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兩人離得近, 此時一個低頭,一個擡頭。相隔不過半臂距離。

元阿笙對上一整張俊臉,沖擊力極強。他長睫眨了眨, 意識到那股淺淡的雪後冷松味道不斷在往胸腔中鑽。他立馬松手, 拉開與顧恪決的距離。

元阿笙臉上有些燙。五指合攏, 他重重掐了下掌心才勉強穩住心神。

想着他剛才的話,元阿笙一臉狐疑。

“你……難道還能左右顧老頭的決定?”

又是顧老頭。

顧恪決喉嚨一哽,眼中有些微的掙紮。“他其實, 也沒那麽老的。”

“是嗎?”

元阿笙慢慢沉思, 越想,表情越難看。

剛剛是在顧老頭院子外面見到這人的。當時他一臉愁容, 見到自己後眉間松散,嘴角緩緩勾起。

一看便是習慣性地掩飾。

且他是自如跨進顧老頭的院子, 随後見自己不進去,又自然地領着他往挨在栖遲院邊上的小院子去。

元阿笙眼睛微睜。右手手背往另一只手心裏重重一落——

他知道了!

元阿笙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兒了。

兩輩子了, 他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哪哪兒都符合自己審美的大帥哥。結果人家居然跟自己一樣,已為人夫!

甚至看這樣子,過得比自己還不如。

他好歹是個名正言順的妾, 可眼前的顧雲霁卻是個男寵!

男寵啊!

元阿笙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僵直又愁苦地望着身前的顧恪決。

看着看着, 沒忍住嗚咽出聲。

他逝去的愛情。

本來他都想好了,等老頭子死了……

“阿嚏!”

顧恪決捂鼻,擰眉盯着小少爺。

元阿笙巴巴看着他, 張嘴:“嗚——”

顧恪決指尖一顫, 有些慌忙地收好帕子。“怎麽了?”

剛剛還好好的, 轉眼就像被水淹了似的。

“想……”

元阿笙眼眶緋紅, 遺憾又舍不得地看着跟前人。

不行,人家已經在溝裏了。他不能再将他往溝裏的淤泥裏拉。

剛剛看人一臉愁容地過來,這會兒難得還真心實意地笑了會兒。元阿笙忽然就不忍心挑破他的身份。

他藏住眼中的郁色,慢吞吞道:“想這顧府真大,我走不動了。”

顧恪決:“這是皇上賞賜的宅子,怕是不能改了。”

雖是說着院子的事兒,但顧恪決卻一直注意着小少爺的臉色。變得可真快,一時之間,他還有幾分猜不準他的心思,

元阿笙擡頭看他一眼,又低頭下去,玩兒着自個兒手指悶悶道:“沒事,以後打死我也不來了。”

顧恪決垂下眼簾,聲音低了。“為何?”

元阿笙仰頭便墜入他星辰般的眼中。

他的眼形很好看,若是不冷漠的時候,像一朵晨間沾着晶瑩露水的葉片。朝陽剛出時,晶曜深邃。

元阿笙不自覺便被吸引。

兩相對視。幾個呼吸過去,他陡然收回視線。

顧恪決單手負在身後,悄然握緊。

等着等着,元阿笙平息了過于激動的心跳,悶悶道:“你看你待在這個地方都不開心,那我更不願意來了。”

顧恪決拳頭微緊。喉結動動,好半響才輕“嗯”了一聲。

剩下的路,兩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走到熟悉的地方,元阿笙止步轉身。疼惜笑道:“你回去吧。”

不然那糟老頭子找不到人他可能會挨收拾的。

“保重啊。”

顧恪決瞧着小少爺攏緊的眉心,忽而笑開。他輕聲:“好。”

“再見。”元阿笙擺擺手,轉身就跑。

不跑,他怕忍不住去安慰他。

顧恪決望着他輕快而潇灑的背影,雙手負立。笑意從眼底輕輕蕩開。

有些奇怪,但是依舊可愛。

雲潇院。

元阿笙推門而入,屋裏靜悄悄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兒。

他進屋,門往後一關。

“少爺。”

“媽呀!”元阿笙舉着雙手往後連跳幾步,愣怔盯着門後頭的四個人。

“你們怎麽躲在這裏!”

顧柳試探道:“那不是等着您回來嗎?您可有受欺負?”

元阿笙搖頭,轉身往裏,順帶手往後擺了擺。“這事兒有人去解決了,你們放心。”

“嘿嘿,放心放心,少爺辦事我們絕對放心。”

這憨笑聲,不是阿團是誰?

