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正月十八日,酉時三刻,風雪初停。

紫宸宮寝殿內,昏睡三日的皇帝總算轉醒。

“菩薩保佑,陛下您可算醒了。”劉進忠熬得雙眼通紅,見着皇帝睜眼那一刻,險些激動地落下淚來:“席院首祖傳的銀針秘法果真名不虛傳,真的奏效了。”

龍涎香暖的床榻之上,才将醒來的裴青玄看着蒼黃色團龍紋床帳,濃眉皺了皺,許多雜亂的記憶湧上半明半昧的混沌腦海。

宮人端托而出的一盆盆血水,産褥上李妩蒼白冰涼的臉龐,穩婆倉皇無措舉着血手:“不好了不好了,貴妃大出血,情況堪憂!”

裴青玄猛然起身:“阿妩!”

這般激烈動作叫他眼前發黑,胸口也一陣撕扯血肉般的劇痛,克制不住地咳了起來,嗓音嘶啞而沉重。

“哎呀,我的祖宗!您才醒來,禦醫特地交代了,千萬不可情緒再過激,否則病情加重,又要咳血了。”

劉進忠忙上前攙扶,又急急寬慰:“您別擔心,貴妃娘娘一切都好,她昨日便醒來了。除了沈禦醫,太醫院另兩位擅長千金科的禦醫也都在永樂宮輪值伺候着呢。”

裴青玄猛咳了兩聲,而後一把扼住劉進忠的手臂,黑眸沉沉看着他:“她真的沒事了?”

劉進忠被這銳利的眼神看得脊背發寒,料想陛下這是昏睡過久,意識還沒回過神來,忙不疊重重颔首:“是啊,娘娘和小皇子母子平安!娘娘昨日醒來後,喝了調養氣血的補湯,進了些吃食,便安歇了。小皇子也好着呢,禦醫說了,雖生産時憋了些氣,但檢查過後,并無大礙,後面精心照料着,也能調養回來……倒是陛下,您昏睡三日,滴米未進,奴才給您端些吃食來吧?”

見劉進忠回了這麽一通,裴青玄懸着的心才緩緩放下,高大身軀往彈墨燮龍紋大迎枕倒去。

他們平安無事便好。

長指按了按漲痛的眉心,須臾,他啞聲道:“去備吃食罷。”

劉進忠聞言,連忙躬身:“是是是,奴才這就去,陛下稍候。”

說着邊退下,邊命旁的小太監打來溫水熱帕,伺候皇帝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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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裴青玄這邊用過膳食,剃須束發,拾掇齊整後,這才踏着夜色前往永樂宮方向。

連日風雪停下,月色灑覆琉璃瓦皚皚積雪,明亮如白晝。

不多時,龍辇于永樂宮朱色大門前停下。

正紅色宮燈光線朦胧,裴青玄提步下辇,仰臉望向永樂宮的匾額,煙墨色狐皮大氅籠着高大挺拔的身軀,一時間月光、雪色、燈影交融,襯着那張墨色狐絨圍裹的側臉愈發深邃,冷白如玉。

饒是在皇帝身邊伺候許久的劉進忠都看得出神,心下感慨,長安城內怕是再尋不出第二個比陛下還要俊美威嚴的郎君了。同樣是人,三六九等也罷,就連容色都俊秀如此,老天的心眼可真是偏到沒邊。

思忖間,眼前墨色晃動,再次定神,那颀長身影已往門內走去。

劉進忠忙抱着拂塵,亦步亦趨跟上前。

殿宇外冷月無聲,天寒地凍,寝殿內卻馨香彌漫,暖意融融,再無前幾日的半分血氣。

裴青玄繞過透雕臘梅護屏,踏進內殿,一眼便看到床榻邊靜靜喝着補湯的女人。

她身着亵衣,肩頭虛虛披着件月白绫緞小襖,如瀑烏發随意披散在身後,額間戴着一條石青色折枝蒲桃紋的抹額,嬌婉的臉龐明顯帶着血氣不足的蒼白,整個人看起來也病恹恹的,好似一朵即将枯萎凋謝的幽蘭。

