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不見了?”
李妩倏地從圈椅起身,動作太急,連着青瓷茶盞都打翻在地,“哐啷”發出破碎聲響,素色繡花裙擺被茶水洇濕也顧不得,只睜着一雙烏眸急急看向那小厮:“如何會不見?安杜木人呢?”
“回夫人,安總管如今還帶人在山上找……”那小厮也急得滿頭大汗,磕磕巴巴禀報着:“本來天色暗了,照往常是準備下山,可小主子忽然喊肚子疼,劉婆子便帶他尋了個樹叢方便。小主子臉皮薄,叫劉婆子轉過身去,劉婆子自是聽命。可過了好半晌都沒見小主子出聲,劉婆子回身一看,樹叢裏已不見小主子的身影了!”
“我們已經找過一圈了,實在找不見,天色又黑了,安總管才讓小的回來,多帶些人再去找。”
李妩面色白了幾分,再看外頭昏暗的天色,心下愈發惶惶。
這樣冷的天,還是大晚上,那樣小的一個孩子在山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她眼皮突突直跳着,不知為何,腦中又冒出那半邊鮮血淋漓的鹿,鼻間好像也嗅到濃烈的血腥氣。
素筝見她面色蒼白,忙上前攙扶,再看那小厮,不由埋怨:“跟去的婆子護院足有十人,十個大人都看不住一個孩子,真是群廢物不成!”
小厮心裏叫苦不疊,卻也不敢反駁,畢竟小主子在那麽多人眼皮底下消失,的确是他們護衛不力。
“夫人,快些派人手随奴才去尋吧。”那小厮苦着臉小心提醒。
李妩單手撐着桌邊,勉力站穩身子,面色凝重地吩咐素筝:“把莊上所有勞力都叫來,帶上家夥和火把,即刻随我往後山去,你留待府中看家……”
素筝驚愕:“您留在家裏才是,奴婢去山上尋找。”
“照我說的辦!”李妩語氣篤定,不容置喙。
剛要往外走去,胳膊忽的被拽住。
扭臉一看,便見輝耀燭光裏裴青玄面龐嚴肅:“朕帶暗影衛去找,你留在府裏等消息。”
李妩蹙眉,烏眸是掩不住的急切:“我的孩子丢了,你覺得我能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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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你擔心琏兒,但夜黑風高,山路崎岖,危險諸多,你……”
“哪還顧得上那麽多。”李妩毫不猶豫截斷他的話,清婉眉眼間散發着一種無人能夠阻擋的悍勁兒,猶如張開獠牙保護幼崽的母獅子,誰敢阻擋她,她便能豁出去與人拼命:“多一個人找,就多一份希望!”
且她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母子連心,她能比旁人更敏銳得感受到她的孩子在哪。
“裴青玄,你松開我。”她一字一頓,眼底閃爍着堅決的光芒:“你多耽誤一刻,琏兒就多一分危險。”
裴青玄深深看了她一眼,掌心往下,叩住那抹纖細皓腕:“你去可以,但必須在朕身邊。”
她眼裏只看得到裴琏,而他更在乎她的安危。
瞥過那只緊握的大掌,李妩唇瓣輕抿,低低應了聲:“好。”
天寒風高,泠泠月色灑在山路積雪,泛着森森銀白。
“小主子,你在哪兒啊!”
“琏兒,琏兒——”
阒靜山林間,一聲聲呼喊驚飛鳥雀,枝葉上的積雪也被震得簌簌直落。
走到裴琏最後消失的地方,安杜木伏跪在李妩面前,如一座黝黑山巒,腦袋緊貼着地:“主子,奴有罪。”
李妩看着他,沒出聲,視線落在同樣跪着的劉婆子身上:“你背對他時,可聽到什麽異常動靜?”
“回…回主子,老奴什麽也沒聽見。”劉婆子是李府的舊人,李妩母親尚在時,她就在李家伺候,後來還随李妩一起去了楚國公府,忠心耿耿,弄丢了小主子,她愧疚地恨不得一頭撞死,一雙老臉也沾滿了淚:“是老奴無用,主子要殺要剮,老奴也甘願。”
其餘一幹陪着裴琏上山的奴才也跪了一地,哀聲齊道:“奴才們甘願領罰。”
李妩現下只想趕緊尋回裴琏,哪還有閑心責罰他們,咬了咬牙,她拾起一根樹枝,朝安杜木背上抽去。
“咔嚓”一聲,那根樹枝都斷了,安杜木攥緊拳頭,一聲都不吭。
“先抽你一鞭,尋不到我兒的下落,我自會剝了你們的皮!”李妩恨聲說着,又将手中斷掉的半根樹枝狠狠擲在地上:“還愣着作甚,趕緊帶人去找!”
