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是我生的崽子

馬車停在街口已有會兒,原不怎麽寬闊的街道被擠得更為狹促,陳知璟往門外走,他的車夫便在路邊等他。

不遠處小郎君頭上紮着兩個小發髻往家中走,見陳知璟踩着人背上車,小郎君覺得稀奇,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香姨,他怎踩着人,人家不痛麽?”

蘭香想捂住他的嘴已是來不及,只得拉着宸哥兒給陳知璟見禮:“相公莫怪,郎君還小不知事。”

陳知璟不想理會蘭香,可他年紀大後對稚兒要有耐心得多,遂沖那小郎君搖頭,上了馬車走遠。

陳知璟尚未娶妻,國公府內無女主人,如今便由他庶長嫂孫氏代管着中饋。

他先前失蹤四年,要不是他胞姐嫁給官家,這魯國公的位置恐早落到長房頭上。自陳知璟回來後,他母親劉氏便一直挂心他的婚事。

劉氏信佛,曾請善法寺中的高僧幫陳知璟算了一卦,那高僧道陳知璟三年內不宜成親。

如今三年之期将近,劉氏留了陳知璟在暮春居說話。

“你大哥當年打的什麽主意你當清楚,三郎,你如今也該成親有個子嗣了,不忌男女都行。”劉氏與他道,“也好叫你長姐安心。”

他大哥陳知瑞是庶出,原本陳知璟上頭還有個一母同胞的二哥,可惜養到一歲上頭沒了。

除去宮中皇後娘娘,劉氏膝下只剩陳知璟一個親生兒子,前些年他下落不明,劉氏差點把眼睛哭瞎。

陳知璟如何不曉,不過這命中皆有定數。依着前世,再過一兩年他這身子就漸漸不行,原本與顧家娘子的親事也作廢。

何必再去害旁人。

那賣傘的婦人也是,她看着年紀尚輕,他本想給了她銀子傍身,以後也好重新相看人家。誰道她卻是一根筋,似乎愛極了先前的周進寶,連房契也不肯要。

“母親,兒子尚無成親的打算。”陳知璟輕聲道。

劉氏聽了這話差點将手中茶盞摔出去,還是身邊丫鬟及時扶住,她勉強緩了緩神色:“三郎怎麽突然有這想法……”

陳知璟沉默了。

劉氏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硬逼恐怕是不妥,只得放他離開。

陳知璟又做夢了,夢見那萬勝街的小娘子,也不知給自己下了什麽蠱。

“進寶呀。”小娘子幾不可聞地喟嘆口氣,卻仰頭對着他笑,“我不要你了,我要嫁人。”

她就站在那青涼傘下,明明他稍伸出手就能抱住她。

小娘子拍了拍肚子:“進寶,你不肯娶我,會後悔一輩子的,我要帶着你的崽去嫁人,再不騙你了。”

陳知璟徹底驚醒。

孩子?

這夢太過真實,叫他想起臨死前夢到過的場景,她說我們娘倆等你好久。

“梁寡婦,這天還要出門麽?”

冬日裏無論莊戶人家,還是這汴京裏的市井人家都閑着,除了些縫補的活計,大都沒有什麽事要做,出門的人更少。

“我鋪子裏的墨不夠用了,去買些回來。”梁稱玉賃了輛馬車,将二十文車馬費遞給車夫。

稱玉回時沒舍得坐車,元日将至,她想想又繞些路帶了吃食,扯了幾尺布,尋思着給宸哥兒和蘭香那丫頭做身衣服。

家中鋪子門早關了,稱玉繞到後門,敲了好會兒都不見有人來開門。

風刮在臉上生疼,稱玉手上凍瘡又犯了,她站在門口跺腳搓着手取暖,門終于“吱呀”一聲自內叫人給開了。

“蘭香,怎這麽晚……”

卻不是蘭香。

來人身量極高,穿着極不打眼的麻布青灰色襕衫,前些日子她剛見過的。

“您今日怎麽來了?”稱玉一怔,又譏諷道,“先前當了假夫妻還不夠,如今還要來個露水姻緣麽?”