“阿團回來了。”

“嗯,少爺,牛叔那邊沒事兒了。這是您的銀子。”阿團将手中的錢袋子遞過去。

元阿笙随手接。他蹙眉,“沒用?”

“用了用了,但是牛叔又還了。”

元阿笙:“他沒什麽大礙吧。”

“就是急火攻心,大夫說要好好養養。”

阿團看了看阿餅,兄弟倆忽然上前一步,直愣愣地膝蓋磕在地上。

悶悶一聲,聽得元阿笙差點跳起來。

“起來!這是幹什麽!”元阿笙扶人,但是一個二個都比他個頭大。

“顧栖、顧柳,幫忙啊。”

顧栖搖頭。

顧柳道:“少爺,這是應該的。”

阿餅眼眶微紅:“是,這是應該的。”

阿團高呼:“謝謝少爺!”

“我去的時候,你們家主子已經把這事兒處理了。”元阿笙無奈解釋道。

兩人一個比一個犟,愣是行了大禮才願意起來。

“好了,沒事兒了。”元阿笙瞧掃過兩人,“要謝謝,就幫我個忙,将院子的裏的菊花摘來點。”

“做菊花茶嗎?”豆兒問。

“菊花茶都那麽多了,你明年一整年也喝不完。做菊花糕。”

“少爺,不用再做菊花糕了。我們找來了。”阿餅邊笑邊進屋将東西拎出來,“還有茱萸酒也買好了。”

元阿笙看看阿餅,又看看他手中的東西。心底一暖,倏爾笑開:“謝謝。”

“本來我們就說好的不是。”阿餅被閃了眼睛,猛地低頭。他只覺,少爺笑起來像……

“少爺笑起來像菊花一樣,真好看。”

元阿笙輕“啧”一聲。“我是個男人,什麽像花不像花的。”

“是是是,少爺不像花。”衆人點頭,什麽都順着他。

元阿笙啞然失笑,道:“那明天,可否請你們幫……”

“可以可以,少爺說什麽都可以。”

元阿笙:“我都沒說什麽。”

阿餅聰穎,眼珠轉悠,透着一股子機靈勁兒。“猜便是老管家那邊的事兒。”

元阿笙莞爾。

“是極。”

次日一早,由兄弟倆領路,元阿笙帶着豆兒見了老管家顧平。

如此走下來,才發現顧府西側,靠近牆根兒的地方還有許多的房子。聽阿餅說的,都是下人住的。

見到老管家的時候,他正在上課。

元阿笙草草一看,發現這裏還專門修建了學堂一般的房子。裏面書桌排列整齊,工具什麽的也盡數齊全。

上學的學堂在角落,距離下人房也有幾十米的距離。周遭安靜,古木參天。是個适合學習的地方。

等顧平下課,豆兒被頭發斑白的老者問了幾句話。

随後元阿笙将準備的東西硬塞硬湊給了老爺子。

小孩拜了夫子,元阿笙忽然有種家長将孩子交到學校的灑脫感。

不過也只是一瞬便沒了。

豆兒留在了這裏旁聽适應,元阿笙則跟着阿餅兄弟倆原路返回。

秋葉落滿路,紅黃葉片中還剩下點點深綠。像打翻了的顏料盒子,明豔的顏色交雜。平日默不作聲,數以萬計的葉片也想在人心底留下最後的瑰麗。

看着看着,元阿笙思索着豆兒上學的距離。

從東邊到靠近東南邊的一點地方,走下來的時間其實也不算短了。按照豆兒的腳程,怕是十多分鐘。

不遠不近,且還會路過廚房。

若是雲潇院中來不及準備朝食,豆兒也可以上學的時候順路解決早餐。豈不美哉。

解決了一樁心事,元阿笙甩了甩兩胳膊,心中明朗。

“今兒天色好。”

阿餅跟阿團齊齊望天。今兒個沒有太陽,天上全是大朵大朵的雲蓋着。

天色……

阿餅點頭:“着實不錯。”

哥哥在的時候阿團就學着哥哥,保準不會錯。阿團一臉認真:“很不錯。”

阿餅:“那今兒少爺要去釣魚嗎?”