裴青玄眼底閃過一抹痛色,長指攏緊,邁步上前。

喂藥的素筝聽到動靜,回頭看來,驚詫着請安:“奴婢拜見陛下,陛下萬福。”

裴青玄淡淡嗯了聲,視線始終落在榻邊之人身上,見她緩緩擡眼看向自己,心下一柔,又轉臉吩咐素筝:“湯藥給朕,你退下。”

素筝聽令,小心翼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見她面色淡淡并無什麽反應,這才将湯藥擱在一側,垂首退下。

殿內沒了旁人,裴青玄在榻邊坐下,狹眸靜靜打量着李妩。

明明不過三天未見,卻好似三輩子一般。

“阿妩,你現下可有好些?”他輕聲問。

李妩看着他同樣蒼白憔悴的臉,唇瓣微動,低聲道:“好些了。”

“聽說你昨日就醒來了。朕本該陪着你身邊的,只是……”說到自己昏迷三日的事,他神情也有些不大自在,輕咳一聲:“那日你與皇兒遇險,實在叫朕憂心。”

現下再想當日那種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裴青玄仍是後怕。

被父皇貶谪、被發配北庭、甚至險些葬身狼口,都比不過三日前的驚險恐懼,他實在無法去想,若她那日真的就那般撒手人寰,他該怎麽辦?

還好,她沒有再狠心抛下他。

“阿妩,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裴青玄去握她的手,剛碰上,那冰涼溫度叫他眉頭擰起:“怎的這麽涼?”

李妩感受到他掌心源源不斷的暖意,指尖蜷了蜷,淡聲道:“禦醫說,氣血不足,會有手腳冰涼之症。”

看着他替她搓手,又捧着送到嘴邊哈氣的模樣,她怔了怔,莫名想起生産時出現的那場幻覺。

那一個個絢爛的光球,是她深埋于心、無比珍惜的寶藏,可最終,它們又一個個暗淡下來,就如她此刻的心境,化作一片冰冷的灰色塵埃,好似看不到前路,更尋不到一個出口。

手稍微捂得暖和些,他将她的手塞進被子裏,又用被子将她裹得嚴嚴實實,裹得蠶蛹般,只露出個烏黑腦袋。

李妩覺得這樣很別扭,想掙開些,被裴青玄攔住:“婦人生産後體虛,受不得風,你躺着便是,朕給你喂藥。”

說着,他端起那碗溫熱的湯藥,一口一口送到她嘴邊。

看她慢慢喝下,他忽然想起什麽,彎眸與她道:“阿妩可見過那小混賬了?”

“他啊,真是了不得。在你腹中總是踢朕就罷了,臨了要降世了,還要吓朕一遭。還好他與你一樣,是個福氣大的,可算平平安安地來了。”

想起當日之事,裴青玄搖頭失笑,再看李妩,她眼神木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好似并未聽到他的話。

“阿妩。”他低低喚了聲,黑眸眯起:“怎麽了?”

“沒、沒什麽。”

李妩避開他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心虛。

她覺得她好像做錯了事,人人都說母親要愛孩子,關心孩子,可她好似是個不正常的壞母親。她一點都不愛那個孩子,甚至……連見都不想見到那個孩子。

這兩日素筝每每與她提起,可要看看孩子?她下意識地推辭、逃避。有時乳娘都将孩子抱在外間,想叫她聽聽孩子的聲音,她只覺得吵鬧、心煩意亂。

一碗湯藥喂完,裴青玄将空碗放在案幾,拿着帕子替她拭唇:“現下時辰尚早,朕讓人将孩子抱來看看?”

