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實在漂亮,我見之不忘……

南先生講課條理分明,講究嚴謹,同時也很善于引導學生思考,陸玖很喜歡他講學的風格,半天的課停下來,頗有收益。

一篇《修身齊家》堪堪講透徹,時辰便已經到了中午。

南先生将今日散學後需要溫習的課業布置完,便收拾了書先行離開書齋內,想繼續溫習的學生可以留在蘭室,想回家的則可以直接走人。

書齋當中的人離開了一部分,也仍有人在溫習課業。

陸玖原本也想遲一些再走,只是今日是同着陸元忠陸鎮等一同到來,且一應的課本也還未曾準備好,于是打算起身去尋父親,先回侯府。

只是她剛起身,左右便過來了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公子,将她的去路攔住。

陸玖擡眸看了一眼左右,覺得他們倒不像是來找人麻煩的。

“敢問公子有何事?”陸玖禮貌道。

“……去呀!上去啊!這麽膽小做什麽?”幾個少年臉上偷笑,推搡之間把一個面頰羞得通紅的少年擠出來,頗有深意笑道,“陸家小姐,他想和你說句話。”

“你們別鬧!”那個臉通紅的害羞少年被推到了陸玖的面前,回頭狠狠訓斥一幫起哄的同窗們。

陸玖趕時間回去,只想快點敷衍了跟前的少年。

于是她平靜客氣地又問了一遍:“敢問公子是要和我說什麽?”

“我……”那小少年摸了摸鼻子,面紅欲滴,“家中也有幾個姊妹,與陸小姐相同年紀,因此今日我一見小姐便覺得十分親切,想問我能不能和陸小姐交個朋友……”

陸玖輕輕蹙眉,正要開口,一個人群外的聲音便蠻橫地打斷了那少年公子的話。

“——她不能!”

紅着臉的小少年并他湊熱鬧的同窗好友們紛紛轉過頭去,想看這不速之客是誰。

少年們見到來人,忙讓出了一條道路。

陸玖舉目望去,就見到一身紅衣的江殷雙手環胸,面色陰沉地步步上前,身後還跟着何羨愚及徐雲知、容冽三個。

“你別打她的主意,知道?”江殷不善地看着那少年。

原本欲與陸玖攀談的那個少年臉色白了一白,但當着佳人面前,還是結結巴巴地與江殷道:“我、我只不過是在和陸家小姐說話而已,又關你什麽事?再說,旁人交朋友你也管得着?”

江殷的眉眼壓着,戾氣叢生:“你說我管不着?”

他五官本就深邃,一生氣眉宇就壓得更沉,配上森然的語氣,令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一頭護衛領地的狼,他走一步,那些少年們就惶惶退一步。

與陸玖攀談的那個少年顫顫:“江殷!這可是在學裏,先生們都還沒走,你敢動粗?”

江殷揉着手腕,挑眉:“他在這兒的時候我沒動過粗?”

“你你你……”廣賢書院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公子,而江殷卻慣是用拳頭說話的人,何況身後還跟着一個壯碩的何羨愚,一個冷面不語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容冽,加一個笑意狡黠的徐雲知。

這四個人站在一塊,活脫脫就是廣賢書院四大惡人。

江殷沒心情跟眼前的小書生廢話,眼光一冷:“識相的話就趕緊起開,別纏着她,我數三聲,一……”

“快走快走!”

“和他争你沒勝算,還是別惹惱他了……”

江殷的“二”都還沒數出來,原本圍在陸玖身旁的一群少年們便作鳥獸散,蘭室當中原本溫習課業的學子們見江殷進來,也匆匆收拾書本筆墨,避讓出去。

一瞬,蘭室當中的人都走了個幹淨,只剩下陸玖跟江殷幾個人。

陸玖擡眸打量江殷,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三個少年。

何羨愚她認識,另外兩個不認識,其中一個看上去冷臉少言寡語,一個打着哈欠一副沒睡飽的樣子。

閑雜人等走開,對着陸玖,江殷眼底的陰鸷神色就掃蕩一空,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又漾起光亮。

他站在她身側,很是高興地道:“你怎麽來了?你是知道我在這兒,所以來和我一塊兒上學麽?”

