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寒冬凜冽,北風呼嘯,黑夜籠罩着郊野。

戌時三刻,本該是萬籁俱寂,美夢正酣之時,靜園內卻燈火通明,忙碌喧鬧。

主院寝屋內,丫鬟們端着血水與浸滿鮮血的衣袍出門,很快又端進熱水、剪子與針線。

從附近鎮上請來的柯大夫覺出這傷者的身份不一般,又聽這家女主人與丫鬟說話間透露,已派人往長安請了大夫,一時也不敢貿然用藥,簡單處理傷口,敷些止血藥,便起身與女主人告辭:“雖說那一爪并未傷及郎君的心脈要害,但傷口實在駭人,一旦感染惡化……哎,小老兒不過一鄉野大夫,醫術有限,能做的便是止住外傷,不再流血,剩下的……夫人還是等長安的大夫來吧。”

其實他在鎮上這些年,不是沒遇到過被猛獸所傷的村民,咬了胳膊咬了腿的,傷口不大能治就治,傷得嚴重就只能斷臂斷腿以保性命。但像這種胸口中招的情況,一般都是勸親屬節哀順變,将人擡回去,好歹能在家中走過最後一程。

不過現在,柯大夫可不敢說這些——聽說靜園裏住的是位官太太,來往的也都是長安裏的大官,再看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郎君,無論容貌還是氣度,一看就非同尋常,沒準是什麽王公子弟,若是自己說了什麽不中聽的,事後被追究咒詛貴人之罪,那真是百口莫辯了。

李妩也聽出柯大夫話中未盡之意,一雙紅腫的眼睛凝着他,嗓音沙啞:“我也不想為難你,但在長安大夫到來之前,你在旁守着,務必保證他能撐到那個時候……否則便是我饒你,也自有人取你性命。”

柯大夫聞言,心頭一顫,再對上那雙冰雪般的烏眸,一張溝溝壑壑的老臉也白了三分,忙不疊點頭:“是是是,夫人放心,老朽就在旁邊守着……”

李妩淡淡嗯了聲,擡眼示意丫鬟搬了張椅在床尾,讓柯大夫坐着。

柯大夫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妩也不再看他,只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邊,盯着那面色蒼白、阖眸昏迷的男人,諸般情緒如冰冷澎湃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擊着心口,山林裏那心驚肉跳的場景也再一次浮現在腦海——

那一掌本該落在她的後背,躺在床上的也該是她,可他生生替她受了。

等暗影衛和護院們沖上前制伏黑熊,她抱着他坐在地上,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那汩汩湧出的鮮血溫熱而黏膩,将她整只手都染紅,她眼眶發酸,哽咽着罵他:“你是傻子嗎,不要命了!”

他大概是真的傻透了瘋透了,嘴角在流血,還朝她擠出個笑:“你說的,有想要保護的人,就不怕了。”

倏忽間,心底某處好似塌了一塊,李妩的眼淚也随之不可抑止地往下掉。

喉間有好多話,想罵他,狠狠罵他,卻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只能由淚水模糊眼睛,嘴裏發出壓抑的低沉嗚咽。

Advertisement

他擡起手,想替她擦眼淚,卻擡不起,只得虛弱喘着氣道:“阿妩,別哭了……”

哭得他心疼。

是真的疼,如冰雪凝成的線絲絲縷縷地纏繞着心髒,一點點往裏勒,發酸發漲。

他一時也分不清,這份疼意是來自他,還是她。

也不等他分清,意識愈發的虛弱,恍惚間,聽到有哭聲在喊:“裴青玄,你別死,我害怕。”

按在傷口處的手掌壓得很緊,凜凜山風吹得李妩腦袋生疼,卻也叫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的恐懼。

那份恐懼叫她手指和嘴唇都在顫抖,淚水從頰邊滾下一滴又一滴。

她在害怕,害怕他死掉。

害怕這個世上再沒有裴青玄。

哪怕他是個混蛋,曾經那樣強勢,那樣惡劣,她也曾深深地怨他、恨他、想過永生永世再也不見他。

卻也是這樣一個混蛋,給予她無微不至的愛護,給予她青澀美好的心動,為她遠赴南疆,以血飼蠱,為她披星戴月、不辭冰雪,種下滿院的花,放一夜的焰火,将他那洶湧熱烈、孤注一擲的愛意,毫無保留地都給了她。

這一刻,李妩不再懷疑他的愛。

這世上除了裴青玄,再不會有第二個男人這般愛她。

“裴青玄,你別死。”

她坐在榻邊,聲音細若蚊讷,殘留血跡的手指替男人掖了掖被角:“你若死了,還如何與我重新開始?”

