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
“你想騎馬嗎,Findo?”
írim突然開口,朝俯身站在她身旁,眉頭緊鎖的精靈問道。
她正小心地偏轉身體的重心,嘗試着依靠左腿站起來。她剛剛不慎踩進了冰原上的裂隙中,尖銳的斷層劃開了她的小腿,傷口深可見骨。唯一幸運的是冰隙十分窄小,多半是新近斷裂,沒有寬闊到足以使精靈墜落,但也使得大雪很容易就覆蓋了它,女精靈的鮮血也在片刻間沒了痕跡。
“您需要的是擔架,Lalwend,以及更好的醫護,我的包紮只能暫時止血。”
Findekáno伸出手去攙扶她,以自己的肩膀分擔她傷腿上的壓力,他朝身旁另一位精靈點點頭,以便通知他在隊伍前方的父親。
“而且,我們需要想出辦法,警示後面的精靈。”他憂心忡忡的視線仍在她包紮好的傷口,與那道再次隐去行蹤的陷阱間徘徊。
“你該叫我Lalwen姑姑,Findo。”írim屈指在他額頭上輕敲一記,打斷了他。她的面容因失血與寒冷而蒼白,但眼神卻平靜溫和,“別皺着眉,讓你看上去和你那可憐的老父親幾乎一個模樣。”
剛說完這句話,Lalwend就輕聲笑了起來,仿若回溯的記憶正在她眼前伸展,明亮又歡欣,使得她對身處的風暴全不在意。
“冰隙增加代表這段旅途将走向終點了。”女精靈幾乎沒有撐在他身上,只是虛扶着他的小臂,自顧自向搖晃着前走了兩步。她原本潔白的裙擺落在雪地上顯得異常灰暗,卻讓他突然想起了卡拉奇爾雅的深谷。那似乎已是久遠回憶中的光之裂隙背朝雙樹,面迎星光,浪濤的歌聲順流而上,純淨的水花奔湧而下,綻放在溫暖的風中。
Lalwend回頭看向他,唇角帶着屬于少女的明快笑意,碎冰被風裹挾着擦過她的面龐,但那雙灰眼睛裏有過去的狡黠,雙樹的光仍然活在那。
“現在告訴我,Findo,你想騎馬嗎?”
“當然!”小精靈跳起來,睜着圓亮的眼睛傾前身,沖着身邊的精靈嚷嚷,然後又突然洩了氣,屁股砸回草地上。“但Lalw,Atto總是說我還太小了。”
“是Lalwen,你該叫我Lalwen姑姑。”年輕的女精靈蹲在男孩面前,一本正經的糾正,“而且……”
她突然噤聲,警覺地朝後看了一眼,稍稍挺起腰背,亮綠色的灌木叢後頭冒出一個黑發的頭頂,像朵雲的影子踩着葉尖跳過去。
“那麽我明日一早便将餘下的文書帶給您。”紅發的精靈率先走出書房,站在門邊稍停的空檔裏回身說道。他的面容還未完全脫去少年模樣,但身量已顯得極為高大,眉眼間盡是灼人的驕傲,姿态卻又是全然的真誠與溫和。
“銅腦袋堂……!”írim在Findekáno喊出聲前伸出手,虛蓋住他的下半張臉,小幅地快速搖頭。近旁樹幹裏打着瞌睡的倉鸮睜開一只黑色的眼睛,腦袋轉過半圈,若無其事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回到夢鄉裏。
“無須如此繁瑣,剩餘事項直接由您的父親簽字确認,便可交付執行。”另一位精靈走到他身旁,擡起手臂示意方向。他的額上已配有代表王室的銀冠,沉靜的氣質亦确然使他顯得更為沉穩,但在外貌上,他卻并不比紅銅發色的精靈年長多少。提裏安的子民都能認出他與王肖似的面容,而宮廷內說得更多的已然是他步履間漸露的威嚴。
這是近日來王庭內常見的景象,芬威的長孫與次子一道走過飾滿浮雕與油彩的拱廊下,身形如新木般明銳而挺拔。
“父親昨日離開了提裏安,計劃穿越維麗的田野,向更南方探索,我的母親與幼弟Turkafinw與他同行。”Nelyafinw坦誠道。
Nolofinw點頭,并不顯得驚訝。他的兄長行事向來不以按部就班聞名,何況Curufinw早在成年前便已離家,此後也少有在一處久居的時候。