陸玖斂眸:“世子說笑了。”

要是她早知道他也在這兒,早換書齋了。

江殷并不将她淡漠的回答放在心上,依舊熱切十分:“玖玖,太好了!以後你在這兒念書,我能護着你,又能天天見到你。有我罩着你,誰也不敢欺負你!要是誰敢動你一下,我第一個削他!”

陸玖垂眸淡淡道:“書院清淨地,怎會有人動粗?還有,世子喚我一聲陸三姑娘即可……玖玖這兩個字從世子口中說出,實在不得體。”

江殷訝異,沒覺得自己有何問題:“叫你陸三多疏遠啊?還是叫玖玖親近。你也別叫我世子了,叫我的名字啊。”他忽然想起來什麽,笑道,“對了,光顧着和你說話,都忘了給你介紹我的兄弟。”

江殷手指玄衣冷面的小郎君:“這是容冽,他母親是玉蘭翁主。”

容冽對陸玖淡淡點頭示意。

然後又指了指一旁打着哈欠懶洋洋的少年:“徐雲知,翰林院學士之子。”

徐雲知對陸玖一拱手。

江殷繼續:“這個嘛,何羨愚,你們早就見過了。”

何羨愚手裏抱着它那個貼身不離的零嘴錦囊,從中摸出一個蜜餞吃,溫順好脾氣地對着陸玖笑,邊吃邊說:“陸姑娘,又見面了。”

江殷環胸笑起來:“他們幾個是我在京中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以後你有什麽事兒找他們也行,都是自己人。”頓了頓,“不過,只要是你找我,我都會第一時間在你身邊,所以應該也用不着找他們。”

陸玖聽着他興致勃勃地說了一通,斂眸道:“世子爺的心意,我收下了,只是我來這兒不過是念書而已,應當沒有什麽地方需要幾位公子關照。我父親應當在等我,今日不好久留,我先告辭。”

她對着江殷幾人一福身,而後從江殷身旁走過準備離開。

“怎麽走了?”江殷見到陸玖走出蘭室,直接抛下了何羨愚幾個朋友,急忙追着陸玖離開的方向跑去。

廊庑上,陸玖自顧自匆匆往前走,而江殷就追在她的身旁寸步不離。

陸玖四肢雖然纖長,但到底比不過江殷的大長腿,加上裙子束縛着步伐,她走三步的路,他一步就走到了。

江殷不費吹灰之力擋在了她的路前,爽朗笑着:“我說,你怎麽每次都這樣?我話還沒說完你就走了。”

陸玖不願與他争執,往左挪一步。

江殷擋到左。

陸玖朝右。

江殷伸出長臂攔右邊。

陸玖終于忍不住,她直接擡起頭,目光微憤:“世子爺,請自重,這不得體!”

江殷笑容明朗:“你跟我好好說說話,我就放你過去。”

陸玖已經沒脾氣,無奈道:“世子爺到底要說什麽?”

江殷收斂起笑容,忽然很認真地道:“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

陸玖咬了咬牙,揉着眉心:“不覺得……”

“不啊,你看我們多有緣分!”江殷正兒巴經地掰扯起來,“你看看,你剛回鳳鳴府的第一日我們就見着了,你去蓮清宮參加荷香宴,我們又見着了,現在你上學,我們又又又見着了!”他純稚地笑起來,一列白牙,挑眉道,“一定是特別的緣分,天定的緣分。”

“是有緣。”陸玖垂眸,“孽緣。”

“孽緣也是緣啊。”江殷負手,理直氣壯地說歪理,“難道孽緣就不是緣麽?”

陸玖轉頭不看他。

“哎哎哎,還有啊。”江殷繞到她面前,繼續笑說,“你看,你每次看到我都會生氣,這就說明我對你也很不一般。”

“胡扯!”陸玖停下步子,扭過頭來呵斥道,“無稽之談!”

“你別生氣。”江殷笑起來。

“我沒生氣。”陸玖轉過身,不想看他。

“啊,對了,上回我托阿愚給你的信,你看過了沒有?”江殷的眼睛亮亮的。

“沒看。”陸玖冷着臉故意道。

江殷不信:“你肯定看過了。”

陸玖實在拿他沒辦法,略整理了一下思緒,準備好聲好氣地與他把話說明白:“世子,我們能不能講些道理?”