安杜木身子弓得更深:“是。”
語畢一刻功夫也不敢耽誤,忙帶着人繼續四處找尋。
一束束火把猶如一只只紅色的眼睛,在寂靜漆黑的夜裏浮游,李妩站在積雪樹叢旁,臉色發青地盯着地上裴琏的烏拉滑子。
“無緣無故,如何會消失不見?”她低聲喃喃,思索着一切可能。
迷路了?他一向懂事,知道天黑了就要回家,不是那等胡鬧不知分寸的孩子。
遇到危險了?這寒冬臘月的,也不是猛獸出沒時,何況真有野獸攻擊,劉婆子怎會一點動靜都聽不到?
那唯一的可能只剩下,被人擄走!
這個認知叫李妩眼皮猛跳,忙不疊走向前頭勘探情況的裴青玄,嗓音發顫:“是不是琏兒的身份暴露了?有人派刺客埋伏他?你仔細想想,近日長安城內可有什麽異動,或是你有什麽仇敵?”
“阿妩,你先冷靜,別自己吓自己。”
看着她那張臉在冷風裏凍得通紅,裴青玄彎腰,用力按住她的肩,狹眸間一片沉靜:“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朝局也十分安穩,并無異動。何況自你搬來靜園,朕便派人加強這片的護衛,若有可疑人物出現,暗影衛早就與朕禀報,壓根不會給他們上山埋伏的機會。你莫要驚慌,琏兒一定還在山林裏,許是不慎迷路……總歸這山不算大,應當很快就能尋到。”
他的語氣那般肯定,好似給李妩飄忽不定的心系上船錨,心下焦躁也緩解些許。
“那我們也快去找他吧!”李妩烏眸好似閃動着淚意,嗓音也帶着哽噎:“天氣這樣冷,大人都凍得受不了,何況他個孩子。”
裴青玄本想叫她在這等着,對上她淚意顫動的眸,終是不忍拒絕。
讓暗影衛分了個火把,環顧四周,剛想選個方向,忽聽眼前之人出聲:“那邊,咱們去那邊尋。”
纖細的手指,遙遙指着東南方向那一片黑蒙蒙的密林。
裴青玄眼底略過一抹詫色,低頭看向她:“你那昆侖奴隸說了,最開始就搜過那一片。”
可她的心裏有種感覺,就是要往那邊尋。
“那就再尋一遍,也許他們尋得不夠仔細。”李妩輕咬下唇,回望着他:“你不去的話,我自己去,火把給我。”
搖曳火光下,她纖手攤開,掌心紋路都照得清晰。
裴青玄沉吟片刻,一把牽住她的手,在她錯愕目光裏,他平靜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朕沒說不去。”
山下初八後就再未下雪,積雪也早就化了,然山上地勢高,溫度更低,前些時日連下的大雪還積着,凍得硬邦邦,皮靴踩在上面便發出咔嚓咔嚓的刺耳聲響。
裴青玄一手握着火把,一手執着長劍撥開擋路的殘枝枯草。李妩則跟在他身後,一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作喇叭狀放在臉側,邊走邊喊:“琏兒,琏兒——”
“你在哪兒?你能聽到嗎——”
“阿娘來尋你了!”
喊了好一陣,嗓子都喑啞劈叉,山林間仍是岑寂無聲,只時不時傳來幾聲昏鴉鳴聒叫。
“怎麽辦,他到底到哪裏去了……”李妩又急又累,雙腿也灌了鉛水般沉重。
“別急,再往前找找。”裴青玄溫聲寬慰:“朕已派人往長安調撥人手,便是挖地三尺,将山頭翻遍,定将琏兒找出來。”
也不知是冷風呼嘯吹得意識模糊,還是夜裏未進水米餓得發暈,李妩隐約間好似聽到野獸叫聲。
這叫聲叫她心下愈發緊張,抓着裴青玄衣袖的手指也揪緊:“你聽到沒有?有奇怪的聲音,會不會是老虎……”
她越說越慌,再無平素的冷靜,一雙烏眸噙着淚無措地望着裴青玄:“琏兒會不會被老虎叼走了!”