李妩柳眉輕擰,擡起一雙霧蒙蒙的烏眸看向裴青玄,紅唇翕動兩下,欲言又止。

“這是怎麽了?”裴青玄覺出她的不對,長指撫上她的眉心,不輕不重地揉開。

見她不語,他以為她是擔心吵到孩子,于是溫聲寬慰:“別擔心,先讓人去看看,若是睡着了,朕過去看便是。若是沒睡着,就抱過來。”

“我有些困了。”李妩抿唇道,面露倦色:“你想看的話,便去偏殿看。我現下只想歇息。”

裴青玄從她偏冷的語調裏感到些許涼薄,轉念再想,孩兒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便是心裏恨着自己,也不至于将怨恨遷怒于孩子?

審視的目光在她瑩白臉龐流連幾番,他想,或許她只是累了,畢竟那日經歷那等苦痛,從鬼門關回來一遭,的确要靜心修養一陣。

“阿妩累了,就先歇息,反正皇兒就在偏殿,随時都能見到。”

他起身端來溫水給她漱口,又看着她緩緩躺進被窩裏,溫熱大掌在她細嫩頰邊摩挲兩下,他彎下腰,親了親她的眉眼,又親了親她的唇。

這羽毛般的淺吻,不帶絲毫情欲,唯有滿滿的溫柔珍視。

李妩被他這樣的吻弄得不太适應,長睫輕眨了眨,怔忪看他:“你…作甚?”

“只是想親親你。”裴青玄道,高挺鼻梁蹭蹭她的頰:“阿妩,多謝你。”

“謝我?”

“嗯。”他道:“謝謝你還活着。”

李妩皺眉,只覺他這話莫名其妙,她來人間一遭肯定是要努力活着,何須他謝?

不過她現下也沒氣力與他争辯什麽,分娩損耗她太多氣力,她的确是想歇息了。

殿內重新安靜下來,在這片靜谧裏,李妩很快沉沉睡去。

裴青玄在榻邊守了她一陣,見她睡熟,這才放輕動作,轉身往殿外走去。

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剛添過燈油,火光正明,守在一側的素筝聽到腳步聲,忙站直身子,低垂下頭。

那沉穩的腳步聲忽的停下,暗紫色袍擺晃入眼簾。

素筝心口發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直到頭頂傳來帝王沉冷的嗓音:“你家主子這兩日,可曾見過小皇子?”

素筝肩膀猛地一抖,萬萬沒想到陛下一問就問到關竅。

“回、回陛下,主子她…呃,許是才經生産,身體虛弱,所以……”她咽下口水,悻悻道:“還未見過皇子。”

身前之人沉默兩息,又問:“可叫奶娘将皇子抱過來?”

素筝頭垂得更低了:“抱過來兩回,只是……主子她……她說勞累,下次再見。”

這兩日主子的奇怪反應,莫說素筝不理解,就連偏殿那幾位乳娘也摸不着頭腦。

尋常人家的夫人生了孩子,都是想與孩子多親近親近,生怕孩子與乳娘太親近,反倒與生母生分了。可這位貴妃娘娘卻是奇了,孩子生下來三日,卻是瞧都不願瞧上一眼。

若不是分娩那日,那麽多人在場,親眼見着孩子從她肚裏出來。不知內情的還當她是從哪裏抱了個孩子進宮。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眼前那抹暗紫色總算挪開。

望着那往外走去的高大身影,素筝長舒一口氣,轉而又擔心起來,陛下會不會生出誤會,覺得自家主子是在拿孩子與他賭氣啊?

她轉臉又看向那靜谧的寝殿,心下嘆氣,前些時日不是還好好的,有些轉圜的勢頭了麽?如何孩子生下來,反倒越發別扭了?

素筝這邊憂心忡忡地哀嘆,偏殿內,乳娘們戰戰兢兢站成一側,壓根不敢擡眼去看那位氣勢冷冽、似是心緒不佳的帝王。

小皇子吃過奶,已乖乖睡着了。

此刻小家夥躺在黃金與玉石打造的舒适搖籃裏,雙眼輕阖,一張小臉再不似剛出生時的烏紫皺巴,變得光滑飽滿,柔和燭光下,泛着紅潤血色。

他是那樣的小,一張臉都沒半個拳頭大。

雖是小小的,模樣還沒長開,但可以看出孩子眼皮的褶皺,還有高高的鼻梁,嘴唇略薄。

大抵是吃過奶,得到滿足,小家夥細長的嘴角有個微微上翹的弧度,瞧着像是在笑。

裴青玄瞧着,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輕碰了碰孩子翹起的嘴角:“你這小混賬,還好意思笑呢?”