“如是也好,畢竟自您上次來訪,Findekáno就一直期待着您能邀他外出游獵。”然而,與這淡然态度和輕松的話語并不相符的是,芬威的次子忽然用上了一種誠摯卻疏離的語調,這讓他幾乎像是在宣讀曼威·蘇利牟的請帖。
“殿下,我無意質疑您長子的英勇,”Nelyafinw卻毫無不悅的神色,反而挑起眉毛,以同樣高深莫測的口氣回答道。“但維拉在上,他甚至還沒有馬膝蓋高。”
“正是如此。”
兩位精靈看着對方眼中的興味,一齊笑出聲來。
Findekáno的臉頰鼓起來,像幼鴿柔軟的腹部。
“你必須承認你的父親與堂長兄并沒有說錯。”Lalwend咯咯笑着,側坐在了草地上,伸出一只手去揉亂了侄子的黑頭發。那些發絲支愣着,烏木似漆黑,新葉似鮮亮,在男孩腦後松松地绾了結。過不了多久,他就得學着給自己系發辮了,而他的父親會教會他,就像教會他長成一位高貴而驕傲的王子那樣。
心性卻不是任何學來的東西。她這位年幼的侄子在熱衷于四處冒險上哪怕比起Curufinw的孩子也絲毫不差,仿若天生便不知道何謂恐懼。換句話說則是,自Nolofinw的長子學會走路後,他給他的父親帶來的麻煩,大抵比Arafinw的整個童年時期加起來還要多。
“Lalw姑姑!”
“但是,”她趕在男孩開始高聲抗議前開口說,“我們還是可以給你的銅腦袋堂兄一個小小的報複,比如說偷走他騎來的馬。”
而顯然,一個與Nolofinw年齡相仿卻仍玩心十足的姐妹,對管住他不到二十歲的兒子一點幫助也沒有。
Findekáno的灰眼睛立刻又亮了起來,他盤起腿坐在女精靈面前,傾前上身仰起頭,剛開口像是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又猛地跳起身,差點沒撞上írim的額頭,肩膀也朝後縮,像株突然蹿直了的赤楊木。
女精靈立刻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我以為你現在應當在上詩文課,Lalwend,”Nolofinw沉靜的聲音出現在她頭頂時,她朝滿臉緊張的侄子扮了個鬼臉,“昨天Ingoldo還要求去旁聽的,不是嗎?”
“我前幾日便結課了,以免接下來數月的行程過于緊張。”írim輕快地站起來轉過身去,朝她無奈的兄長眨了眨眼睛,聲線清亮又快樂,半點不像是被孩子的父親撞見惡作劇策劃現場的模樣。
“而我們年幼的兄弟正變得越來越無趣,”她反而沉下口氣,擺出一副Nolofinw會有的俨然,卻全然沒去掩飾眼底的趣味,“不出十年,他就能比Findis姐姐更高深,比您更嚴肅了。”
“írim的情況怎麽樣?”高大的精靈站在帳篷的布簾邊,脊背緊繃,低聲詢問正要離開的醫官。他剛脫下身上厚重的大衣,将風雪抖落在門外,只是黑發與額冠間仍夾着冰粒,劍眉上也滿是霜白。
“殿下……”醫官遲疑了片刻,将懷裏的藥箱換了一只手環抱住,開口準備回答。
“是Nolvo嗎,”一道聲音從室內傳出來,打斷了門邊的對話,“我在裏面。”
那清亮的女聲并未顯出多少異樣,Nolofinw卻仍舊皺起眉,無聲地示意他面前的精靈繼續說下去,但帶着笑意的催促聲再度傳出來。
“不要為難你的醫官了,快進來。”
Nolofinw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重疊的布幔隔擋了視線,只能看見炭爐內明滅的微弱橘色影子,內裏散出的溫度讓他發間的冰霜開始融化,閃露出零星透亮的光點,他回過身朝醫官點頭。
“感謝您的照料。”芬威的次子誠摯地低下頭去,出言道謝。
“殿下,”醫官朝他深深行禮,而後直起身看着他,“我們會竭盡所能。”
Nolofinw走進內室時,írim已經在床鋪上坐起身,仰頭與身旁的女伴交談。
“請拿一塊熱毛巾給我的兄長,然後讓我們說說話吧。”