見她小臉都吓得煞白,裴青玄眉心輕折,而後攬住她纖瘦的肩頭,一把将人按在懷中。
下颌緊緊抵着她柔軟的發頂,他嗓音磁沉:“阿妩,冷靜些。”
李妩被他摟得嚴嚴實實,整張臉都悶在男人堅實而溫暖的胸膛,鼻間萦繞着龍涎香的氣息,從前只覺這香氣叫人心慌,現下卻無端有種安穩靜心的力量,而耳畔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猶如一只無形的寬大的手撥動整理着她混亂的思緒。
他說得對,得冷靜,不能慌。
幾個深呼吸後,李妩擡手,拍了拍那快要将她勒斷氣的手臂:“松…松開些。”
裴青玄一怔,而後松開她。
昏朦火光下,那張嬌麗容顏漲得通紅,咬牙道:“不等尋到琏兒,我都要被你悶死了。”
男人俊顏劃過一抹不自在,以拳抵唇,輕咳一聲:“現下可好些?”
“嗯。”李妩也有些難為情,避開他的目光:“走吧,繼續找。”
見她鎮定不少,裴青玄也放下心,視線瞥過她垂在裙側的手,上前一步,牽住了她。
李妩手指僵了下,轉臉看向身前的男人,他大步往前走,茫茫夜色裏只給她留了個模糊的側臉,看不清表情。
纖濃的眼睫垂了垂,她沒有掙開。
不知不覺間,夜色更深,山風也愈發凜冽,呼嘯刮過耳畔,鬼狐狼嚎般可怖。
越往密林深處尋,李妩心口越是沉重。都走了這樣遠,她作為成年人都覺得疲累,氣喘籲籲,何況裴琏只是個六歲孩子。
見她體力不支,裴青玄沉吟片刻,将火把遞給她,又彎腰蹲在她面前:“上來。”
李妩微詫,而後搖頭:“我還走的動。”
“你的腿在痛。”
平靜低沉的嗓音帶着叫人無法拒絕的力量:“別逞強,朕背你走更快。”
李妩本想說她又沒受傷怎麽會痛,可想到自己的痛都轉到了他身上,他便是騙她,她也無法分辨,只好握緊手中火把,默默趴上男人的背。
他的肩背寬厚,她一趴上,男人兩只手便托住她的腿:“摟緊些,別摔下去了。”
“哦。”李妩應了聲,單手摟住他的脖子:“摟住了。”
裴青玄掂了掂背上輕盈溫軟的身軀,覺得比在永樂宮時重了些,可見在外的确是養了些肉。待背穩當了,他直起腰身,大步往前走去,口中喊着:“琏兒,琏兒——”
李妩穩穩趴在男人的背上,一手小心翼翼舉着火把照路,生怕燎到他的頭發。只是随着他每喊一聲,胸腔震動波及到背,她的胸口也好似嗡嗡在震着,這種感覺親密又古怪,叫她有些後悔讓他背着走。
但現在人已趴在背上,騎虎難下,也只能硬着頭皮忽略這點小事,專心觀察周圍的動靜。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李妩心下幾近絕望,準備讓裴青玄折返換個方向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弱弱傳來:“阿娘……”
那細小的聲音夾雜在山林寒風間,缥缈得猶如她的錯覺。
“我…我好像聽到琏兒的聲音了!”她激動出聲,紅唇不經意擦過裴青玄的耳尖。
男人眸光輕閃,而後迅速定下心神,凝神去聽:“只有風聲。”
“不,是琏兒的聲音,他在喊我。”李妩豎起耳朵,這次又聽到一聲虛弱的“阿娘”。
“沒錯,是他!那邊,在那邊!”
她扭着腰,恨不得立刻從背上下來,朝左手邊沖過去。
裴青玄被她蹭得身子一僵,大掌拍了下她的臀:“別亂動,仔細摔着。”
說着,托着她的腿,大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來步,那孱弱的呼喊聲也逐漸清晰:“阿娘,我在這!”
可算尋到了!
裴青玄緊蹙的眉心也總算松開,蹲下身将李妩放下,在她即将奔向前時,又一把拽住她:“當心,別掉下去!”
淩亂堆積的雜草與皚皚積雪後,赫然是個深坑——大抵是附近獵戶留下的陷阱。
只是不知裴琏如何跑的這麽遠,偏偏還掉進了這捕獸的陷阱裏。
撥開那些遮擋的雜草,裴青玄握着火把照了照,只見那約莫三丈高的深坑下,小家夥如同孱弱無助的幼獸般,仰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淚眼婆娑地朝坑上看來,細弱嗓音裏滿是委屈:“嗚嗚嗚嗚,父皇,阿娘,你們可算來了!”
