帝登基兩年多了,膝下總得有個子嗣,國朝社稷才能安穩。”

許太後也明白這個理,但她哪敢奢望那麽多:“生兒生女,上天自有安排,只要他們兩個能好好的,我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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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聽出她話裏的無奈,眉頭輕擰:“那沈氏難道是個不好相與的?”

對于貴妃的真實身份,太上皇至今不知,是以他這一問,倒叫許太後也不知該如何答。

踟蹰一陣,她含糊道:“等會兒見着,你便知道了。”

太上皇不冷不淡地哦了聲,對兒子的女兒也不好多問,于是順勢轉了個話茬:“再過不久孫兒就要降世了,我也想享受下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你替我與青玄說說,日後我就住在皇宮裏,不回興慶宮了可好?”

看着面前男人雖蒼老卻不失俊美的臉,許太後心下有些猶豫。不過那猶豫很快被身後玉芝嬷嬷一聲輕咳給打斷了,她回過神來,想起前年自己挽留他住在宮中,他卻一臉嫌惡地說:“你養出這樣狠心逼宮的好兒子,還想讓朕與你們同住在宮裏?朕看着你們母子就惡心!”

那話實在叫人寒心,她那日回去後還哭了許久,覺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錯了,将個兒子養得這般不孝不悌、心狠手辣——

現下再想,兒子的确養歪了,不是什麽好人,卻也輪不到這老不修來指責自己。

“先前我讓您住在宮裏,您不樂意。現下後宮有了貴妃,您再住在後宮也不合适。還是住在興慶宮吧,那兒寬敞,還有諸位妹妹陪着您,您住着也自在。”說罷,許太後也不想與他糾纏,轉過臉佯裝不耐道:“皇帝他們如何還沒來?玉芝,派人去問問,是不是路上耽擱了。”

玉芝嬷嬷給了許太後一個贊許眼神,嘴上應道:“是,老奴這就去。”

不過也沒等玉芝嬷嬷走兩步,殿外便響起高聲通禀:“陛下駕到,貴妃娘娘駕到——”

與方才太上皇和太後進殿相比,此刻殿內衆人更為恭謹嚴肅,在帝妃踏進大殿之時,周遭更是安靜得只聽見簌簌裙擺摩挲聲以及行走間清脆的環佩叮當聲。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貴妃娘娘……”

整齊劃一的請安聲在寬廣明亮的大殿內響起,餘音繞梁,久久未散。

直到上首傳來一聲:“諸位愛卿免禮,都入座罷。”

衆人這才齊聲喊着“多謝陛下”,重新入座。

而這一坐下,在場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往上首打量,想要一窺那位貴妃娘娘的真容。

只見高高上座,皇帝一襲朱色團龍紋錦袍,玉帶金冠,身量高大,真真是龍章鳳姿的美男子。

而他身側坐着的女子,烏發高髻,身姿纖麗,着一位華貴明豔的淡紫色裙衫,寬大的裙擺上用金銀線繡着繁複而精細的薔薇花紋,朵朵重瓣薔薇在裙擺嬌豔盛放,枝葉和點綴的團花都格外的細致,再加上大內繡娘獨特的繡法,在輝耀燭光下,不同角度去看那條裙衫都好似閃耀着若有似無的的碎光。

裙衫華美,身姿優雅,可惜美人面上系着一條輕紗,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致如畫的眉眼。

饒是這般,也能從那眉眼窺得這是位美人。

“既來赴宴,為何還戴着面紗啊?”

“是啊,本以為今日能一睹仙容呢,白期待一場。”

“難道是面容有瑕,要以紗巾遮擋?”

“……難道就我一人,覺得貴妃的眉眼有些眼熟麽?”