“請您務必注意保持傷處透氣。”站在床邊的精靈囑咐道,幾乎像是忍不住嘆息的口吻,她朝Nolofinw行禮後收拾起散于身側的藥物,走到了一邊,而剛進門的精靈走上前,小心地查看írim的傷口——剛剛更換的繃帶潔白得如同新雪,而裸露出的皮膚毫無樂觀的跡象。他接過遞上前的毛巾,但只是握在手裏,點頭致謝時神色也并未松懈,反是愈發像盤結的雲層,陰沉地堆積在一處。
“快坐下,Nolvo,”Lalwend目送女伴掀開布幔走了出去,而後傾身去蓋好了毛毯,将醫官的囑咐推到了一邊,她雙眼對上兄長未撤下的憂慮視線,也只是笑着拍了拍床沿。“總擡着頭看你們讓我脖子都酸了。”
“Turukáno的傳令官剛剛來過,我們應當還會在這裏多駐留幾日。”Nolofinw坐下來,肩膀緩慢地沉下,仿佛他正費力使自己放松下來,而後伸出一只手疊起過于厚實的毛毯,為她将傷處重新墊好。“前方的苔原延綿數十裏格,他擔心會有大量難以察覺的沼澤。”
írim安靜地看着他動作,沒有出言阻攔,反是将手指扣握住收回到身前,拇指摩挲着指節,而後開口道:“不要因我拖慢行程。”
“我們并未放慢行程。”Nolofinw搖頭,将手放在了Lalwend的手背上,她的體溫燙得驚人,面色卻幾乎像繃帶一般蒼白。“你知道不是那樣。”
“現在不是駐紮的時候,”但她沒有在意兄長的解釋,只是繼續說,“再往前,許多補給都會容易不少。”
“我們尚且不清楚現在的氣候條件會給前進帶來什麽樣的危險。”Nolofinw握住她的手。
“但你們必須盡快抵達對岸。”írim指出。
“隊伍需要休整,Lalwen,我們沒有那麽急。”Nolofinw加重了語調,話語背後的焦灼幾乎要撞開壓制,像是終于無法承受的陰雲層正斷裂開,雷鳴将要自其後傾瀉而下,那塊方巾在他手中擠壓變形,但Nolofinw立刻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
“醫官正在嘗試一種新的傷藥,我應該立刻讓他拿給你。”他說着便準備站起身。
“Nolvo,別犯傻!”但írim壓低聲音,緊握住兄長的手,不讓他走開,“我們都知道藥品很早以前就不夠用了。”
Nolofinw頓在了原地,而Lalwend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讓他重新坐回床邊,她從他的手裏将毛巾拿過來,将他面上幾乎要融盡的雪水擦去了。
“千萬別讓Findo看見你這樣,”她打趣道,再度彎起眼角,“他會覺得自己毛躁也是有道理的了。”
“後天Findekáno的前鋒将回到營地,”Nolofinw将手掌攥握起置于腿面,肩背仍舊僵直,自írim受傷後,他幾乎每天都以同樣的姿态坐在這裏,至今已有月餘。“在那之前,我們不會讨論接下來的行程。”
“Nolvo,”而傷者的神色始終平靜又溫和,無論他表現得像是一位沉着果決的領主,還是一個束手無措的兄長,她都并不在意。“你知道,我總是能看出來你什麽時候是在逞強。”
“我會竭盡一切讓你好起來。”Nolofinw說出這句話時察覺到掌心傳來一陣刺痛。離他們不遠處的銅質爐中發出細小的聲響,內裏的泥炭将要燃盡。
“而我毫不懷疑。”írim輕聲回應道,她将發涼的毛巾放到一邊,而後擡起頭來看着兄長,雙眼突然顯出灼人的明亮。她将手放在Nolofinw腰側的佩劍上——新鑄的劍柄上布滿繁複紋路,這與持劍精靈的習慣并不相符。Lalwend用手掌蓋住那柄雙手劍上鑲嵌的白寶石。
“所以無論如何,”她堅定地看着Nolofinw灰色的眼睛,看着他與父親肖似的面容。
“Aracáno,不要絕望。”
她一字一頓地說,仿若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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