她順手将院門掩上,進了屋。

屋內蘭香抱着宸哥兒對她擠眉弄眼,稱玉一看便知這是都見過了。

她伸手把宸哥兒自蘭香手中抱過來:“你回你屋子罷,這兒不用管了,我帶宸哥兒上樓。”

宸哥兒膽子不大,但孩子好奇心強,他趴在稱玉肩頭不時偷瞄着跟在後面的男人,還試圖伸手來夠他,他早忘了那天自己見過陳知璟。

可陳知璟還記得。

“娘,這是誰……他剛才說是我爹。”宸哥兒大聲問道。

男人這會兒站在屋子裏,稱玉做不出當着陳知璟的面說他死了的事,她扭頭溫和地對宸兒道:“他是你爹。”

有一段時日稱玉常看着宸哥兒的臉發呆,宸哥兒真的很像他。

又轉頭看向陳知璟:“他是我生的崽子,梁宸。”

陳知璟目瞪口呆,其實剛才她進屋前,他已确定了八分,否則也不會信口開河對宸哥兒講是他爹。

這會兒聽到她親口證實,一時間竟不知道作何反應。

男人遲疑許久,才對稱玉道:“能讓我抱抱他麽?”

宸哥兒不大認生,還不等稱玉說話,小家夥已掙紮着要從她懷裏下來,然後去扯陳知璟的直裰:“爹。”

陳知璟手一顫,低身将他抱起來。

那邊梁稱玉卻扭過身去。

陳知璟盯着她的身影暗忖:“原先不知道這孩子的存在,如今既知道,她又一心想同自己一處,自己娶了她,縱然以後自己不在,她好歹有個孩子傍身,國公府也不至于落到別人手上。”

這樣倒是兩全其美了。

屋子裏俱是一片寂靜,陳知璟和稱玉誰都沒有再說話。外面天色已暗下,宸哥兒年紀還小,被陳知璟抱了會就鬧着想睡覺。

陳知璟站在床邊,看這婦人輕聲細語哄着稚兒入睡,眉眼溫和,跟那日橫眉豎眼的樣子瞧着判若兩人。

過了會兒,宸哥兒睡着,稱玉才站起身,示意他往邊上走,兩人就站在窗棂附近說話。

“大人,您以後定不少妻妾,也不缺子嗣,能叫宸哥兒跟在我身邊麽?”她收起渾身尖刺,低垂着頭。

陳知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隔了瞬回答她:“可以。”

梁稱玉剛要應聲,就聽得面前這人又淡淡道:“我會娶你。”

小婦人笑了笑:“因為宸哥兒?”

“是。”他倒是半點不隐瞞,說這話時甚至微蹙起了眉。

明明面前這個與她心心念念的是同一人,可梁稱玉突然心涼了半截。

她渾身緊繃了瞪着他,指深陷入掌心而不自知,手中拳頭似下一瞬就會揮到這人平靜的臉上。

可是,她還有宸哥兒。

梁稱玉頓時如雷轟頂般,猶如剛剛驚醒,扭頭看了床榻上沉睡的幼兒眼。

小婦人腦子有些亂。宸哥兒快三歲,這世道她個寡婦在外面抛頭露面,終究于名聲有礙。宸哥兒跟着她也免不了受些委屈,自然比不上跟着他的。

她之前偷偷摸去魯國公府瞧過了,那府門看着就極為氣派,門前不讓人多作逗留,她僅僅多看了兩眼,就被人催着趕走。

良久,陳知璟終于聽到了她的聲。

“好啊。”梁稱玉背對他,隐約含着泣音道,“多謝大人。”

陳知璟胸口悶得慌,無端得了個子嗣的喜悅似都在當下消散許多。他不由擡起手,似要安撫她,又徒勞放下。

“你我既要成親,倒不必如此生分。”陳知璟想了想,“只是往日那名字還是不要再喚了,叫旁人聽着終究不妥。”

“是。”梁稱玉低聲道。

陳知璟忍不住想嘆氣,他指無意識敲了敲窗沿,不想多逼她:“罷了,你想喚,私下這樣喚我也無妨。”

稱玉卻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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