江殷不明所以:“我這不正在和你講道理麽?”

陸玖算是明白了。

她對江殷講道理,那就是對牛彈琴。

她緩緩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将自己的情緒控制穩定。慢慢道:“世子,上一次我前往蓮清宮是受東宮邀請,今日上廣賢書院是聽家中長輩安排,這兩件事與世子一點聯系都無,希望世子不要再說些容易讓人誤會的話,還有,煩請世子今後不要再叫我玖玖,也不必跟着我。大家在同在書齋內上學,以同窗身份來往即可。”

陸玖平靜地将一番話說完,而後擡眸看着江殷,就見原本興致高昂的江殷臉上有些失落,頭慢慢垂了下去。

陸玖看着他神情一點點變化,微微愣住。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話說得太過分了一些?可是思來想去,好像她也沒說得太過分啊。

江殷剛才在書齋當中耀武揚威像只獅子,這會兒在她面前又委屈得像只小貓。

“……世子,我并非指責你。”陸玖看着他一個吵吵鬧鬧的人沉默下來,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世子對我太過……熱情,落在旁人眼裏只怕要生出誤會,耽誤了兩方。”

其實她并不讨厭江殷,倒覺得他是個簡單直接的人,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讓人一眼便知。

何況上京之後,他還相助過她兩次。

只是江殷實在太過熱情。

陸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直接熱情的人。

她不知道江殷的這種熱情出于何意,是出于少年人的一時興起?還是出于其他理由?所以,她不知如何回應。

江殷聽完她的話,把頭垂了很久。

廊庑的樹蔭下,他沉默着擡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帶着些猶豫。

“……你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樣,因為我的身份讨厭我?因為我身上有一半蠻真人的血?”纖長的眼睫垂落,在少年俊朗的面容上投下小小的一片陰影,他語氣有些落寞地說道。

陸玖語塞。

看着面前垂頭失落的少年,忽的有些窩心。

好像因為他太過熱情莽撞的個性,她幾乎都快忘了,他其實是個受排擠的“異類”。

“……是不是?”江殷的語氣裏帶着一點期盼,好像在期盼着她不要說出“是”。

書院散學後,廊庑上十分幽靜,只偶爾有幾只小鳥飛過,停在檐上鳴叫兩聲。

“我……”陸玖頓了頓。

江殷擡起頭,暗暗抓緊了手心,緊張地看着她。

陸玖卻在沉默。

江殷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分。

“不是。”

對面少女的聲音很輕很淡。

江殷狠狠一愣,猛地擡起頭來。

“我,不讨厭你的身份。”陸玖看着江殷輕聲道。

“真的!?”

那一刻,一直壓在他心頭的磐石轟然放下,江殷像是一個終于吃到糖的孩子,展顏由衷而笑。

“所以說,你不讨厭我對不對!?”他高興得什麽似的,一個忍不住就要沖上去。

“世子,這不得體!”陸玖往退了半步,躲開江殷的手。

她仰頭看,發現他又恢複成一貫對着她的明朗笑臉。

陸玖有點兒想笑,搖了搖頭。

這個人,怎麽給點陽光就燦爛呢?

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還真是超乎尋常的簡單。

“抱歉,我一高興就忍不住……”江殷撓了撓頭笑道,“總之,你不讨厭我就好了!那我上次在信上給你說的話,你能答應我嗎?”

他正色起來,指天發誓:“我是真的很喜歡你!要是嫁給我,誰也給不了你委屈!誰敢委屈你,我就委屈死他!”

江殷這一通嚴肅的發誓實在有些可愛。

陸玖原本還只覺得,他是個熱情、直接、做事沖動不計後果的莽撞少年,現在她又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想問題超級簡單的人。

只要不讨厭,就是喜歡。

一顆心黑白分明,沒有灰色地帶。

陸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世子,我們相識才不過一個月,加上今日見面也不過三次,你為什麽就偏偏會喜歡我?”

