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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後,一群高年級男生,穿着白襯衣,粗布長褲,黑布鞋,在不大的的操場上,盡情揮灑着汗水,我的幾個女同學,看着遠處身形消瘦,卻抵擋不住神采飛揚的男生,時而嬉笑,時而吶喊助威,手上的詩詞文集,已經被翻翻看看的有些破舊,不少書頁也是用膠水粘了又粘,但這是我在這樣的歲月裏,最溫暖的寄托,受不得,操場上的嘈雜,跟同學打了招呼,獨自來到校門口,一般來說,這裏的學生,尤其是女生,不經允許是絕不能私自走出大門的,為什麽?因為在宿舍都能不時聽到遠處的炮火聲,何況,校外呢?看大門的老爺爺,我們喊他老楊,這可能不大尊重,但他随和寬厚,喜歡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圍着他,喊他老楊,他跟我父親是老友,父親曾經救過他,那日,父親下學,天色以晚,世道不太平,便急匆匆的趁着夜色未來之前,往家趕,在東街的橋邊卻看見了奄奄一息的老楊,本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的年月,凍死路倒,太司空見慣了,可是,父親卻将他帶了回來,在我家修養幾日,父親讓他來到這個不知哪天就會撤離的學校,守大門,沒有人知道他的家世,沒有人過問,只知道,他姓楊,知道有如何呢?現在的中國人,哪個人沒有經歷家破,哪個家沒有人亡……
“嘉毓,要出去啊”
“嗯,想到門口看看,可以麽?”
“……嗯,行,不能走遠啊,就在這跟前兒,我能看見的地方” 想了想,老楊用他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說道
“好”
陣陣秋風,卷起滿地秋黃,街上更是塵土飛揚,前方不遠的一條胡同,拐過去就是曾經的鬧市區,曾經,對,是曾經,如今的鬧市區,已經一片破敗蕭條,學校之所以搬到這裏鬧市附近,是希望能被更多的孩子看見,收留更多的流亡的孩子,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撤退,也是因為這個原因,1925年的天津,早已不是那個車水馬龍,肩摩毂擊的天津了,多年軍閥混戰,日本人不斷的欺壓挑釁,使得這裏的百姓,已是草木皆兵,或閉門不出,或離鄉背井。
“韓嘉毓,怎麽自己出來了?進來”我正看着不遠處的小胡同發呆,突然聽到身後的聲音
“嗯,出來走走了”
“很危險,跟我進來”
她說的對,我跟着她身後,又回到了學校,操場上熱鬧有增無減,我看看她,怎麽今天,沒參與進去?
“今天沒去跟他們打籃球?”
“本來準備過去,可遠遠看見你自己出去,我就跟過來看看”
“嗯,那你現在去吧,我在操場邊坐着,看會兒書”找了個離人群遠一些的地方,坐下打開我的文集。轉頭一看,何不為也坐了下來,我沒有說話,笑了笑,低頭看書,看到書上有好的詞句,我會念給她聽,她從不接話,只是默默的聽着。有時,轉過來,我們相視一笑。
她說得對,我是有些任性了,外面是很危險,我還自己出去,萬一有個什麽萬一,可怎麽辦呢?但若不是那點任性,怎麽會遇見她呢?
也是這樣一個午後,也是這樣跟老楊打了招呼,也是走到了那個小胡同口,我看見一個滿面塵土,穿着不大合身的長衫,衣衫有些褴褛,布鞋也已破爛的男孩子,靠在胡同裏一個搖搖欲倒的黑色電杆下,我有些害怕,但是又想去看看那人是不是還活着?咬着牙,提起膽量,上前試了試,松了一口氣,她還活着,看樣子,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大,我急忙往回跑,喊來老楊,把她背回了學校,父親知道也趕了過來,安排醫務室的醫生給她檢查一番,條件簡陋,所謂檢查,也就是看看身上有沒有明顯的傷罷了。
但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那不是個男孩子,那是個跟我一樣的女孩子,可為什麽穿着長衫?想想也知,這樣的亂世,一個女孩子獨自行走,是多危險,多困難。她14歲,大我一歲,她也并不知道這裏有一個收留學生的公學,她只是沒有力氣了,正好暈倒在了哪兒,正好被我看見,帶了回來,醒來後,我跟父親說,将她安排跟我一個宿舍,我可以照顧她,幾天後,她參加了考試,考取了初一,正好,也跟我一級,正好,那麽多的正好,如同我們現在的距離,不遠不近,正好!