嘴上這樣說,心下卻是一片柔軟。

在阿妩那裏得不到的一抹笑,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卻瞧見了。

他又想起方才從紫宸宮趕來的路上,劉進忠喋喋不休的話語——

“陛下您暈過去了不知道,但奴才聽人說,太後見到了小皇子,直說像你幼時的模樣呢。”

“李太傅?李太傅也誇了,說小皇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啊?像不像貴妃?呃這,那日他們都說,小皇子更像陛下一些……哦對了,李侍郎倒是說了一句,說小皇子的耳朵生得像貴妃娘娘。”

耳朵。

視線落在小皇子那對小巧的耳朵上,裴青玄不贊同地皺了下眉,阿妩的耳朵生得可比這好看多了。

仔仔細細又将孩子五官看了一遍,好似的确更随他一些。

若是個女兒,沒準就像阿妩了。

心底升起一陣遺憾,卻是不敢再多想,長指又捏了捏小兒的右邊耳朵,嗓音很輕地說道:“你小子長大後,可得好好孝順你阿娘,否則……”

想到與李妩那個十年之約,裴青玄唇邊扯起一抹苦澀笑意:“否則你父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許是被捏耳朵不舒服,小皇子嘴巴動了動。

裴青玄見狀,收回了手,自說自話般:“你知道怕就好。”

說罷,又看了小皇子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離去。

走到外殿,寒風吹拂,他也褪去方才慈父的溫情脈脈,冷着臉吩咐一幹乳娘:“把小皇子照顧好,自有你們的好處。若是有半分損失,株連十族也不為過。”

話音未落,一幹乳娘齊刷刷跪下,惴惴叩首:“陛下放心,奴婢們定當盡心竭力照料皇子,不敢有半分怠慢。”

再次回到內殿,李妩已然熟睡。

熄了幾盞燈,裴青玄解袍脫靴,輕緩地摸上床榻。

縱然動作很輕,但還是把她弄醒了。

“是朕。”他道。

李妩困倦迷糊着,輕輕唔了聲。

見她并未推開他,裴青玄索性張開手腳,将她嬌弱身軀整個擁入懷中。

正如禦醫所說,氣血虧損,手腳冰涼。她都躺着睡了這樣久,被窩還是冷冰冰,沒多少暖意。

他想起她來癸水時,掌心放在腹部可以緩解疼痛感,遲疑片刻,輕觸了下她的腹部:“阿妩,還很疼麽?”

“疼。”她本能回應着。

“那以後再不生了。”裴青玄低下頭,将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有一個足矣。”

李妩阖着眼沒回他。

裴青玄想起方才孩子熟睡的模樣,沉吟片刻,溫聲與她描述起來:“朕方才去看了皇兒,他吃飽已睡下了。瞧着比剛出生那會兒大了些,也好看了不少……”

他絮絮說着,哪知懷中之人忽的伸手,兩根溫涼手指按住他的唇:“我困了。”

裴青玄一怔。

有些無奈,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默了兩息,他捉住她的手指,親了兩下:“好,朕不說了。”

懷裏的人很快重歸安靜。

聽着那平緩均勻的呼吸,裴青玄睜眼望着朦胧昏暗的帳頂,只願她是真的疲累,而不是……厭惡他們的孩兒。

這一夜,注定難眠。

直到窗外泛着霧白,他才擁着懷中溫軟睡去。

大抵世間之事,總不能事事遂人願,哪怕他是皇帝。

接下來三日,裴青玄并未着急回朝理政,而是守在永樂宮陪李妩。

也是這三日相處,他清楚意識到,李妩并非沒精力見孩子,而是壓根不想見。

趁她剛用過補湯,精力尚可時,他親自抱着皇兒來到她榻邊,她卻皺起了眉。

雖未說什麽嫌棄的話,可匆匆瞥了幾眼皇兒,就偏過臉:“看到了,抱走吧。”