江殷臉有些紅,看着她的眼睛道:“……這我哪知道原因?我就是喜歡你。”

陸玖淡淡:“證據,說話要證據。”

江殷抓了抓頭發,臉更紅了:“我跟你說了我就是喜歡你,沒有原因!你非要讓我說的話,我也只能說……只能說……”

“只能說第一次見過你以後,我每天做夢都是你,吃飯、練武,眼前也都是你的影子。我去問徐雲知這是為什麽,他告訴我說,我應該是喜歡上你了,就這樣……”

“……何況,你實在漂亮,我見之不忘。”

江殷的臉越來越紅,但話卻說得越來越擲地有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坦蕩看着她,絲毫不躲閃。

陸玖也正視着他的目光,從那雙眼睛裏,她的确看不出有任何撒謊的痕跡。

“……行了,別再說了。”陸玖側首,躲開了江殷炙熱的眼神。

我對你見之不忘。

饒是她已經控制得很好,可是聽這一段話,心依然不可控制地跳快了些。

她深深呼吸,使得自己漸漸平靜下來,而後朝着江殷禮儀端正地福了福身:“世子之前幫過我,我對世子也十分感激,今後一同在書院學習,我也願意世子成為同窗朋友,但也只是同窗朋友。婚嫁之事乃是大事,世子今後還是不要再對我提起,臣女不堪承受。”

“你不是說你不讨厭我嗎?”江殷怔住。

陸玖一愣,卻忍不住笑了下:“不讨厭不代表喜歡……至少,世子現在不是我喜歡的人。”

江殷急着争辯:“怎麽不是?那次你在樹下,我親口聽見你說的,你喜歡一心一意,敢作敢當的,我是啊!我真的是!不信你去問何羨愚、問徐雲知,問容冽!還是說,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喜歡怎麽樣的人,我可以改!”

他着急地等着她的回答,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沒有喜歡的人。”陸玖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樣子,突然想到了一個理由,“但……”

她側眸看向一旁,隐忍着微微笑意。

“我不喜歡寫字像狗爬的人。”

當頭一棒,打得江殷都懵了。

他想起來那一封摸黑寫了一整晚的情書……

嗯……

确實,她說的是實話啊……

陸玖忍着笑意,欣賞着江殷臉上挫敗的神情,低頭很輕地勾了勾唇角。

時間已經晚了,她必須趕快回到陸元忠身邊。

于是,她對着江殷福身:“既然話都說完了,臣女告退。”

剛走了兩步,忽地又聽見背後的江殷開口。

“——我可以練!我從今天就開始練字!”

陸玖腳步微停,回頭眉梢一動,似笑非笑:“世子随意。”

話畢,她便消失在廊庑的轉角處。

江殷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陸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他方才挫敗地垂下頭。

何徐容三個人躲在柱子背後聽完了這半晌的戲,從柱子走了出來,圍在江殷的身旁。

何羨愚從錦囊裏摸出了一個小魚幹,看着愁容滿面的江殷嘆道:“殷哥兒,這女人心真是海底針啊,沒想到你竟然敗在一手字上。”

徐雲知打着哈欠,懶聲道:“我看你就別碰那顆釘子了,你那一手破字,要練好看,那得猴年馬月,那時候陸三估計早就嫁人了。”

容冽則在一旁沉默,不曾表态。

江殷頹喪地垂着頭:“……早知道她這麽在意這個,我從前就不該偷懶。”

徐雲知攔着他的肩膀,風涼道:“陸三是個講風花雪月的文人,你一個大老粗跟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何況人家雖然被退婚,但家世容貌擺在那兒,你沒看今天她進來一屋子的狼眼睛都綠了?人家興許根本就不缺你這麽一個傻乎乎跟在後頭的人。”

徐雲知正要再說兩句,江殷卻猛地擡起了頭。

“……你要做什麽?”徐雲知被他吓了一跳。

江殷反手一把抓住徐雲知的衣角:“欸?你們家字帖不是挺多嗎?給我來一打,解兄弟燃眉之急!”

“殷哥兒,真練啊?”何羨愚嚼着小魚幹,驚呆了。

江殷瞪他:“不是真練是什麽?我說的話還能有假?”

“不燒啊?怎麽說胡話?”徐雲知反手一摸江殷的額頭,驚訝道。

“去去去!”江殷嫌棄拍開徐雲知的手,眼神堅定地道,“小小困難,豈能吓倒我江殷!走!小爺今天就開始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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