元阿笙搖頭。“不去,累了,先在院子裏歇會兒。”

才去顧老頭的院子晃悠了,元阿笙心中沒底,決定安分幾天。也好歇一歇,了卻那還沒萌芽的心事。

所以這一歇,又歇到了兩天後。

陽光明媚,落在那白而軟的雲團上,将其染出了一點點微紅的色澤。

豆兒去上學了。

院子裏少了小孩叽叽喳喳的聲音,安靜不少。

元阿笙最近起來得越來越早。見外面顧柳兩兄弟已經開始在晨練了,自己也上去依葫蘆畫瓢,跟着打了打拳。

出了一身薄汗,元阿笙沖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出來。

“少爺,吃飯了。”

“今兒做的是少爺說的河鮮粥。”原本都是豆兒在喊人,現在變成了阿團。

早飯吃完,元阿笙看着敞開的大門,眼尾微褶,笑意淺淺。

“少爺,要釣魚嗎?”阿團站在元阿笙的釣具旁邊,問。

若是元阿笙點頭,他指定立馬将東西收拾好拿過來。

元阿笙搖頭。“我出去逛逛。”

送豆兒上學那會兒,元阿笙又見識了顧府的院子是怎樣的大。他決定這次自己一個人試着瞧瞧,能轉到哪兒是哪兒。也是一種野趣。

“要是我午時還沒回來,你們就來找我哈。”

他知道自己有一點點的路癡,怕到時候迷路了,得提前打個預防。

交代完,元阿笙去廚房找了幾個小零嘴用油紙包上,随便選了一條路慢慢兒晃悠而去。

枯黃一半的芭蕉樹邊,圍牆上跟貓頭鷹一樣縮着的顧栖、顧柳起身。

顧柳詫異又痛心:“少爺是不是忘了有我們?”

顧栖面無表情點頭:“應該是。”

兩人相顧無言,躍下院牆,悄無聲息跟上。

顧府院子裏植物多,都還是些觀賞價值高的。花便不說了,其餘的還有紅楓、銀杏、合歡樹等等……

一路下來,元阿笙手裏撿了一大把的葉子。都是形狀好看的,或者顏色鮮豔的。

走走停停,也不知道從多少個院子裏出來,又到了多少個院子裏去。

走得累了,元阿笙步子也慢了下來。

他搖搖晃晃鑽進一個小院子,瞧見茅草圍了一圈的地腳下一滞。

難得啊,顧府還有雜草滿布的院子。

多留意了一眼,沒曾想卻看見了寶貝!

元阿笙躍上小腿高的園圃中細看。

面前的地被包圍在桑樹之中,地上鋪滿了黃色的枯葉,但是中間藏着數不清的嫩菜。哎喲,顧府幹淨得倒是讓他忘了:

秋天,也是有野菜吃的。

元阿笙眼中忽亮,手中的葉子往地上一放。

他四處看看,最後找了根兒桑樹枝當做鏟子,挖野菜。

他一蹲下,邊上一圈高高的枯茅草便将他整個人遮住。若是從前面進來,必定是看不清他人的。

元阿笙全神貫注,沒挖幾下。

忽的,草叢窸窣。

元阿笙警惕直起身子瞧去,沒等看清,一個奶香奶香的團子撞入懷中。

元阿笙下意識将其抱住,被帶得坐在地上。

“你……唔。”

嘴巴被軟軟的小手捂住,元阿笙睜圓了眼睛與懷中娃娃對視。

他眨眼,奶娃娃跟着眨眼。

湖邊。

清早,碧綠清透的湖面上,霧氣缭繞。

顧恪決坐在小亭子裏,隔着湖面,視線落在邊上重新放了凳子的地方。

看得久了,他收回視線。

顧冬站匆匆而來,站在一旁低聲道:“西苑棋安小少爺過來了。”

“他一個人?”

“後頭有人追着,外頭的人。”

霎時,顧恪決面上一冷,寒眸如冰。“人抓起來,讓人看着棋安,別傷到了。”

“是。”

顧冬悄無聲息地來,又飛速離開。

與西苑只有一牆之隔的小院子裏。

元阿笙低頭,看着還賴在自己懷中的小家夥。

小家夥沖他咧嘴一笑,眼睛圓圓的,小牙齒也白白的。他轉頭,警惕地看了看身後。沒再聽見什麽動靜,才慢慢将自己的手松開。

“哥哥。”小家夥壓低聲音,奶聲奶氣。

元阿笙見狀,也四處看了看。

随後擡手,提着小娃娃的身子将他端到側邊。地上是他剛剛才開始挖的野菜,被小娃娃踩了一腳。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棋安。”

元阿笙點點頭,繼續刨他的野菜。順帶跟小孩悄悄摸摸交流。“你剛剛在幹什麽?”

