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留封和離書”

鄒翎一覺醒來,第一反應便是渴。他欲起身,餘光卻看到內室裏還有一個人,那人衣冠楚楚地坐在桌邊,手裏把玩着一個酒壺。

鄒翎覺得稀罕,起身靠在床頭笑着打招呼:“歸許,你怎麽在這?”

白羽回頭來,眼裏明滅不定。

鄒翎等了一會也沒聽到他答話,對此倒也習慣,他指指他手裏酒壺笑:“歸許,你且坐,有什麽事待會商量,我有些渴,你把酒壺遞給我吧。”

白羽不動彈,想起昨夜,鄒翎抓着被褥也喃喃渴,他便抱起他,撫着一節節脊骨安撫。

“要喝酒……”

他便隔空取來了酒,鄒翎聞到酒味立即去搶酒壺,他皺着眉高舉:“不離,冷靜一點。”

可鄒翎什麽都聽不見,陷在他懷裏伸長手去搶酒壺,見搶不到,紅着眼尾,毫無顧忌地坐在他把柄上緊密含着,還急切地去吻他的唇瓣。

酒壺順勢被他搶到。

白羽顫着呼吸,看着他高仰着喝酒,酒液順着唇一直淌到頸胸裏。

浮浪得驚心動魄。

他忍了許久,忍到鄒翎喝完了酒,才一口咬在他喉結上。

到底是誰渴呢。

他捏了捏酒壺,遠遠抛給了他。

鄒翎伸手接過,剛睡醒心松泛,拔了酒塞朝他笑道:“我投喂小寶都不用扔的,歸許,你我相處當真随意。”

他抿了一口酒解渴,就聽見白羽冷冷的聲音:“是随意,昨夜我們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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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翎頓時嗆得死去活來。

他腦子炸得嗡嗡,拼命想回憶昨夜發生過的事,然而記憶只有一場夢見大師兄懷瑾的殘夢。

“我完全不記得……”鄒翎慘白的手指抓着酒壺,他擡起左手捂住自己的左眼,軀體和靈魂都在戰栗。

他知道緣故,只是沒料到為人的盡頭越來越逼近。

“上個月,初九夜,你來找我。”白羽抿了唇,省略了過程,“你一覺睡醒似乎全然忘了,我以為你只是回避,昨夜才确認了。為何如此,你自己知道嗎?”

鄒翎聲音滞澀,很快從驚懼中恢複過來,故作鎮定笑道:“因我是至陰爐鼎,初九兼有魔氣幹擾,故而不由自主。”

白羽心中泛起難言的煩躁。他只知道不知何時起,鄒翎在床上和白天清醒時的端方模樣不同,放得非常開。起初他以為只是鄒翎白日掩好了風情,他也不便問類似“你昨夜為何十分熱情”的話,實在問不出來。但當他發現鄒翎和自己睡完後似乎忘了抵死纏綿的記憶,他心裏糾結得快扭成麻花。

鄒翎輕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我昨夜是主動找你的?是不是十分恬不知恥?”

白羽眉頭皺得更厲害了,道侶之間親個熱,怎麽就恥了:“什麽叫恥?你我是道侶,若你想要,我便會給。”

說得太快,說完兩人都陷入了各自的無地自容,鄒翎耳朵通紅,既惱于自己昨夜有多浪,也惱于白羽要麽不會說話,要麽說話直白到近乎狎昵。

“你這樣……必定會影響修煉。”白羽嚯地站起,“我去請醫修來幫你看。”

鄒翎瞳孔驟縮,猛然開口制止:“慢!只是因本能放浪形骸而已,我并無大礙,不必貿然請外人來,我身為爐鼎之事一直瞞得嚴實,若向外洩露,我一人淪為笑柄無妨,逍遙宗好不容易恢複的聲譽又将蒙上恥笑,白羽,我不想暴露。”

從知道自己出身的那一天開始,他便想方設法驅逐了知道真相的一幹人等,只想帶着這個秘密走到盡頭。身體如今這樣,更禁不起診斷。

“逍遙宗,逍遙宗。”白羽薄怒,說話又刻薄起來,“鄒不離,你是守財奴嗎?除了逍遙宗,你腦子裏還有別的嗎?”

“還有你。”鄒翎輕聲,“我比誰都清楚你的天賦和刻苦,我不想因我身份,讓外人把你的成就和情色攪在一起。”

白羽哽住了,迅速背過身沉默了半晌。他想,我的修為,本就是因為壓在你身上才輕而易舉地得到。

鄒翎暗暗松口氣,忽又聽到他的聲音:“你放心,我找到的醫修不會洩露半分,他不是外人,是這世間最有資格診治你的人。”

鄒翎心弦一勒,很快想到了來人。

……不會吧。

事實證明,沒人能懂白羽的一根筋。

下午,他帶着修真界沸沸揚揚謠言的另一人,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鄒翎的洞府。他口中的醫修……就是他失而複得的師弟蘭衡。

鄒翎無話可說,抱着灰狼佯裝鎮定地看着他倆并肩而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蘭衡,和白羽在一起的三百年裏,他見過無數次白羽怔忡神傷,大抵都是在懷念劍魂山與悼念蘭衡,那經年累月的思念讓鄒翎一度十分吃味。他悄悄查探過蘭衡的事跡,也猜想過蘭衡的相貌,如今終于見到了本尊。

他想象中的蘭衡是偏向于柔弱的氣質美人,是能激起某鋼鐵劍修強烈保護欲的脆弱白月光,誰知當面一見,蘭衡身高與白羽接近,只是瘦了些,相貌俊俏又英氣,氣質是令人親近的剛柔并濟。

白羽帶着人到桌邊坐下介紹,鄒翎看出他臉雖依舊冷,眼神卻是柔和的,舌尖便有些酸。

蘭衡溫和地向他行禮:“鄒宗主,我是蘭衡,宗主一定知道我是至純爐鼎。我在魔族待過兩百多年,對魔氣侵體一事有許多經驗,若您不介意,可否讓我診治您的貴體?”