這話一出,另也有幾人附和:“的确是有些面熟。”

然而便是認出來了,她們卻也不敢說出那個名字——畢竟李家嫡女去歲已死于非命,誰敢将那短命倒黴鬼與懷着皇嗣的貴妃娘娘相提并論?若是叫有心人聽去,傳入陛下耳朵裏,她們便是有八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而不遠處楚國公府的位置,趙氏與楚明誠看到上座那位盛裝美人,皆變了臉色。

“阿妩……”楚明誠目光直愣愣的,幾欲起身,奔向上首之人:“阿妩……”

一旁的孫氏見他這般,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疑惑低語:“夫君,你做什麽?”

這一句沒喚回楚明誠的魂兒,卻叫面色煞白的趙氏回過神來,端着瓷杯的手猛地顫抖兩下,她左手按着右手,哆哆嗦嗦才将瓷杯妥善放下,一顆心卻懸在嗓子眼狂跳不止。

李妩不是死了麽?為何…為何會出現在正殿之中!

她是貴妃?她竟是貴妃!而且腹中還懷了皇嗣!

天爺啊。趙氏只覺晴天霹靂,後背也被涔涔冷汗浸得濕透,若不是宮宴之上不得失儀,她真想就此昏過去。

“你這是怎麽了?杯子都拿不穩。”楚國公也不解看向老妻。

趙氏沒理他,只深深緩了一口氣,再次定神看向皇帝身旁那抹華貴的身影。

沒錯,是她,的确是那個狐貍精。

當了三年多的婆媳,她自不會認錯李妩的身段與眉眼——便是那道纖瘦身影如今小腹隆起,稍顯孕态,自己也不會認錯!

一時之間,趙氏腦中竄出無數個想法,一會兒驚駭于“李妩怎麽還活着?甚至還成了什麽沈貴妃?”,一會兒又惱恨于“這個狐貍精真是有本事啊,去年定是早就存了攀高枝的心,才鬧着和離,害的她與彥之母子離心“一會兒又奇怪“這李妩嫁到楚家三年都沒個喜信,如何現下就懷五個月了?”……種種念頭交錯湧出,趙氏的臉一陣青白紅綠,精彩紛呈。

而楚明誠癡癡地望着上首那抹倩影,心潮澎湃,眼眶也不禁泛紅。

是阿妩,太好了,她還活着。

可她為何……會是貴妃?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一刻,他很想沖上前,拉着李妩問個清楚明白。

可他不能。

他為臣,而她為君妻,甚至還懷了皇帝的孩子。

“夫君,你這是……怎麽了?”孫氏被楚明誠忽然泛紅含淚的模樣吓住了,轉臉想與婆母說,卻發現婆母的臉色也不比自家夫君要好,甚至婆母鐵青着面孔喘不上氣,好似一個不注意就會厥過去:“母親,您哪兒不舒服麽?夫君臉色也不太好,你們這是怎麽了?”

趙氏強掐着掌心才稍緩心情,側眸看了眼新兒媳婦孫氏,只覺她這副怯懦慌亂模樣上不了臺面,她心想,若換做李妩,無論如何都是一副平淡冷靜的神态——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趙氏嫌惡地晃了晃腦袋,也不去理孫氏,只擡手借着桌案的遮擋,狠狠扯了下楚明誠的袖子:“你個沒出息的,給我鎮定些,莫要失态!”

楚明誠怔了怔,而後紅着眼眶看向趙氏:“母親,那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早已與你沒了關系!”

趙氏狠狠咬牙,低語警告:“你可別忘了,她現在是皇帝的女人!便是為了楚國公府上下的人頭,你也給我克制着這一對眼珠子,莫要再亂瞧亂看!”

這話說的極重,楚明誠眉頭緊擰,沉默好半晌,才頹然颔首:“知道了。”

趙氏這才松口氣,緩緩坐直身子,再看欲言又止的孫氏,只板着面孔道:“不該你問的,你別多問。”

孫氏悻悻地垂下頭:“是。”

還算有點兒媳婦的謙卑樣子。趙氏這般想着,直起腰杆,剛要整理下桌面灑出的酒水,忽覺一道冷淡的視線從上首投來。

她心下一驚,幹巴巴咽了下口水,才硬着頭皮朝上看去。

這一看,剛好對上華燈之下,那雙清冷如霜的烏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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