這倒黴孩子!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既生氣,更多是慶幸。
雖說鬧出這樣大的陣仗,叫他們這些大人吓得半死,好在人沒事。
李妩原本緊繃的心在看到坑底的剎那也放松下來,鼻尖湧起一陣酸澀的同時,也湧起一股憤怒,帶着哭腔罵道:“你這小混賬,是要吓死我不成!從前你是怎麽答應我的,上山玩不會亂跑,現在呢,你怎麽跑這麽遠!”
裴青玄聽到她不客氣的罵聲,只覺稀奇,不由偏過臉去看——
許久沒見她這副兇巴巴的模樣。
上次這般,還是指着他的鼻子罵。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還能再見到她失态兇人的模樣。
從前沒發現,現在看着,還怪可愛。
李妩趴在坑邊一頭火氣地教訓兒子,感到落在頰邊熾熱的目光,不由一怔。扭頭再看,見裴青玄眉眼含笑望着自己,心下莫名發窘,語調也不禁拔高些:“你看什麽看!”
“咳,沒什麽。”裴青玄轉過臉,心道,還是兇旁人的樣子比較可愛。
遂也在坑邊蹲下,加入教訓兒子的隊伍:“你阿娘說得對,你這小混賬沒事瞎跑什麽?朕看你就該待在坑裏,好好反省一夜,看你知不知錯!”
裴琏蹲在坑裏,仰起小臉哇哇哭:“孩兒知錯了……”
他這一哭,李妩怒氣頓時消了大半,心也軟了,埋怨地睇向身側的男人:“我說他就夠了,你說個什麽勁兒,把他吓壞了怎麽辦。”
裴青玄:“……”
不等他再開口,李妩又催他:“你快去喊人來幫忙,這麽高摔下去,也不知摔壞了沒,得趕緊拉上來才是。”
裴青玄擰眉看她:“朕去喊人?”
“不然我去喊?”李妩疑惑。
“……朕的意思是,你不随朕一起去?”
“我随你去,琏兒怎麽辦?難道把他一人留在這。”
裴青玄:“也不是不行。”
李妩:“……?”
裴青玄看了眼那深深的大坑,視線再次落在李妩臉上,一本正經:“他待在坑裏挺安全,倒是你獨自在外,朕不放心。”
“這有何不放心?便是有毒蛇猛獸,這寒冬臘月也都縮在洞裏冬眠,不會出來。你給我留些火,快去搬幫手來。”
說罷,李妩也不再看他,轉臉安慰着坑裏抽抽搭搭的小家夥:“琏兒別怕,阿娘哪都不去,就在這陪你。”
“孩兒不怕。”裴琏擡手抹淚,本就沾了一臉泥,淚水一抹開,臉上更是黑乎乎。
見她決意要在這陪孩子,裴青玄也不好多勸。
畢竟孩子年紀小,本就吓得不輕,若他們倆都走了,留他一人在坑裏,定然也會害怕。
簡單拾了些柴火點燃個小火堆,裴青玄舉着火把起身:“朕很快就回。”
李妩朝他點了下頭:“快去吧。”
握着火把的手微微收緊,裴青玄盯着面前瑩白的小臉,沉吟道:“你會不會怕?”
李妩微怔,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樣溫柔,盛滿不加掩飾的挂懷——
就好似在他眼裏,她還是那個怕黑怕疼的嬌氣小姑娘。
“不怕。”
細白手指悄悄攥緊衣擺,她朝他露出一抹輕松的笑:“有想保護的人,就不怕了。”
這回答叫裴青玄一怔,而後眉眼緩緩舒展,春風化雪般,染上淺笑。
他的小阿妩長大了,也有想保護的人了,哪怕那個人不是他——
但好歹是他與她的孩子,也算是一半的他?
心下自嘲地笑了聲,他彎下腰,擡手揉了揉李妩的發頂:“不必怕,你護着他,朕護着你。”
不等她反應,他握着火把,朝回路走去。
李妩怔怔跪坐在坑邊,望着那逐漸消失在漆黑山林間的高大背影,頭頂好似還殘留着他掌心的溫熱,透過肌膚絲絲縷縷直達心底。
直到一陣料峭寒風吹過,涼意鑽進脖間,她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再次俯向坑底:“琏兒,你還好嗎?胳膊和腿可摔到了?”