鄒翎怔忡看了他片刻,看得白羽都在一邊催促,方把熱乎乎的手從灰狼的皮毛裏抽出來:“蘭衡仙君,不必客氣,你随意。”

蘭衡沒有落座,彎腰替他診斷,姿态不卑不亢,身上既無身陷百年囹圄的灰敗,也沒有受辱多年的頹靡,整個人猶如一柄打磨過的君子劍,一旁白羽則如千錘百煉後的鋒利神兵,怎麽看怎麽般配。

如果沒有大師兄懷瑾作亂,修真界不曾動亂,或許白羽如今已和蘭衡順水推舟結成道侶,一起振興劍魂山。

鄒翎垂下眼,看着自己蒼白的伶仃細腕,自厭感洶湧不息。

從前他就是逍遙宗內存在感最薄弱的內門弟子,白羽身上有天之驕子的蓬勃自信,蘭衡身上有歷經滄桑的從容氣度,他有的只是想要逃避、龜縮的怯懦和忍受。

他也不知道蘭衡是否清楚至純爐鼎是怎麽來的,若是知道真相,經受魔族數百年摧殘,還能風度翩然,那麽,白羽當真喜歡對了人,他喜愛的白月光和他一樣心志堅定,無堅不摧。

蘭衡探查許久,長眉微斂:“宗主體內的魔氣似有兩股,一股很是熾烈,另一股則很清淺。”

白羽聲音緊繃:“能不能徹底拔除?”

鄒翎心知不可能,在蘭衡斟酌着回答前,他先輕笑着試探反問:“蘭仙君,修真界中修士有境界高低,不知魔族中也有品級嗎?”

蘭衡出神片刻,只溫聲回答他:“有。職務高低而言,有魔尊、将、兵、奴之分,族群而言,有閻魔、靈魔、影魔、以及最低級的魅魔之分。”

鄒翎咀嚼最後一句,笑了笑:“我曾聽過一樁怪談,人族與魔族也可結合,蘭仙君見過嗎?覺得可能嗎?”

這一問是試探,誰都知道蘭衡被擄去魔族将近三百年,一個香饽饽至純爐鼎,遭遇可想而知,在他面前說人與魔結合過分至極。

鄒翎沒別的辦法,他希望蘭衡知道真相,若蘭衡知曉,或許會驚訝、悲傷地看着他,若不知,便只有愠怒。

他認真地觀察他的神色,發現蘭衡臉色瞬間蒼白,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也抖了。

這樣看來,蘭衡也不知道。

鄒翎心裏泛起一片蒼茫的荒蕪,只餘孤獨。

“你在說什麽東西?”

蘭衡沒有愠怒,白羽卻生氣了,鄒翎從荒蕪裏掙脫出來,立即低頭道歉:“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他瞟了一眼白羽,只見他看着蘭衡是既沉痛,又愧疚,看向自己則是鐵青臉色。

鄒翎連忙垂眼,苦笑着完了。

“沒事的。”蘭衡蒼白的發顫指尖離了鄒翎手腕,一句沒事同時說給所有人,“我回去調一些靈藥,可以中和魔氣與靈氣的撕扯。師兄,宗主身體虛弱,你也切記……”

白羽起身拉他出去。

蘭衡只得回頭朝鄒翎囑咐:“宗主,你雖也是至純爐鼎之身,但房事一事千萬不能沉溺……”

白羽腳下寒光一閃,架着蘭衡瞬移消失了。

他們走得太快,快得鄒翎想鄭重道歉和道謝都沒機會。這會洞府內恢複往日清淨,他怔怔地望着一處虛空,許久才喃喃:“我也不想啊。”

灰狼瞪着圓滾滾的眼睛看他,扒上來舔舐他的臉,鄒翎歪了頭朝它笑,沙啞道:“小寶,我腿腳沒什麽力氣,你駝我到外面去賞花吧。”

灰狼二話不說就令身形膨脹變大,叼着他送往背上,興沖沖地便往洞府外走。外面是春光爛漫,陽光照得眼睛刺痛。

“不離!”

耳邊驟然炸起呼呼,他回頭看到滿臉焦急的霍嚯,唇角揚開了笑:“阿嚯,叫那麽大聲做什麽?快把我耳朵震聾啦。”

霍嚯攥緊拳頭往他額頭敲:“叫你好多遍了大哥!我一聽到白羽帶蘭衡來挑釁的八卦就沖來了,靠,他們真成雙成對來過了?有沒有欺負你?”

“少聽八卦,多聽仙樂,這樣才能陶冶性靈。”鄒翎随手折了朵花放在霍嚯頭上,“八卦都是謠言,是我欺負了蘭衡。”

“就你這小身板?我看你是被欺負得哭了眼睛才這麽紅!”霍嚯氣勢洶洶,“白羽那混賬東西,我早看他不爽了,就知道他不是個好鳥。不離,別理他了,走,哥們帶你出逍遙宗,天大地大,別宅在這一畝三分地裏怄氣了!”

鄒翎想了想,點頭應了:“也好,我先投奔你,你能再收留個小寶嗎?”

霍嚯大喜過望,大手轉頭去撸灰狼:“來來來,不把小寶撸禿我名字倒過來念!”

“倒過來念一樣。”鄒翎在春光花香裏輕咬食指,以靈力和血珠在空中輕寫一封書信,“你等下,我留個東西給白羽。”

“還留什麽啊留?”

“留封和離書。”

作者有話說:

伏筆後面慢慢拆(撓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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