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外間完全大亮時,李妩帶着裴琏簡單用了頓早飯。

昨夜沒休息好,也沒多少胃口,只随意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心不在焉地坐着。

裴琏見狀也沒敢多說,默默吃完自己碗中的飯食,走到李妩面前:“阿娘,你去睡一覺吧,我來守着父皇。”

李妩搖頭:“我守着他就行,阿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

“什麽事?”裴琏打起精神,雙眸炯炯:“只要孩兒能辦到,一定辦好。”

李妩彎下腰,俯身于他耳畔:“你父皇傷勢嚴重,暫時無法移回宮中。你祖母那邊不知情況,定然心急如焚……”

“阿娘要我回去陪祖母?”

“這是其一。”李妩颔首,神情愈發肅然:“其二,你父皇是皇帝,皇帝突然不上早朝,朝臣難免生疑。你得回去勸你祖母,讓她以大局為重,先尋個合适的由頭穩住朝臣,起碼争取三日……三日後你父皇應當就能醒來,屆時我會派人去宮裏報信……”

若醒不來,裴琏便在長安由許太後扶持登基。

思及此處,李妩心口沉沉發悶。

她不願往壞處想,但若裴青玄真的無法熬過,她也得提前想好對策,總不能叫朝局動蕩,天下大亂。

見她柳眉緊蹙,神情肅穆,裴琏也意識到什麽,黑眸閃了閃,伸手搭上了李妩的手背,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阿娘放心,我一定會将祖母勸住,你就在靜園好好照顧父皇,孩兒在宮裏等你的好消息。”

李妩垂下眼,看着孩子小小的手掌,心下酸澀又欣慰,嫣色唇角勉強扯出一抹弧度:“好。”

又與裴琏交代一番,李妩便命人準備車馬,素筝陪同裴琏入宮,暗影衛随行護送。

目送着馬車辚辚往長安奔去,李妩了卻一樁心事,折身回到主院。

才走到院門,便有小丫鬟急慌慌迎上前來:“夫人,您可算來了!貴人起了高熱,藥也喂不下去,您快進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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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妩臉色一變,捉裙往裏急急走着:“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這一會子功夫就起了高熱?”

“奴婢也不知。”小丫鬟搖頭:“禦醫在裏頭,讓禦醫與您說吧。”

走至裏間,便見桌案上放着半碗湯藥,還有一塊浸濕的帕子,席禦醫站在榻邊,一臉束手無策。

“娘…夫人,您來了!”席禦醫猶如看到救命稻草,拱手行了個禮,又無奈地看了眼榻上昏睡的帝王:“您一走陛下就起了高熱,現下燒得厲害,藥也喂不下,微臣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換做尋常病患,硬掰着嘴巴灌便是。可現下躺着的是皇帝,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動手灌。

“昨日一夜都未起高熱……”李妩行至床邊,見男人蒼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緋紅,眉心擰起,待伸手探向額頭,那滾燙的溫度叫她心下一緊,掌心也沾滿潮濕汗水。

“怎燒得這樣厲害。”她從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擦汗,面色沉凝:“再這樣燒下去,非燒成傻子不可。”

“席太醫,勞煩你再去熬一碗藥送來。”又吩咐丫鬟:“去酒窖裏尋一壇最烈的酒,再端盆溫水。”

“是。”倆人得了令,忙不疊退下。

沒了外人,李妩肩背放松,視線再落至裴青玄身上,心下只覺沉甸甸:“你已熬過一夜,再熬兩夜就好了……”

床上之人始終安靜,渾然無覺。

李妩也不再多說,靜靜地坐着。

不多時,禦醫将湯藥端來,她接過湯藥,又屏退左右。

兩根手指放在男人的唇邊,一點點撬開。好不容易張開,才灌進些許,下一刻又從嘴角流出來。

李妩:“……”

盯着男人被湯藥浸潤的薄唇,她猶疑片刻,還是用了裴青玄先前給她喂藥的法子,低頭飲了一口湯藥,而後俯身哺喂給他。

唇舌觸碰之際,她明顯感受到身下之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一瞬,撬唇的動作微僵,下意識想退,轉念再想事已至此,還是硬着頭皮将湯藥渡去。

待直起腰身,那口湯藥盡數入喉,再未流出,李妩不禁蹙眉,低聲咕哝:“莫不是裝的?”