床邊燭火搖曳,淡淡微光落在男人緊阖的眼皮好似顫動一下,轉瞬即逝,猶如光影斑斓的錯覺。

東方既白,外頭起了霧,灰青色的天光透過窗斜斜照進屋內。

裴琏從混沌睡意裏醒來,睜眼看到陌生的蓮青色帷帳時,不由愣住,他這是在哪?

等想起昨夜的一些記憶,他忙不疊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

屏風旁守着的石娘聽到這動靜,立刻醒了過來,見小主子赤着雙腳就下床,瞪大了雙眼,忙上前将人抱起:“小主子,你昨夜才退了燒,可別又着涼了!”

裴琏見着熟悉的面孔,心下稍定,卻仍是滿肚子疑惑:“這是在哪?我阿娘呢?我父皇呢?”

他不是在山上的陷阱裏,阿娘在坑上守着他?

“這是您外祖父的院子,夫人和……你父皇在主院那邊。”石娘将裴琏放回床上,又手腳麻利地替他穿着衣袍,解釋着:“你驚吓過度,又在那坑裏挨了那麽久的凍,等我們将你從坑裏救出來,你已起了高熱,昏睡得人事不知了。好在菩薩保佑,回來喂過一副藥,你半夜裏便退了燒,不然夫人那邊又要顧着陛下,又要顧着你,身子骨哪裏吃得消。”

裴琏機敏,一下從石娘話中揪住重點:“我父皇怎麽了?”

石娘一噎,一張剛硬黧黑的臉龐有些發僵,躊躇一陣,也知瞞不住,便照實說了。末了,她感慨着:“還好你那會兒在坑裏睡過去了,不然非得被那場面吓暈過去不可。”

聽到石娘說父皇為了保護阿娘,被野熊襲擊,現下還昏迷不醒着,裴琏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眸光不可置信地顫動着,小臉也雪白一片。

怎麽會變成這樣?

“小主子,你別吓奴婢。”石娘伸出五根手指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心下發慌:“你說句話啊。”

裴琏回過神,胸腔裏一顆小心髒撲通撲通直跳:“我要去看父皇。”

“可你還病着呢,只是退了燒,得在床上好好休息。萬一出門又被風吹病了……”

“我要去看父皇!”裴琏打斷她的話,又仰起小臉,黑眸噙着淚光般可憐兮兮:“帶我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玉雪可愛,現下又這副可憐模樣,石娘不由軟了心腸,暗想着,小主子真是孝順,自個兒還病着,也不忘去探望爹娘。

半個時辰後,石娘帶着裴琏到了李妩的院落。

裴琏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一到達熟悉的院落,小陀螺似的邁步就沖了進去:“阿娘,阿娘!”

沖到寝屋門邊,被素筝攔了下來,問過石娘情況後,素筝嘆了口氣,彎腰與裴琏道:“殿下小點聲,你父皇還在休養,不好喧鬧。”

裴琏望了望那緊閉的門,咬了咬唇:“素筝姑姑,我父皇到底怎麽樣了,很嚴重嗎?”

想到昨夜禦醫的話,素筝面色愁苦,但在孩子面前,也不好說實話,只溫聲安慰:“陛下乃是真龍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會轉危為安的。”

這話或可糊弄到其他孩子,可對于裴琏而說,這套說辭在母親昏迷那幾月裏,他已聽過無數遍。

大人總是這樣,覺得小孩子很好糊弄。

長睫垂了垂,裴琏揪着小手道:“素筝姑姑,我想進去看一看。你放心,我會很輕很輕,絕對不吵鬧。”

素筝面露遲疑,醜時将禦醫送走後,屋內就自家主子陪着陛下,之後再沒動靜,這會兒沒準主子還在歇息?