坑底傳來孩子的回應:“孩兒穿得厚,沒受傷,就是有些冷,肚子也餓……”
小家夥就在眼前,救兵也即将搬來,李妩也可放下緊張,追究起原委:“你為何不聽話,跑到這麽遠?你可知今夜多少人因你擔驚受怕、勞累辛苦?”
坑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響起小家夥毫無底氣的聲音:“阿娘,孩兒錯了。孩兒本來沒想跑的,只是突然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兔子長得可愛極了。孩兒想着可以抓回去養,便一路跟着兔子跑……不曾想跑的這麽遠,又不小心掉進坑裏……”
“兔子?”李妩難以置信,就為着抓只兔子,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胸口那股怒氣又湧了上來,她算是明白小時候捅馬蜂窩,裴青玄為何會氣得揍她——她現在就很想将裴琏從坑裏揪出來,狠揍一頓。
“那兔子呢?”李妩沒好氣問。
裴琏撇着小嘴答:“沒逮住,跑了。”
李妩扯着嘴角,哼哼冷笑:“好得很。”
決定了,待會兒回去她就去父親書房将那根戒尺取來。
“對了,先前安杜木帶人來這邊尋過一遍,你沒聽到他們喊你?”
這次坑內安靜了許久,才傳來聲響:“阿娘,我摔下來的時候,好像磕到腦袋,睡過去了。還是方才你喊我,我才醒過來……”
聞言,李妩心下咯噔一下,也顧不上其他,只追問他腦袋還疼不疼,暈不暈。
她這樣聰明乖巧的孩子要是摔傻了可就糟了。
面對她的關心,裴琏只說沒事。
母子倆邊等着救援,邊有一搭沒一搭聊着,不過倆人今日都耗費太多體力,又未進水米,聊了一會兒便沒了氣力,索性各自養神。
夜色愈深,晚風愈寒,裴琏在坑裏好歹還能擋風,李妩坐在坑邊,被臘月裏的寒風吹得腦袋都嗡嗡作響,渾身也陰恻恻地發寒。
本想湊到那一堆燃燒的枯柴旁汲取些許溫暖,兩只凍得快要沒知覺的手才将伸出,又一陣凜風拂過,竟将枯枝吹跑了好些。
李妩蹙眉,再看那逐漸式微的火焰,深吸一口氣,從坑邊顫顫巍巍爬起:“琏兒,火要滅了,阿娘再去撿兩根枯柴。”
孩子大概是睡着了,并未應聲。
李妩攏了攏身上氅衣,強壓住頭重腳輕的暈眩感,往不遠處那棵大樹走去。有些枯枝被積雪沾得濕漉漉,壓根沒法用,只能耐心尋些幹的。
寒冷環境下,體力消耗太快,彎腰撿了兩根,李妩就得吭哧吭哧緩上好一會兒。靠樹喘氣間,她驀得想起裴青玄——
當年他埋在北庭刺骨寒冷的風雪裏,該是怎樣的煎熬。
從前他與她提及此事,總是寥寥數語帶過,并未細說。
但沈雲黛上回卻與她說過,當年謝伯缙将裴青玄從雪堆裏挖出來時,他整個人都凍成個雪人似的,嘴唇都皲裂地流血,嘴裏卻還喊着阿妩。
“阿妩……”
寒風裏夾雜着熟悉的喚聲,遙遙傳入耳中。
李妩眼睫顫了顫,擡眼朝前看去,便見黑夜裏竄動着不少火光,正往她這邊而來。
可算來了!
李妩面露驚喜,直起腰身,朝那邊揮手:“我們在這——”
那群火把越來越近,腳步聲說話聲也都嘈雜響起。
而那道走在最前頭的颀長身影,赫然便是裴青玄。
李妩見着來人,心下滾燙,眼角也隐有濕意,剛想提步迎上前,卻見火光之下,男人的臉色陡然大變——
“阿妩,小心!”
一切發生得太快,不過眨眼間,朱色錦袍的男人提劍沖上前,恍惚間,她被一道猛力推倒的剎那,一聲可怖的獸吼同時在身後響起。
下一刻,她重重摔倒在地,而那頭不知何時出現在冥冥夜色裏的黑熊,利爪深陷裴青玄的胸膛。
濃烈的鐵鏽氣息在淩厲寒風間彌漫四散,一滴血,啪嗒從眼前墜地。
而後是兩滴、三滴,啪嗒、啪嗒……
更多妖冶濃郁的鮮血,與熊熊燃燒的火把,一同在李妩眼前墜落,嘴角好似也嘗到一絲溫熱的血液甜腥。
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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