“你能聽到嗎?若能聽到,就好好喝藥。”說着,她試着用勺再喂了一次,可結果如先前灌得一樣,喂不進去。

“……”

事實擺在眼前,李妩也不再費勁,老老實實嘴對嘴去喂。

好不容易将一碗藥喂完,丫鬟也送來了烈酒與溫水。

李妩又忙活起來,拿酒兌了水,掀被替他擦身。

從前也不是沒見過他的身子,卻是頭一次在這種情況下。明亮天光間,男人胸膛傷口處以紗布緊纏,隐約現出些許血色。纖細手指握着帕子,動作輕柔地避開傷口處,從肩膀鎖骨處漸漸往下,手臂,腋下,腰腹,再往下便是牙白亵褲……

視線不經意瞥過那處,李妩抿了抿唇,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扯開。

閉着眼睛倉促擦了幾下,又忙扯過被子蓋上。

就好似剛打過一場仗,她渾身都散發着騰騰熱氣,嬌顏緋紅,心跳怦然。

将男人大致收拾好,被子也蓋嚴實後,心間那份羞恥感才褪去些許,李妩坐在床邊,靜靜等待着心跳恢複平靜,再次探了下裴青玄的額頭。

雖然還燙着,但經過湯藥和擦身這兩道,降了不少。

她稍松口氣,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低聲自語:“你若是知曉我在旁陪着,那就看在我的份上,快快好起來吧。”

她實在是有些累了。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聽進去那話,這日夜裏,裴青玄并未起再起高燒。

轉過天的午後,除卻一陣持續低燒,整體狀态也算平穩。

席太醫把脈時都驚嘆連連,直呼上天庇佑,滿面紅光與李妩道:“只要熬過今夜,陛下就算是徹底脫離危險了。”

李妩也大受鼓舞,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準備守住這最後一夜。

然天不遂人願,晚膳過後沒多久,裴青玄突然又起了高熱,且燒的比先前都要厲害。

李妩給他喂了退燒的湯藥,也擦了身子,毫無效果,甚至到了後半夜,他整個人燒得面頰通紅,汗流浃背,眼皮與嘴唇都顫栗不休。

李妩吓得不輕,忙尋來太醫,太醫看過後,面色也變得鐵青:“這是疫變的症狀……”

“有何方法幫他緩解?”李妩朝床邊傾去,雙手按着裴青玄抽搐的挺拔身軀,嗓音低啞:“他現在很難受。”

聞言,席太醫老臉緊皺,踟蹰許久才艱難開口:“夫人,兩日前老臣便與您說過,被猛獸所傷,一旦疫變,便無藥可治啊。”

“可他這兩日恢複的不錯,晌午還好好的!就差幾個時辰就要熬過三天了,難道這個時候前功盡棄嗎?”李妩難以接受,急急看向席太醫:“你不是有祖傳針法嗎?既然你能替我封住脈象,也一定能替他多争取些時日,你快些試試。”

席太醫被她過分熾熱而顯得歇斯底裏的眼神駭住,恍惚間好似看到當初的陛下,區別在于那時陛下殺氣騰騰,而李夫人暫時沒有。

“夫人明鑒,您所患郁疾乃是心症,陛下這是野獸襲擊所致外傷,高熱不退,足見疫病已至肺腑血液……”說到這,席太醫只覺脖間一陣陰寒冷意,腦袋也不禁愈低:“便是華佗再世,怕也無能為力……”

“不是還沒到天亮麽。”

李妩打斷他的話,眼神清冷:“你先前說了,熬過三個晚上便算脫離危險,現在天還沒亮,說明還有希望。”

席太醫一噎,再看向床上那臉色已顯烏青的帝王,心下暗嘆,這副樣子,怕是難了。

擡頭觸及那柔婉眉眼間掩不住的冷戾,只得悻悻應着:“是,陛下吉人天相,定會否極泰來。”

李妩也知這話敷衍,心頭驀得湧上厭煩,擺手道:“你退下吧。”

席太醫再不敢留,忙彎腰退下。

寝屋內很快變得寂靜,只聽得李妩急促不定的呼吸,還有裴青玄喉中斷斷續續溢出的痛苦悶哼。

雖無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但看到那緊蹙的濃眉,慘白的臉龐,李妩心髒好似也被捏緊,悶得發慌。

“裴青玄,你聽我說……”

她按住他的肩膀,烏眸定定盯着他,嗓音沙啞,字字铿锵:“我答應你,答應放下過去,與你重新開始。但前提是,你得活下來……”

“你不是要我愛你,要我陪着你麽?若是就這樣死了,你肯甘心?”