“捉迷藏吶。”奶聲奶氣,湊在元阿笙耳朵邊說。

像鼓着奶泡泡的聲音,聽得元阿笙彎了彎眼睛。

他将挖出來的野菜放在一旁,随後認真看向蹲在他邊上的小娃娃。

一身金藍色的小元寶衣,外面套着個厚實的小馬甲。脖子上還有個平安鎖。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樣。

他看小家夥,小家夥也在看他。

“哥哥,你好嗷看。”顧棋安抱着膝蓋,一撅一撅往元阿笙邊上挪動。直到緊緊挨着他,将手搭在他的膝蓋,奶娃子才停下。

元阿笙展顏。“你也好看。”

“不過現在躲了這麽久,外面的人會擔心了。要不要出去?”

那知小孩警惕搖頭。“壞人。”

“壞人?”

元阿笙眉頭一皺。“你跟誰玩兒捉迷藏?”

“跟壞人玩兒。”

他們在的園圃本來就比外面高上成人一個小腿高。加上外面一圈是濃密的茅草,外頭的人要是不仔細看是看不到裏面是什麽情況的。

“小少爺……”

低低的聲音從草縫中傳來,像森森長夜中的貓兒叫,有些滲人。

元阿笙擡手一攬,将小孩拉入懷中。

他低頭,小孩彎眼,頓時笑得甜甜的。接着小手臂往他脖子上一摟,高高興興地湊過來在他臉上眯眼蹭。

元阿笙在他耳邊輕輕道:“不要說話。”

小孩點點頭,安靜不動。

“小少爺……”外圍的茅草被撥動。

元阿笙慶幸自己是從後方來的。除了前面剛剛小孩進來壓倒的茅草,其餘的遮掩效果還好。

他抱着孩子,悄悄往後挪動。

茅草外的動靜忽然大了,元阿笙心神緊繃,呼吸一滞。想也沒想就抱上小孩就往後頭跑去。

他是從這個院子的後門進來的,小孩應該是從前門來的。正好有個出口出去,不會撞上人。

結果剛跑出林子,眼前陰影一閃。擡眼便見到一個生人面孔。

元阿笙後撤幾步。轉身就跑,邊跑邊高喊:“顧……”

“嘭!”

圍牆上的人倒了下來。暈死在了地上。

元阿笙死命跑,小孩在他懷中跟着搖啊搖。奶包子似的小臉上滿是笑意,哪有他的半分緊張。

“少爺,沒事了。”

元阿笙聽見顧柳的聲音,慢慢剎住。再轉頭,只看到黑影閃過,路上倒下的人已經不見了。

“剛剛那是誰?”

“壞人!”奶娃娃握拳,清澈的圓眼中滿是憤懑。

“你怎麽知道是壞人?”元阿笙将奶娃娃放下,大喘着在草地上坐下。

顧棋安見抱抱沒了,轉頭沖着元阿笙擡起手。“哥哥抱。”

元阿笙伸展腿,将小孩拉到懷中坐下。“你膽子可真的大。敢一個人跟壞人玩兒捉迷藏。”

顧柳:“棋安少爺。”

元阿笙:“哪個棋?”

“琴棋書畫的棋,平安的安。”奶娃娃搶答。

“你會的還挺多。”元阿笙刮了刮他的鼻尖,松開小人。

“好了,現在壞人被抓了,你也應該回去了。不然大人知道會傷心的。”

“不要,跟哥哥玩兒。”小孩黏糊,抱着他脖子不放。

顧栖站在一旁:“棋安小少爺,他是你大伯的夫人。”

小孩直起身子正對着元阿笙,小腦袋一歪,奶呼呼的包子臉壓在脖間一層薄薄的白毛毛上。“大伯~”

“就叫哥哥。”大伯什麽的,叫老了。

“大伯娘~”

元阿笙拍了拍小娃娃的腦瓜子。“叫哥哥。”

“大伯羊~”

“算了。”元阿笙站起來,“剛剛那事兒,有人去處理吧。”

顧柳點點頭。

元阿笙低頭,“那這小孩……”

“我自幾知道回窩。”顧棋安抓着他的食指,小手暖呼呼的,輕輕搖了搖。

元阿笙心下一軟,“好吧,這是你家,你比我熟悉。”

說着,元阿笙又重新鑽回桑樹底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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