那副冷淡樣子,叫裴青玄心底五味雜陳。

唯一慶幸的是孩兒尚小,還感受不到來自母親的冷漠。若是知道了,那該多傷心。

乳母将孩子帶下去後,裴青玄思忖一陣,決定與李妩好好談談。

他尋來匕首,又握住李妩的手,刀鋒對着他的胸膛:“朕知你心頭怨朕、恨朕,但稚子無辜……你要報複,朝朕來便是。”

看着那冷冽刀鋒,李妩只覺眼暈心煩,蹙眉看他:“你別鬧。”

“朕沒鬧。”

裴青玄握緊她的手,清俊眉眼一片肅穆:“你一向拎得清,也知冤有頭債有主,孩兒雖是你我的,但你為他的辛勞與苦痛遠勝于朕,實犯不着拿他來報複朕,這不值當,于孩兒不公,于你也不公……你直接朝朕來,一刀不夠捅兩刀,兩刀不夠捅四刀,總歸叫你洩了心中惡氣。”

李妩眉尖蹙起:“我沒……”

話未說完,腕間被一道強勢力氣往前帶去,在她驚愕目光下,冰涼刀尖已陷入男人胸膛一寸。

感到那力道還在往裏陷,李妩失色大喊:“你瘋了!”

她忙松開手指,試圖掙脫,可手腕被男人牢牢握着,根本就松不開。

眼見刀鋒越陷越深,李妩呼吸急促,頭也開始疼了:“停下,你停下!裴青玄,我不要殺你,你這樣做于我毫無意義!”

“我不是在報複你,我也不想那樣對孩子,可、可我沒有辦法……”

她急切的語氣裏透着幾分頹敗的哭腔,連着眼眶也染了紅,哀哀哽噎:“我也不知我這是怎麽了,我知道我該愛他的,可我克制不住,我……我不行,我是個糟糕的阿娘……”

糟糕到連自己的孩子也無法去愛。

溫熱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她頰邊滾下,落在交疊握在一起的手背,如灼燙岩漿,在心尖燙出一顆顆血泡。

李妩無力哭着,臉色蒼白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暈過去。

裴青玄見她情緒不好,忙松開她的手:“是朕不對,你別哭。”

再看胸間那把匕首,他憑着經驗估計陷入深度此刻拔出并不致命,遂咬緊牙關,擡手拔出,擲于地上。

李妩愕然看他這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淚水一瞬都忘了落。

裴青玄肅着面孔,單手捂住源源不斷往外湧血的傷口,又扭頭朝外吩咐:“劉進忠,去請太醫!”

外間的劉進忠乍一聽到這吩咐愣了下,為穩妥起見,探進半個腦袋看了眼。

這一看,剛好看到地上染血的匕首,險些沒吓個三魂歸天,再不敢耽誤半分,拔腿就往外跑:“奴才這就去!”

寝殿內,裴青玄随意扯了布料,動作熟練地處理了出血傷口,又回過身,若無其事般安撫着淚痕未幹的李妩:“阿妩別怕,沒事的……朕方才那話,并非責怪你的意思。你才不糟糕,朕的阿妩世間最好,再無比你好的小娘子。”

長臂攬過她纖薄的肩頭,他啞聲道:“你若不想見皇兒,不見便是。你将他帶來世間,已吃了不少苦,無須再這般苛責自己。何況這世間本就沒有哪一條律法規定,父母必須愛孩子。”

稍頓,他自嘲笑笑:“朕的父皇,不也是不曾愛過朕?朕還不是好好活着。”

懷中身軀好似僵了下。

少傾,她擡頭,一雙噙淚烏眸定定望着他。

看她哭紅的眼眶,裴青玄胸間隐痛,面上卻不顯,不緊不慢擦去她的淚,就如從前無數次那樣,溫聲細語哄着她:“別怕,禦醫很快就來了,叫他看過,自有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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