她邊說着,視線邊一錯不錯注意着男人的神情變化,見他眉頭好似擰緊了些,心頭突突跳了兩下,受到鼓舞般繼續道:“你在北庭吃了那樣多的苦,冰天雪地、暗殺狼口都撐了過來,還有這些年你與我苦苦糾纏,幾乎丢了大半條命,如今我肯松口了,你反倒要撒手不成?”

“行,你撒手也好,那這次便算是你違誓,你我一人一次,扯平了,我也不必再對你有所虧欠。”

李妩故意冷下語氣:“等你死後,琏兒登基,我便是太後。琏兒孝順,定然事事都順着我,便是我要養面首,他也不會攔我。我一直覺得你這人蠢得很,當了皇帝卻不知享受,只知圍我一人轉,我可不與你這樣犯蠢,等我大權在握,我就養十七八個年輕力壯的美貌男人,夜夜笙歌,日日合歡。對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女兒麽,沒準明年清明,我能懷着旁人女兒到你墳前,給你上三柱香,再給你……”

話未說完,袖子忽的被扯了一下。

那短暫力道叫李妩一怔。

定睛再看,便見冷汗涔涔的男人不知何時睜開眼,幽深黑眸看向她,似想說些什麽,話沒出口,便劇烈咳了起來:“咳咳……”

李妩眸子發亮:“你……”

醒了兩個字還未出口,又見他偏過臉,嘴裏嘔出一口鮮血來。

才将浮上頰邊的笑意霎時凝結,李妩慌了:“裴青玄!”

“太醫,席太醫——!”

她扯着嗓子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牢牢牽住她的袖角,裴青玄躺靠在枕邊,黑眸半阖,氣若游絲:“不…不許……”

李妩怔了怔,一時懷疑他這是否是回光返照,交代遺言。忙低下頭,朝他湊過去,鼻音濃重:“你說,我都聽着。”

“你…是朕的……”

裴青玄喘着氣,最後幾個字好似從牙縫裏擠出來:“朕死不了。”

話音未落,好似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眼睛一閉,腦袋一歪,又沒了聲音。

李妩:“……”

躊躇片刻,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身後同時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席太醫匆忙上前,看到枕邊那一小灘鮮血時,眼瞳震動,一時不知這血是誰吐的。

“夫人,陛下他?”席太醫惴惴問。

“還有氣。”李妩将手從裴青玄鼻間收回,又轉過臉,神情古怪:“他剛才醒了一會兒,說他不會死。”

席太醫震驚:“陛下剛才醒了?還與您說話了?”

李妩點頭。

倆人沉默下來,彼此都是同一個想法,方才到底是不是回光返照。

好在半個時辰後,裴青玄逐步降下的體溫給了他們答案——他的确死不了。

非但沒死,第二日清晨,李妩趴在床頭疲累昏睡時,頰邊就被兩根不安分的手指拂來拂去,生生将她從夢中弄醒。

她撐起沉重的眼皮往前一看,便對上男人定定看來的平靜視線。

帷帳中光線晦暗,四目相對的瞬間,李妩懷疑自己尚在夢中。

直到察覺到頰邊那兩根手指是溫熱的,她才恍然回神,烏眸也泛起盈盈輝芒:“你…你還活着。”

男人鳳眸輕彎,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啓,嗓音低沉而喑啞:“托你的福。”

李妩怔了下,又聽他有氣無力道:“都快走到閻王殿門口,聽到你要找十八個面首,生生氣活了。”

李妩:“……”

先前說的時候不覺有什麽,現下從他嘴裏說出,她雙頰滾燙,心下既覺得難為情,又為他重新醒來而欣喜,各種情緒在胸□□織澎湃,眼裏也不禁噙了淚,甕着鼻音道:“你這個人,生死之間,怎麽就記着這些亂七八糟的。”

裴青玄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靜靜望着她。

李妩被他這直白目光看得怪不自在,直起腰來:“我去叫席太醫給你看看。”

細白小指忽的被勾住。

羽睫輕顫了顫,垂眸看去,便見男人一根手指勾着她,那雙深深望過來的黑眸,月色般溫柔缱绻:“阿妩,能活着見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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