學校的教學水平很高,她有些跟不上進度,我會在功課後,陪她一起補課,半夜正看着書時,會突然響起防空預警,她一手拉着我,一手還不忘拿上我最愛的幾本書,跟着慌亂的學生人群,躲進學校自建的防空洞,老師,學生,所有人擠在這裏,有時一呆就是一個晚上,甚至更長,悶熱,難聞,她經常把我帶到最裏的角落裏,因為這裏是角落,會有些濕氣,不那麽悶熱,她坐在地上,我坐在她的上衣,就這樣,靠着她睡一晚。
她從沒有像我們這些女同學一樣,穿着及膝的長筒旗袍,她總是一條粗布黑色長褲,還有那件洗的有些發黃的白襯衣,天冷時,就加一件黑色上衣,學校的校風較開明,從沒有人強迫過她,平時不愛說話,在那個小小的宿舍,大家叽叽喳喳的聊天時,她也是陪我坐在床邊看書,只有打籃球時她偶爾會去參與,她個子不低,如今16了,年齡不大,也有1米7幾了,打起籃球,一點不差那些男生,開始會有男生不服氣,或是驅趕她,嘲笑她,因為那時,在很多人看來,籃球,不是女孩子該參加的運動,我有次聽到以後,感覺很氣憤,這是從沒有過的氣憤,想要跟人吵架的氣憤,我在操場邊,看着那些人對她吵吵嚷嚷,她一言不發默默離開,我想去跟那些大個子男生理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從沒有跟人“吵架”的經歷,但父親後來去說了以後,她又能回到籃球場了,只是去的很少了。
周末,放假時,我可以跟父親一起回家,父親會帶着幾個年紀不一的男同學,去家裏吃飯,這些都是無家可歸,無所依靠的孩子,比起他們,我不知有多幸福,我跟父親說,我也要帶何不為回去,父親很痛快的答應了,周末晚上,母親像往常,做上一大桌家常菜,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是對這些戰火中,流離失所,無依無靠的孩子來說,吃什麽,穿什麽,還是次要,能感受到溫情,才是他們最最需要的。
母親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女子,自小養在深閨,跟先生讀過詩書子集,不見得會作詩,但是,識的字,也是個溫柔婉約的女子,十幾歲嫁給父親後,如許多封建禮教下的少婦一樣,年複一年,操持家務,守着一家老小,在夜燈下,抱着年幼的兒女出神,盼着那個接受了新思想 ,在外幹着大事業,與她有些格格不入的丈夫,祖父母過世後,我們一家才住在一起,得以團聚。
自那以後,每個周末,我依舊都會帶她回來家裏,還有父親帶回來的一群男生,她是唯一一個從學校來家裏的女生,母親很喜歡她,她每周末還會留住在我家,大家在一起聊天,或者說笑,她從不參與,只是默默聽着,或是陪我在房裏看書,也會帶着我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念唐詩,小院子裏,有一顆大榆樹,春天生機盎然,夏天枝繁葉茂,秋天唯美蕭條,冬天倔強驕傲,不論哪個季節,我總會在某個周末的清晨,看見她,拿着大掃帚,清理院子,也會跟我,幫母親做些家務,直到周一開學時,再跟我和父親一起回學校,學校後院是一片空地,父親和其他老師,經常帶着我們,來這裏勞作一番,翻土,上肥,除草,這裏種了很多蔬菜,平時供給學校的食堂,食堂做飯的都是學校裏的老師,大家輪流做,因為學校已經沒有多餘的經費和口糧,去養活廚子 ,何不為跟我蹲在小田埂上,拿着小鏟子,挖開一道溝,将幹糞,一排排的撒過去,我當然會怕臭,但我知道,這是必須做的事,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每次上肥時,總是找別的“工作”給我,等我過來時,她已經上過肥,準備填土了。那時雖不太平,有些苦,但是日子倒也過得去,這裏有老師,有一群年輕的孩子,有朗朗的讀書聲,至少在那時,對我來說,學校如同世外!
周末晚飯後,那些男孩子,會回去學校,何不為便跟我一起留下,住在我的房間,她會聽我給她背詩,有時她也會給我講故事,但從沒有講過她的故事,我也從不過問,時間久了,兩年過去,或許是母親的關懷,打開她的心扉。
1922年,4月,寒冬将将過去,天氣乍暖,第一次直奉戰争就迫不及待的爆發了,張作霖的奉系,與吳佩孚的直系,一個向南,一個向北,處在中間的河北,一片戰火連天,百姓苦不堪言,何不為的父親是當時地下抗日同志,離開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只是後來,何不為一家,被日軍追殺,這時,她也能猜到,父親是個什麽結局了,否則,怎麽會一家被日軍追殺?她帶着10歲的妹妹和兩個年幼的弟弟,還有一個多病的母親,去北平投靠表叔,卻遇到了直奉戰争,一家人走散,只有母親和一個年幼的弟弟在身邊,後來,到了北平,發現表叔家的情況,也不能常住,可母親多病,弟弟年幼,1923年,她只好先獨身來到天津,投靠姑姑,本想待穩定下來,接來弟弟和母親,誰知,姑姑一家早已不知去向,極度困頓無奈下,她只能在天津大街上游蕩,最後暈倒在了那個小胡同,如今吳佩孚已經控制了北平,自己也入了公學,寫信去尋找母親,到現在兩年了,也沒有回應,表叔一家,也是不知去向。父親被殺害,失散的妹妹和兩個弟弟還有母親,不知過的如何,是否還在人世,成了她最大的牽挂,可是啊可是,自己對自己,都無能為力,如何尋找照顧家人呢?自父親離開,她改名為何不為,有何不可為?這個名字聽着有些霸道,甚至蠻橫!有何不可為?但這也是她要報仇的決心!即為報仇,有何不可為?
我記得那晚,她坐在昏暗的燭臺邊,微微低着頭,語氣中,可以說是,雲淡風輕的對母親訴說着她的凄楚身世,我記得那晚,她白色的襯衣,襯着她消瘦的肩頭,我坐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也不忍看,我記得那晚,這個16歲的女孩子,“雲淡風輕”中的自尊和隐忍,還有心底痛苦的號啕!!!
她沒有哭,但是,我聽見了,就是聽見了……
說罷,她擡起頭,看着濡濕眼眶的母親,看着沉思入神的我,淡淡一笑,我還會記得,那一晚,她在訴說,親歷的家破人亡後,颠沛流離後,堅強溫暖的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人稱 會被嫌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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