再看面前的孩子,擡着一張白皙清秀的小臉,眉眼間那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強勁兒,實在叫人無奈。

忖度一陣,素筝嘆口氣:“那你就進去看看吧,若是你阿娘還在睡,你可別吵醒她。昨日折騰到半夜,她實在勞累極了。”

裴琏點頭答應。

素筝輕輕将門打開,裴琏如一尾小魚兒,靈活地鑽了進去。

屋內熏着清雅怡人的安神香,卻依舊能嗅到其間冗雜的苦澀藥味,以及那一絲極淡的血腥味。

裴琏輕手輕腳地往裏面走,窗戶都閉着,屋內透進昏暗的光線,愈發顯得靜谧。

繞過那扇高大屏風,便見床榻邊靠坐着一道纖娜的身影,而那幔帳挽起的床上,面容英俊的男人昏昏沉睡,晦暗不明的光線下,倆人靜得宛若一幅畫卷。

裴琏隔着一段距離看着眼前的場景,忽然有種時光倒流的恍惚感,去歲在永樂宮時,他也見過這樣的場景。

不過那時,躺在床上的是母親,在旁陪着的是父皇。

如今卻調了個個。

盡管他腳步放得再輕,靠近床榻時,還是驚醒了李妩。

“你怎麽來了?”

李妩從床柱旁緩緩直起腰身,靠了半宿,骨頭都僵硬得咔咔作響,那張清婉的臉龐更是掩不住的憔悴,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透着倦意:“過來,讓我摸摸腦袋,還燒着麽。”

裴琏乖乖走上前,将額頭露出來,滴溜溜的黑眸直往榻上之人瞟去:“我來看父皇。”

李妩探過他的額頭,見他沒再燒,也放下心來,再看裴琏那滿臉憂色的模樣,嗓音放輕:“有禦醫,不要怕。”

裴琏撇嘴,心禦醫都是廢物草包,之前不是就治不好阿娘麽。

他轉身趴在床邊,視線從男人深邃的眉骨一點點往下,落在那毫無血色的薄唇時,眼眶裏的淚也不禁從頰邊滾落,嗚咽地喊:“父皇,孩兒錯了……”

都是他的錯。

月餘前追兔子發現那個陷阱,他本意是想跳進那個陷阱,摔傷自己,以此挽留阿娘,叫她改了去江南的主意。

可他哪裏想到,父皇會因此受了重傷。

那只該死的熊!

裴琏低着頭,大顆大顆的淚水滴在他緊攥着被單的小手上,他要把那只熊,撕成一百片一千片,要把那個山頭裏的熊都給殺掉,替父皇報仇!

心頭濃濃的悔恨與擔憂化作淚水,他趴在床邊,哭得無比可憐:“父皇,你快醒來吧,孩兒以後再也不亂跑了。”

李妩坐在一旁,也被孩子稚嫩的哭聲哭得心頭發澀,攬過那小小的身子,啞聲哽噎:“別哭了……”

“阿娘。”

裴琏小臉深深埋在那溫暖馨香的懷抱裏,兩手也環繞着她,如同抱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低低地哭了一通。

待哭到累了,嗓子也啞了,他從她懷中擡起頭,一雙葡萄般的黑眸淚光閃爍,抽抽搭搭地問:“阿娘,你還會走麽?”

李妩怔了下,等反應過來孩子是問她去江南之事,側眸看了眼榻上男人,又想起昨夜禦醫所說——

“被野獸所傷,外傷其次,最怕的便是傷口感染引發疫變,若能熬過前三日高燒,便無大礙。若沒熬過……”

剩下的話禦醫并未宣之于口,衆人卻心知肚明,若沒熬過,便是國喪。

眼睫輕垂了垂,她沉靜視線落在男人濃俊的眉眼,唇瓣翕動:“昨夜我與他做了個約定。”

“我從前違誓,騙過他一次。”

“但這一次,只要他醒來,我再也不會騙他了。”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